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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何随业愤怒又疲竭,手舞足蹈后,终退坐回椅子上,神色堪堪又漠漠。吕律观察少刻,兴起二分胆子,将自己所掌握到的事件经过尽量详细地告知何随业。他说,今天黄昏,那场大雨倾泻之前,何少爷从一辆黄包车上怒气冲冲地下来,急虑重重地跑进“黑眼睛”咖啡馆。当时店里有五个女客和四个男客,侍者闲散在厅堂各个角落。很多只眼睛看到何少爷不顾公共场合,跳到一男一女面前,男的正是“黑眼睛”新聘的铜管乐队里的萨克斯乐手,女的在事后得知是何少爷的表妹,也是何老您的外孙女。同样的那些只眼睛看到何少爷拽起表妹的手臂,强横地拉着她走。其间有女人的尖叫,而后面的姚克试图站起来阻止。不过,在他站立起的一瞬间似乎已经摇晃恍惚了。前头何少爷在强吻他的表妹,咿咿呀呀,两人纠缠互吵了一会儿。当所有人重新注意到那个萨克斯乐手的时候,他,已经仰躺在地了。有些人起先以为他是昏倒了,后来才发现不是。他的鼻孔、眼孔、嘴角都慢慢淌出了血,分明是断气了。堂内一片惊乱,其中那个曹小姐痉挛着喊叫,突然不省人事。而何少爷——竟然慢慢踱到姚克的尸体旁,若无其事地站着看,只有他一个人用那么冷静凛然的目光在观察尸体。吕律说他现在引用的这些话,混合了“黑眼睛”的门卫兼接待员阿礼及在场多位目击者的证言。不止一只耳朵——又是不止一只——清清楚楚地听到何少爷叫嚷道,不让任何人抢走他的表妹,若有人那么做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所以,在这个案子里,何少爷是图谋已久,蓄意为之,情节严重,罪行不容忽视,身在绝境了。
      吕律滔滔不绝的时候,何随业一直默不作声。
      此刻时迟,外头夜深巷静,偌大的何宅,大多数人已然入睡。或者,也有在偷偷窥探的,结局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会一丛紧张,一丛诡魅,一丛危险,一丛涩凉。小厅两边悬着竹帘,往上卷起,用绸穗子绕着一结。天头半条细月,被这张帘子遮住,只露出一小截尾巴,尾巴尖头叼着三颗星星,夏夜寂寞里,泛着委屈的光泽。一只白蛾被夜风推了进来,躲在壁灯上,像是白天沾了湿,显得有些迟迟滞滞。慢慢悠悠地,才被壁罩内的灯光吸引,从罩口吃力地攀了进去,一下子掉进很深很深处。就听浅浅的一声“嘶”——嘶……嘶……终究皮焦肉烂去了。
      何随业道,“守梧……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您老可以亲自去看看他……”吕律这半句话,被自己的舌头硬生生卷断。他看见何随业的眼睛——像只树荫底下微眯着眼儿打盹的野兽,只当它是慵懒无害的,可是那眼皮缝子里绽出尖锐的光芒,若大模大样地向它靠近过去,小心被它的利爪抓破咽喉,致命的恐怖。
      吕律惶惶了心,接着这样说道,“据在下看,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令孙。”
      “唔……”何随业沉吟一会,突然高扬声音,“吕巡官!”
      吕律侧头微笑。
      “老儿恳求吕巡官在这件事上高抬贵手!”何随业一字一顿道。
      吕律一脚反后退半步,依旧宽宽容容从从正正地展笑。
      “何老您说笑了,吕律只是捕房一个小小的巡长,上有副总探长和总探长。令孙犯的是人命案,吕律就是想做主也做不了主。”
      何随业摇头,“不,吕巡官做得了主!”他看到吕律厚厚的嘴唇往两颊里放得更宽了,“老儿恳求吕巡官高抬贵手!”
      吕律说,“您完全可以命令我。”
      何随业眉头一皱,至此从心里讨厌上吕律这种人,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但是他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不快的情绪,“不,老儿还是恳求……”
      吕律腰背挺直,年轻的身体中间已经有了微微浮凸的肚子。他道,“请何老放心,令孙只是被我们请去协助调查,相信不用多久,何少爷便能毫发无损地回家。”
      “好!”何随业一拍桌案而起。走到吕律面前,对着他的脸竖起了手掌,伤痕斑驳厚茧累累的一只手掌。
      吕律用自己的手将之接过去,与何随业牢牢握住,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对着何随业递过来的另一只手掌,重重对击。
      “啪”!“啪”!“啪”!
