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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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闸北的鸽弄,骨瘦如柴。
若哪天夕阳落得好,能从巷头一下子斜洒到巷尾。巷子拐角处有一个阿福面摊,摊前支着一口大油锅,晚饭时分也能听到里头呼哧呼哧炸着煎饼子。而夕阳仿佛是在这面饼身上伦巴过一回,旋转着旋转着,踩着狐步舞溜达进巷子,一帔一帔依次流连过窄木门,高石阶,竹衣架,竹竿下面晾晒着衣物,称它们为衣为物也是抬举着的了,只不过是几件缀满补丁的小褂,破了洞的裤衩,还有一双双干结后硬得像隔了五夜的馊馒头的毛线袜,袜根上那是怎么洗也弄不掉的黄褐汗渍。这一巷十多户人家,家家门口是同样的这幅景象。所以,霞光在进来之前再怎么华丽缤纷,也终簌簌散散得化为贫困人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所谓的时髦怀想,也只能当作不合时宜的梦,梦醒后,还是一天蹙紧眉头累心累肺的讨生活。
这时候,正是歇活儿弄饭儿的时间,有顶戳着蓝天的长烟囱子,轻轻飘出白色浓香的味道。中间一户,有小孩坐在最下一级台阶上,正玩着九连环,环子拆开了没有捏牢,骨碌碌,骨碌碌地抛滚出去,擦过了阶石旁的陋竹篓,擦过竹篓旁的小丛野草,擦过野草前头的一只吊兰花盆,竟然一路过去都没有倒,骨碌碌,骨碌碌,最后倒在了一双小青布鞋的旁边。这双脚后退一小步,有手儿弯下将小东西捡起来,对着拖曳鞋跟跑过来的小娃子,对着小娃子咧着嘴巴缺着门牙的笑脸,对着笑脸上两道浓鼻涕,对着浓鼻涕下脏乎乎的一个嘴圈子。这拿着铁环的手竟掂来掂去就是不送去还,也有铃铃的笑声溢散开来,像从巷外头蕴满了温暖才进来一样。小娃子跳上跳下,口里“嗯嗯”地要去抢那只高高举起的手里的东西,那手儿高扬着,左右摇来摇去,将小孩逗弄到底。小娃子突然停下来,不响了,指甲咬在牙齿中间,腆着脸皮只是看。原来,是那手儿送下来一只热乎乎的生煎小馒头,将环子和馒头一起递给小孩,小孩也不说声谢谢,只是兴奋着蹦跳着跑过屋里去了。
姜芷蘅这才在斜阳韵光里站直身子,舔舔粗糙的嘴皮,用手拨拨额头上被汗浸湿的一缕头发,发丝粗而硬,发身干燥,发梢有些焦黄,她的肤色也淡淡暗黑着,劳动过后涂上一条一条的细污渍。但是她爱笑,深深快乐着的时候,左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然后是自然地露出牙齿,齿缝紧密,排列齐整。此刻,她的左手握着一个油纸袋,刚才打开过给了那个小孩子吃的,她又挑着一根白绳线将袋口仔细地扎好,自己是一个也舍不得吃的,肚里空空着竟然一点儿也不恼,前头似有她的向往,似乎那样向往着便可满足。她的右手拿着一根树枝,枝条上粘垂着一颗颗栗色的香樟子。她轻快地跳走起来,手儿呼啦啦甩打着,不经意打过这家的门头,绊倒那家的篓筐,而手里的香樟子在撞击下屑屑掉落,“呦嗬”过去,笑声满巷,碎香满巷。
前面长长的阴影里慢慢分出来一条斜斜的人影。
冲着芷蘅过来的霞光太过烂烂,她酸酸着没能睁大眼睛。
她只能心绪蔓生着去看地面上的这条影子。
影子绵延伸长,扁扁的削削的,有一丛凌乱的头发,清风打过来,那发尖子也在孤傲地动,走路的姿态怕是在江湖帮派里混久了,不由自主地恨恨蛮蛮。可是,影子在芷蘅脚边停住了,足有半幅吧,轻柔地盖上芷蘅的脚趾,芷蘅的小腿,芷蘅的腰腹。芷蘅不带任何别扭地稍稍往后一退,笑看站在眼前的这个高大青年,浓发,铜色皮肤,宽额,鹰鼻,线条凌厉的嘴唇,最惹人注意的是一双深刻的眼睛。他认真地看着芷蘅,并不说话。
芷蘅大方地看着他,先开口,“我回来了。”
他抿抿嘴,眼神溜过一道不在意,点点头,从芷蘅手边绕开。
芷蘅冲他后背叫,“平安……”
青年立刻停住了,犟犟着也听话着。
芷蘅跑过去,淡笑着来到他眼前,凑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他似乎有些僵硬,想不着痕迹地往后撤退,芷蘅没有尴尬,跟进一步,她的小脑袋在他弧形优美的下巴下,她低下去,更往他脖颈间而去……
他愣愣着,就听她说道,“好了!”