      何随业点点头,放下手,“好……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吕巡官的官场之路,老儿一定倾尽全力助你双臂!”
      何宽过来将吕律带出去。吕律回转身子走了几步,对面冲进来一位小姐,月牙弯的刘海,两边披拂着大波浪的头发,发稍微微触着两肩,黑汪汪的眼珠,能漾出水来,玲珑剔透,婉幽干净。吕律对她一次照面,印象深刻。小姐颤抖着身体,手儿往前伸,扑向何随业,急心急肺地喊,“外公,守梧他,艾俪她,怎么办……”何随业一手揽住她,轻轻说道,“嘘——”小姐在老爷子怀里无助悲伤地哭泣着。吕律看了一会儿,心头放着半分甜蜜的惦念,不得不出去。又冲进来一位妇人,体形瘦削,装扮华丽,有副和何随业长得极像的细长眼,眼眉之间,淡淡的皱纹。吕律侧过身子让她,她对吕律看也不看,也扑向何随业,“爸爸,守梧他,艾俪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何随业用另一手揽住她,对两个女人同时说道,“嘘——”吕律深深一笑,走了。

      尔后两天,何宅没有丝毫动静,何随业早晚藏在书房旁边的小斋堂里。何宽守在门外,间歇地能听到里面传出老爷默默念叨的声音,不像在读经,只是忖度着自己的心事。两天后,何随业的女儿何乐找过来了。她进到这间暗色笼敛的房间里,看到老爷子板着身体站在香案前面。他的后面,两柱之间,挂着淡褐色的薄帘幕。香案上的铜炉里竖插着三支香,香头烟气袅绕,仿佛将老爷子的身子也杳渺在里头。何乐放轻脚步,可尖尖的鞋跟还是发出细微的“咄咄”声。老爷子有七分惊醒,却剩着三分恹寂,不肯理人。何乐走到何随业身后,“爸……”何随业抬起青龙杖头,点指着香案上方墙壁上的巨幅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青黑色中山装的年轻男人,半身影像,半翦淡笑,满心善良,若水聪慧。“你看欢儿……”何随业喃喃道,线条冷硬的脸庞一下子显得软融许多,招来一段很久没做过的白日梦。梦端,这个五官秀气脾性随和的年轻人向自己走来。梦中很长一段过程,他和他执手对话,老爷子教年轻人如何圆滑、如何凶狠、如何手辣、如何踩踏别人保全自己,年轻人如何执拗,如何单纯,如何正气,如何学不会,就算打断了他的脚他也不愿去学会。最后是梦的结束——梦断,人走,时移,事易。何乐抚上老爷子的手臂,“爸,就算为了哥,您也一定要救出守梧啊!”何随业问,“艾俪呢?”“我已经把她送到苏州她叔叔家暂避,”何乐咬牙切齿地加了一句,“这个闯祸的臭丫头!”何随业沉默了一会,猛然转身,提杖抬步。“爸——”何乐叫道。何随业转头再看墙上图像一眼,“我去把守梧好好地接回来……你放心……”

      何守梧歪坐在土泥壁根处,头顶上方有一小扇天窗,窗口漏进简陋琐碎的黄昏霞光,像从梅雨里打捞出来的,投射在人的身上,竟勾起酸酸涩涩的怅惘。何守梧没想过要从窗口往外望,他呆呆坐坐,连掐指头计算时辰的劲儿也提不起来。隔壁的牢房里常传出放肆粗俗的叫喊声,对面的看守从来不去制止。何守梧从早到晚断断续续地听着,白天还好,因为他心头也有很多杂乱的声音,只是到了夜深月露的晚上,墙外有梆子咚咚地敲响,打更的老人扯着沙哑的嗓音慢慢经过,他才深刻体会到自己如此的不自由,如此的懊恼,如此的疼痛,如此的对那个场景念念不忘——他的唇正烙刻在女人一寸一寸的皮肤上,记忆着女人每一次的心跳,耳边充斥着她的惊叫,鼻里用力吸进她的每一缕香浓味,好久不散的温存。