她拍拍他肩膀,他看向襟口,原来——她只是帮他把顶上的一颗纽扣扣好。
他身材健实,身上这件短褂已经旧陋不堪,裹得他胳膊胸膛心口都很难受,可是她这么帮倒忙,他却没有拒绝,没有打开她的手,没有偏激地将纽扣绞碎,也没有用他一贯的粗鲁高声去吓她。
他只是愣愣着,就是愣愣着。
听她用充满幸福的声音来赞扬他,“这样可神气多了……”
他跟着笑了,不像个老大的样子,只是个傻傻的小子。
他柔和的目光定在她身上,终于下定决心——慢慢着主动地向她踏近一步……
然后听她说道,“平安,早点回来,你爹会担心的,你哥……他也会担心的。”
他听出了她点到后一个人时语气的异样。他心头一拧,收回了没有放出去的那一步,漠漠着脸色,转身不留恋地走了。
“平安……”芷蘅从来就觉得他很奇怪,对于他默不吭声的心事儿也就从来不去在意。
她来到巷子进深倒数第三家,在门口脆声唤道,“端木大叔——”
“谁呀?”得了这声答应,她轻轻巧巧地迈进去了。
半高的围墙,墙头躲着三两晚风,晚风昂着脑袋,得趣地看着天头云来云往。院子里一口大水缸,缸面漂着两片青萍,萍底悠游着两条小鲤鱼儿,养得肥了,还是要吃的,不过此刻,它们和漫漫在这个院子里的任何一种味道一样,泪里有笑,苦中作乐。探出小窗口正对芷蘅笑着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男人,这样炎闷的夜晚,他的膝头仍小搭着半块破破簌簌的毛巾,身下坐着的草席湿黄着,有些洞烂的地方。他转身要拿水杯来喝。芷蘅跨过门槛怪责叫道,“我来我来!”她抢过去,扶正了大叔的身子,将水递给他,笑眯眯等他喝完,再拿去放在房屋中央的四脚圆桌上,桌子的一只残脚下垫着一块砖石,好像有些往外移动出来了,芷蘅拿脚尖咄咄两下,给踢正了。她把油纸袋放在桌上,“大叔,晚饭还没吃吧,给您带了生煎馒头……”她对这家熟透了,一边说着一边拿灵活的眼睛四下里找着什么。“哦……”后头的端木大叔也似乎心不在焉,胡乱答应了一声,便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了。丫头找寻未果,碜碜着还是回到端木大叔的藤榻边。
“大叔,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端木大叔正在剪照片,共有两张,其中爸爸妈妈是一样的,可是中间坐的小孩子,一张里是平康,一张里是平安,大叔把两张照片同样修剪得圆圆的,他旁边有两块铜壳的旧怀表,他依次打开,将照片小心细致地嵌进表壳里,做完后,自己还咂咂着嘴翻来覆去地看。
“平康……呢……”都没有人在看芷蘅,她问着问着还是脸红了。
“在河边看……”
“大叔我去去就回!”芷蘅得了什么高兴的消息儿,像只燕子般冒失地扑棱着翅膀跑向后门去了。一会儿,又飞飞着回来,抓起桌上的馒头袋子,“大叔您这会儿还不吃吧,我去拿给……”太快了,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完。
端木大叔也是一直开心地看着她,然后喜欢极了地摇摇头。
鸽弄后伴着一条小溪湾,形状像极了太湖里躬曲着身体的白虾,久而久之人们便约定称它为“虾湾”。河湾正沐浴在黄浓晚霞中,静好地温暖地向前流淌,和无数条细枝末流一起最终在黄浦江里聚拢。不过目前缠绵在鸽弄后的这条河段,还没有识得前面的汹涌诡谲,只如岸边斜伸到河面上的杨柳枝一样,任风儿推着,有三分身在人间的动。缓流里浮过来两只绿头野鸭,一对夫妻,四下打闹,互啄脖颈,梳理羽毛,亲亲我我,只羡鸳鸯不羡仙。两只东西淌过的地方,坏了浮萍的宁静,翘尾巴甩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晕染开去,小波浪碰到了岸石下伸出来的水草,招摇晃动。