他阵阵颤栗,放不开这样的刺激,他全身的欲望都像被勾动了出来。然后,那个男人平躺在地面上,七窍流血。他怔怔地走过去看,他根本就回忆不出那一刻他动的是什么心思,就是只有他一个人走到尸体旁边,他唯一快速想到的是,艾俪从此以后就是他一个人的了,谁也夺不走,他好开心好开心。他的周围似乎有人影四窜着晃动着,然后不知多久后,他在尸体旁边被人用力地攥住了手。他失魂落魄地看到一个巡捕,对方正绽着严厉的眼色看着他。他失魂落魄地用手朝地上一指告诉道,“他死了……”。巡捕咕哝了什么,他依然失魂落魄着被带着走了。然后,他在这个阴暗潮湿臭气熏天的小牢房里,呆坐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生一世呆坐下去。有人来告诉过他:那个叫姚克的是中毒而亡的,从他喝过的咖啡杯里检验出有毒,此外曹艾俪小姐的咖啡里却很干净。那个人结论道,不,是整个警察局的人结论道:何守梧少爷因为争风吃醋,蓄意毒杀了他的情敌。而随便拎拎的证人有一大堆,听说最理直气壮的是“黑眼睛”里一个叫阿礼的接待员,他对之完全没有印象,他想不出那人是哪张面孔哪种声音,他——只是觉得隔壁的声音很吵很吵,在纯白的夜晚能把流连在他身上的柔柔月光割破了,像他糟糕的白衬衫一样,条条零落,很快就可以从他身上掉落。为什么,美丽的东西总是离他而去。
      他懒懒轻轻地将声音从栅栏间送出去,“喂,安静点。”
      没有谁来听他的话。这种地方,他堂堂上海首富的孙子与走卒贩夫没两样,都是阶下囚徒。
      “呼啦”! 有人拨弄他这间房的门锁。
      “何少爷……”那人唤他。
      他不想抬头。
      “何少爷,何老爷来……”
      他倏忽来了精神,努力要从前面那片阴影里认出什么人来,可是眼皮那么滞重,仿佛有千斤的东西浮肿在他眼睛周围。他尽力想撑起身子,他尽力想摆出微笑,他只是想尽力地对那个人说一声……对不起……
      “守梧?”牢门被打开,委委的矮矮的颤颤的动情的一个身影。“爷爷……”他忍不住了,凄凄哽咽在喉头,他落下了淡淡的泪水,被自己不小心地暂时承认懦弱着地吃到一小滴,苦极了涩极了小有三分悔悔着了,可是他没有说出那三个字,到底只是低喊了一声,“我……”
      “守梧,爷爷带你回家!”一只涂抹着满满沧桑的老手摸上何守梧的下巴,那里,已是胡子拉查,憔悴不堪。何随业拦开何宽要来帮忙的手,自己撑扶住孙子高大沉重的身体。
      这一次,是吕律在牢门口拦住了。
      “何老,令孙还不能回去!”
      “怎么?”何随业牢牢盯住吕律胖胖的带笑的眼睛,“那个接待员不是已经改变证词了吗?他并没有亲眼瞧见,只是多情想象。还有当时在那个咖啡馆里的所有人,不是也都改变证词了吗?”
      “在何老的一片诚诚之愿下,他确实改变了证言,但是今天——呵呵,来了另一个证人。”吕律笑道。
      何随业心想:你难道要得还不够多吗?
      何随业狠狠瞪他,“哦?是来了一个证人?还是吕巡长“找”来一个证人?”
      “呵呵……”吕律打趣儿挑过了。
      牢狱低矮的大门打开,踩着那丛黄昏之光进来了,一个小小瘦瘦的身影。
      戴着一顶大得极不协调的草帽,帽沿下鼻头小小一点。
      “这是——”何随业疑惑。
      何守梧也不由自主地看,努力地回想。他突然大声叫道,“是你!”
      “守梧?”何随业回看孙子。
      “那个黄包车夫!”何守梧指着说。
      小个子慢慢将头上草帽拿下,率先掉出来的是一条长而黑的粗辫子,辫子梢头裹着紧紧圈圈的红绳子。她把草帽摆在了胸前,端正了脸庞,让所有人看清了她。偏长的脸型,带着营养不良的颜色,混揉着苍白与僵黄。一双黑晶晶的眼珠儿倒是小睁睁着很有机灵的味道,嘴巴太大,下巴太尖。也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了,却像个发育未开的孩子。倒是不怕生,大大方方地四顾一瞧,目光落在吕律身上,仿佛在忖度着这男人的态度。
      “你是……女的……”何守梧也摸不着头脑。
      姑娘明明媚媚地笑了,出声更是干净清脆,“这位少爷,我认得你。”
      吕律快快接口道,“芷蘅,你可以把那天看到的,大胆地正确地说出来。”
      与此同时,另两丛声音逼过来。
      何随业霸道着喊,“什么黄毛丫头的鬼话!”
      何守梧厌厌唔唔道,“怎么……”
      姑娘转着黑眼珠儿道,“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是啊,你现在可以说了。”吕律鼓励道。
      “吕大哥,我只是……”姑娘乖巧地看着他,然后直视何守梧,“我只是载着这位少爷到了那座洋咖啡馆门口,他进去后的事情,我并不知道……”
      吕律皱了皱眉。
      姑娘察觉到他在生气,还是亮闪着黑眼睛,尽量抬起一丝笑,她搔搔头,想了想,还是说道,“不过……”
      “死丫头!”何守梧突然扑过来。
      姑娘轻巧往后一跳,何守梧挥了个空,究竟是受了牢狱之灾,浑身无力,这么一个大动作后,只能两手撑在两膝上,弯着腰低着头地喘粗气。
      姑娘拍拍胸口,呼了口气,也会凶凶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死丫头,死丫头……”何守梧断续地骂道。
      姑娘脸色难看,紧抿嘴唇。
      “哥!”吕律的后面,一个娇娇尖尖的声音唤他。
      “来了?”吕律回头看到来人。
      红歌星吕倩容小姐挽着霞飞路巡捕房副局长黄正东的臂弯,扭扭摇摇地走进来。一边从胳肢间摘下一条苏绣丝帕遮住自己的鼻子,一边用一双风月无边的眼睛四下里逡巡着。她看到了何守梧,细眉一蹙,眼神半冷半怜,甩开了黄副局长的手,脚下却快,扑来何守梧的身边,“你变成……这样了……呸,还要不要了!”她责归责,怪归怪,想心硬却硬不起来,手指尖一触到何守梧的脸颊,一看到他那双邃意深深的眼睛,似乎空了以往风骚以往潇洒以往得志以往骄傲的眼睛,她,就什么设计好的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想不起来了,只是满心满心地怜惜着他。“哥!”所以,她一转鞋跟,率先恼怒起吕律来。她身后那黄副局长也在三十恰好,已经油光满面,头顶小谢了。他微怒着微不以为然着问道吕律,“吕巡长,怎么回事?”吕律看看亲昵着何守梧的倩容,看看桀骜不驯瞪着小姑娘的何守梧,看看小姑娘无辜不解的眼睛,看看何随业沉顿计量的姿态,看看审视着他的黄副局长,他突然甩甩头,洒落笑道,“没什么。各位,我来介绍,这是舍妹吕倩容,也是何少爷的好朋友。她是本案最后一个证人。她完全可以证明案发当天,从早上开始,何少爷就待在何府,一直没有外出,一直和她们几位小姐饮茶赏花。而这位黄包车师傅一定是认错人,“黑眼睛”的客人和侍应生们也已经承认是认错人。所以——属下正安排何老爷子将他的孙子好好地接回去呢!”他说完这句后,倩容娇笑了,何随业跺跺青龙拐杖,黄副探长敷衍了吕小姐一声离开了……何守梧抬头望向黑湿的牢房天顶,如释重负地,一叹。
      何随业擦过吕律肩头,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原来你加紧安排了这最后一出戏,只为要得更多……好,好,老儿明白了。吕巡官小小年纪已经这么不简单了!好、好……”他不屑地指着那个瘦骨当当的小车夫,连连对吕律道好,最后一拱手,会意一笑,后会有期。
      只有小姑娘漠漠静静地退到吕律身后,临走之前,用极不赞同的眼神上下看了他好几遍。
      小姑娘回到门口的夕阳里,何守梧甩开圈绕着他胳膊的吕倩容,不顾他的爷爷,竟追赶到她后面,“喂!臭丫头!我不会饶过你的……”
      小姑娘似乎没听到。或者,听到了,也不放在心上。
      还是大大方方,俏俏巧巧地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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