那处对岸,有归晚的学童,趁起东风忙放纸鸢,欢快地踩踏着石板子,磴磴响着,往来撒笑。这处岸头,延伸到河水里的石阶上蹲着几个说笑的女人,有淘米,有洗菜,还有的光唠嗑儿,闲散时光里,女人,更香。却也有无动于衷的。芷蘅从端木家后门跑出来,沿着河岸一路寻找去,然后……岸墩的石头上,坐着一个读书的青年,微弯着背,目色专注……她到了这儿,反而不急心急性了,好像受了青年的宁静,自己也变得闺秀了许多,内心儿依然慌张,不,咚咚咚地有什么东西在轻微撞着,越撞越快,越撞越重……青年的耳里仿佛不受着享受的吸引,青年的嘴巴有时会悠悠地嚅动,青年的两膝之间、两手之下的这本书比什么都得到他的宠爱……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青年身材不高,若愿与她并排站立,比起来是和她差不多的个头……她想到了照相馆橱窗里的婚照,彼此钟意的青年男女,两颗咫尺距离的心儿,若她也能得到……青年黑黑的短发,在耳根处拢了一个柔软的轮廓,她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他,他总是那么干净,身上隐隐的有便宜肥皂的清香,出生贫贱,衣着零落,却还是那么整洁而好看。不,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形状尚可的,可是,与平安比起来,他不能算作英俊,他不像平安那么不羁,那么野性,那么沉默,那么有魅力,他只是一个——平淡的安静的不受叨扰的喜欢看书的男子……她想着,笑了笑,正要出声唤他。
河岸小坡下爬上来一个洗衣女,甜甜地靠近到他身边。
芷蘅一愣,放下了已经向前招出的手。
洗衣女把衣盆子放在他脚边,凑上去看他手里的书。他有重尴尬,头儿向后微仰着,却还是耐性同洗衣女说话。洗衣女的长辫子有意无意地搭在了他肩头,小手指被两个牙齿轻咬着,可不想听他讲书,只想看着他……
芷蘅心里打从别处来了一团无名火,将手里的大辫子一甩,再甩,绕到脖颈间,热着就热着,闷着就闷着,她现在最见不得这种摇辫子的浪荡。
洗衣女缠着青年讲这讲那,“平康,你给我说说嘛,给我说说嘛!”
“红袖,你妈叫你回去吃晚饭。”
洗衣女转身看到不知何时走过来的芷蘅,后者正大方地笑看着她。
洗衣女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青年抬手抹了下额头,露出两颗牙齿对芷蘅感激地一笑。
“真要谢谢红袖她妈。”
“不,你真要谢谢我呢。”芷蘅走过去,就往河岸边土地上一坐。
端木平康看她瘦而不委、玲珑活泼的背影,默声笑了笑,也走过去坐到她旁边。平康转头看着芷蘅的侧脸,芷蘅心头紧张却不动声色地看着河面。平康说,“为什么……”他一说话,就有轻轻的气息拨弄着芷蘅脸颊上的发丝,她一颤,“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谢谢你呢?”平康笑。芷蘅大声道,“红袖她妈这时候还在菜市场呢!”“你是说你撒谎了?”平康用手支起腮颊,还是兴味十足地看着她。“红袖最怕的就是她妈。我不这么说,你能一时半会儿脱得了身?”芷蘅心头窝火着想发一通脾气,突然地转过来,也突然地,她的目光掉进了正直视她的平康的那丛眼汪子里,不够深邃但如水悄然的眼汪子里。平康看着她很诚恳地说道,“谢谢。”
“哦,不,不用……”芷蘅又脸红了。
平康沉醉自我地去读他手中的书了。芷蘅在他的旁边,对他的影响也是不大的。
她,能知道这一点……
踩着河面过来的风,去掉一些躁意,竟是有份微凉,扑打到人的脸上,格外舒服。
平康额前的发丝散挂了下来,半遮住眉毛,幽幽文静的模样。
“不过,你这是在读什么呀?”芷蘅想,自己怎么和红袖那丫头一样了?
平康说,“一些自由的思想。”说完他就笑了笑,也觉得自己的口气太过浪漫。
“自由?你现在不自由吗?”
平康笑得更深了,不由揉了揉芷蘅的头发,像个大哥哥那样。
“别这样……”芷蘅打掉了他的手,并不开心。
平康倒是不在意,“不是你认为的那种自由——不是一天里有够吃的,有够穿的,有够住的,有够闹的这种自由。是孙中山先生所倡导的“民族”、“民权”、“民生”的自由。是有朝一日中国的土地上再也看不见列强肆虐,洋人当道的自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国、建立合众政府的自由。是让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布的自由。是让喜欢锄种的人尽情锄种,让喜欢纺纱的人尽情纺纱,让喜欢打铁的人尽情打铁,让喜欢捕鱼的人尽情捕鱼,让喜欢读书的人尽情读书的自由。是自己付出劳动自己收获成果的自由。是消灭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自由……那时候那样的国度里有会飞的房子,有许许多多新奇的东西,还有男男女女,听从内心声音着的生活,愿望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那是——”
“这是我这两天拉车赚到的钱。”
芷蘅打断了他,伸手到他眼前,一条布巾被小心地折好,里面郎当着三块大洋,仅只的三块大洋。芷蘅伸出来的手腕上有暗色的淤红。她从小练过家子的,却没有吃过拉黄包车的苦,她起先是用手握着把子拉的,后来的后来,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将把子架在手腕上,咬着牙地拖着往前走。
平康看见这两圈触目惊心的痕迹,激动地抓住她,“这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芷蘅撇开他的手,“你把这些钱交给你爹吧,就说是你替他上工的,端木大叔的哮喘病老是犯,也需要用好的药治疗了……”
平康漠漠道,“我替他上工……哼,”他苦笑,“有谁会相信!”
他把书卷子藏到身后,“是不是读书人真的很没用。”
“胡说!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大作用!”芷蘅急了,握上他的手,“你刚才提到的什么孙先生,什么什么样的自由,我不懂。但是我相信,相信你所说的,相信你的梦想!我们大家一起好好熬着,好好生活着,将来总有一天定能握住你所说的幸福!”
看她两颊涨红,万分担心地劝说他,他笑了,心底真有两丛解脱,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倏地惊觉,羞红无限地要从他手掌下抽出自己的手。没料他一把反握,竟死死抓住不放。她再小小挣扎,他还是用力捏紧。他的笑往颊里深去,嘴巴慢慢展得很宽,得心着得趣着,得到了满满足足的感动。
“端木大叔每天去车行租车,风雨里拉车。平安呢,虽然吊儿郎当,冲冲撞撞的,也是每天坚持去码头上工——为了他们,你也要在学校里把书坚持念完!不,是要念得出色,念出本事来!”芷蘅绽亮了眼睛,肯肯定定地说道,“我们大家都相信你!”
平康却似乎满腹心事,没有回答芷蘅。他们的面前,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乘在风里,飘走在河面上,小扇翅膀微沾了湿,便有些跌跌撞撞,终于无力地掉落在他们脚边。
他默默地捡起,对岸一群顽童,一个学一个的样,用手圈着嘴巴喊道,“哥哥,姐姐,还给我们!”
他猛地立起,快速跑动起来,送风筝去了。
他活泼着的时候,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芷蘅不知为何心头酸酸的,平康重新回来时,突兀地凑到她眼前,睫毛对着她的睫毛,“怎么红红的?”他笑着说。她努着嘴,轻轻推开他。她站起来拍拍衣摆边儿,往回走。平康追上她。她说,“对了,刚刚回来的时候,看见平安出巷子去了。”平康皱眉头,“这小子真有些不懂事。在我和爹面前说什么他拜了红帮里第三十七位把手当“老爹”。我爹问他:那混混是你爹,那么我又算什么?你猜那小子回答什么,他竟说:跟着那个“爹”,有饭吃!唉,我爹就是这样气得毛病犯了。那小子依然我行我素的。还吹牛说什么鸽弄一片算是分给他管了,当了什么小老大,屁股后面跟了三个同样的小毛孩儿,瞧瞧都是些什么人:煎饼摊的阿强,“来一碗”的小伙计四毛,还有巷头老葛家的瘸腿儿子,几个人在这一带弄堂里晃来晃去,已经有好几位街坊来爹面前告状了,他……”
平安他——芷蘅想——已经十足是个高头小伙子了,如果身在富贵人家,早就为他张罗着讨媳妇儿了,可是他仍然裹着那件被修补过好多遍的小短褂,有时是端木大叔睁着老花眼酸痛着眼泪来替他缝补,有时是芷蘅得了空闲来帮他缝补,有时是他毛手毛脚地自己弄,经常伤了拇指,戳了食指,可是……没听他喊过一声抱怨的,即使他胸前肌肉鼓着,扣子都扣不上了,即使他黝黑的胳膊被箍得很难受很难受,真的,他一贯的不多话,江湖气派地拧眉毛,但是就不会不孝地对他爹恶声恶气。他也完全可以狠狠蛮蛮地去这个那个摊头敲诈,用那种方法得到几个闲钱完全可以让他过得更好。他没有。说是说,他加入了红帮,说是说,他拜了老爹,说是说他成了这一片的小头头。可是,没见他欺负过老街坊邻居,最多无所事事地逛来逛去,有时还会与外来的几个青头粗脖子抡胳膊,只因为那几个人踢翻了三婶的梨筐。他白日里很辛苦地在码头当搬运工,不是他听话,是他愿意那么做……芷蘅想,然后芷蘅轻轻说道,“平安,他是个好孩子……”可是平康没有听见。
“你拿的是什么阿?”平康问她手里的。
“哦,生煎馒头!都凉了!你吃吧。还有些是给端木大叔的。”
平康接过袋子,用手比了比,一分为二,“一半留给爹。我的一半,你吃吧……”
平康塞了一个半凉的已经失了香的小馒头到她嘴里,她握着慢慢吃,她要把他一份心意化作千重味道慢慢来尝,她甜甜蜜蜜地想着笑着。
芷蘅从端木家前门出来,转个弯要进隔壁,猛地撞到一个人身上。“爹,您干嘛杵在这儿一声不吭啊!”芷蘅抚着心口。姜胜是小矮个子,半花头发,面目慈和,下巴留着一小撮胡子,也带了灰灰的颜色,风雨里走过来的人,年轻时当过武师,江湖上并不出名,老了,胆儿也小了,明知自己力疲体衰了,四处闯荡也没啥意思了,守着个女儿,蘸两滴黄酒吃,小菜酌酌,倒也有份老来的知足。姜家是弄堂进深倒数第二家,却也在门堂里支着几座架子,晒着一些草药,家里有秘方的跌打酒,倒是道道有效,于是,已经这样开了好几年的姜记跌打馆,最早一年,收过几个学徒,其中就有带着妹妹刚到上海滩闯天下的吕律。那时候的吕律瘦弱小样,用姜老头的话,像只小鸡仔似的,那妹子好像叫倩容吧,在老头的印象里也是灰头土脸,脏里脏兮的。喏,前两天,老头儿在上海最繁华的霞飞路上偶尔看见那兄妹俩,吕律是一身神气的警服,越发福相,吕倩容,嘿,打扮起来还真她妈像回事儿。老头儿咂咂着,当天回到家里就很不舒畅,心里头憋闷着想不通,难道当年他赶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出去,还是帮了他不成?老头儿就着昏黄的烛光,一盅一盅喝黄酒至深夜,然后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白白挨了女儿的骂……
姜胜拈着胡尖,笑眯眯地怪样地看着女儿。
“怎么了?”芷蘅摸摸脸。
“我看是不是要将你的东西打包儿,立马给隔壁家送去。”
“干吗……”
“把你也送过去呀!”
“爹!”
“女大不中留哦。”
“爹!”
“来吧,吃饭了。”姜胜说着要进屋去。
“爹——”芷蘅突然叫住他,犹豫着说道,“我觉得吕师兄……变了。”
“不要叫那个混账师兄!”姜胜说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崇洋媚外,利欲熏心,帮着巡捕房尽干些欺压百姓的事儿!他那个妹妹,听说在上海滩的名声臭着呢!别看打扮的光鲜靓丽,今天挽着美国老头的胳膊,明天亲着德国老头的嘴巴……”
“爹!”芷蘅笑道,她老爹就是容易激动,说话也就不好听了。
“你呀!少和他们一家往来!今早我就劝过你,别去给那个畜牲当什么案子的证人。他啊,还不是利用你一回,再往上爬一回,指定又是拍哪个权豪的马屁去了!”
“唔……”芷蘅不置可否。
“进来吧。”姜胜又叫了一声,进屋摆饭去了。
“哦。”芷蘅答应着,身子却不动,仍然坐在石阶上,看夕阳最终在前面屋头下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