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灯隐》唐清

3、三

　　在法租界华人商会里，何随业被所有人恭称为一声“老爷子”。他的打拼、立业、发迹、辉煌的故事简直可以作为一个年代的纪录。当一个人在十六岁时被骂作“小瘪三”，而在六十岁时被敬称为“老爷子”，那么，任何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之怀以敬畏。去年岁末，大寿摆过，老爷子一下子改变了相伴几十年的作息方式，不用多久，他很能适应他的新习惯了。清晨薄雾稍散的时候，他被服侍着起床，在他那间绿绒窗幔半遮下的书房里，慢慢地用心地喝掉一杯淡盐开水。他可以在大皮椅里什么话也不说坐上一个小时，等着一日之初那道最新鲜的阳光照射进这个房间。然后他起身去花园吃早餐，油条酥饼加豆浆。看玲珑的小仆人给他那两盆心爱的龟背竹浇水。他也会把藤椅搬靠近那盆公董局理事刚刚送给他的玉树，一片一片摸遍那盆玉树，不落痕迹地用指甲重重掐去其上的叶子，露出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深深笑意。若有饭局子，他中午一般是不会在家的，午后可能还会有老朋友相约，在别家园子里说着话地闲闲走走。华灯燃放，四处歌舞的繁华夜晚里，通常是他与董事们商户们谈生意的时候了，就着山珍海味精致餐点，他一向是食得不多的，还是带着那丛有时让人极致恐惧的微笑，静静地看，认真地听，必要时带兴趣地说一说。老爷子的一天，有点小意思有丛小趣味有份小浪漫，让别有用心的人们看了，稍可放松，以为上海之王终显老态，入了晚年求安定的业障，而瞧瞧他仅有的子孙又那么不争气，何家昔日之势，怕也不得不如东流之水，萧萧渐去了。
　　这是何府正厅，晚宴刚撤，茶点上来，沙发散置，客人闲坐，私语窃窃，唇角添笑，手持杯盏，饭后拈题，不商国事，小雅玩笑，三分闹闹。何随业手捏下巴，另一手轻搭着椅边，圆圆的脸盘喜怒不现，肤色本黑，眼圈子下五分疲惫，突然咂咂舌头，心头正在进行着的小思量被近座的商贸局长打断了。
　　“何老……”
　　守梧那孩子怎么还没回来，何随业想，那孩子应该知道爷爷今天把法租界公董局一干头脑邀约来了，赏玩了后花园的荷花，尽了这帮洋鬼子的兴后，也该满足满足他家的小便宜了。他一直想把守梧慢慢地介绍进上海滩商界，然后，让那孩子学会静心守性，把心思重视到何家所有的生意上，而他，真正作为一个老爷子，开始享受山水田园的清静。守梧还算是听话的，至少他这个爷爷是他最亲密的家人。那孩子从小没爹没娘，倔强着傲慢着可怜着自卑着孤独着，虽然风流小祸不断，可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这点也是何随业一直为孙子担心的，今日风光全是依仗他这个爷爷，若他死后呢，那孩子该如何在这个风云诡谲，走错一步都可能丧命的上海滩立足啊。
　　“何老……”
　　“唔……”何随业慢慢回过神来。
　　商贸局长谄笑着靠过来，肥胖的身体里隐隐散发出食过鱼肉后的腥浓味。
　　“何老，关于普内瑞尔先生提出的金秋棉花进货价的问题……”
　　商贸局长的座位后，依次过去是公董局理事长约翰•普内瑞尔，还有几个洋行董事，另外华商会的马代表，美翔丝绸厂的李老板，也都在座，是在彼此谈话着，可是何随业和商贸局长不声张的说话似乎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今春江淮、汉中、冀中等产棉基地陆续降大雨，棉花欠收，整个纺织业遭到严重的打击，各地仅有的原棉可都紧俏着呢，没听说过这时候来压价的……”何随业慢吞吞道，更加压低了声音，“尽来干些雪上加霜的事儿……”
　　跟洋鬼子做生意一向是不占便宜折老本的事。英法各国在上海建立租界后，洋商穷凶极恶地涌入，开纱厂，开纺织厂，开丝绸厂，开服装厂，总之本来就是中国经济的肥肉，他们要一滴油都不丢地吞咽进去。这几年，本地华商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何随业也知道搭上这条洋船就很难有不淋湿着全身而退的理儿。可是，身在法租界，再怎么在华商中有面子，碰到扬鼻子瞪眼睛的洋鬼子，他还是连狗都不如的。洋人需要你的时候，愿意降低身价和你一块儿慢慢喝茶，你没有利用价值了，连块铺地席子他们也不会给你。
　　“最多降低百分之五，不能再打折了，我们日子也不好过……”何随业用手指敲打着茶几。不多一刻，公董局那班理事们终于得到满意的答案，不往此遭，渐次地告辞离去了。
　　何随业让一旁侍茶的喜结儿灭去大部分的电灯，只留着一盏浓黄的壁灯，独自在这个空惘走风的地方呆了一会儿。他起身，很吃力地抚平绸袍上的褶子，两手背后，踱了进去，回到书房。里面黯淡深处，他书桌后的大皮椅上，等待着一个身影。
　　何随业没有去开灯，那人影也没有出声。何随业沙哑一笑，那人影就地立起。
　　“何老。”人影说。
　　“继续坐。”何随业右手往下拍着。他自己随便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去。对面人影等他坐稳后，才听话地乖巧地重新落座。书房的大玻璃窗没有关牢，有半扇朝外开着，夜风颤栗着，树枝乱打着，星月半隐着，草虫呻吟着。黄昏里的一场大雨送进来半间房的泥土味，如此难闻。何随业耸耸鼻子，“你怎么还没把身上那重血腥味去掉啊。”
　　对面人影很认真地抬袖闻了闻，“我每天回家后很仔细地用外国胰子洗了，应该不带何老所说的那种味道。”
　　“一定没有洗干净！今天又干掉了几个？”
　　“何老开玩笑。”
　　“哼，小子，相信老头儿的嗅觉，还没到迟钝的地步呢。你以为你自己是怎么爬上现在这个位置的！”
　　“谢谢何老提拔！”
　　“不用谢我！是我喜欢你！”
　　“咦？”
　　“你小子有我年轻时野心和冲劲！”
　　“那个，我……”
　　“这批有多少箱！”何随业突然话音一肃，转到正题。对面人影兀自在夸奖中落落不知所措，等到反应过来，喉头轻微咕哝，有些惭愧。姜还是老的辣。何随业好耐性地等待，不过只会让对方撒这么一小刻的娇，若再不得答复，他的眉毛就会可怕得拧结起来。
　　“哦，共有五十箱五百支。”
　　何随业凝神不响，对方有些惶恐。
　　“何老……”
　　“要快些联系小田切先生啊。”
　　“已经联系了！”对方急匆匆道。
　　何随业唇角不被看见地掀起，“怎么说？”
　　“五天后，皇后码头交货。”
　　何随业终于宽心一笑。
　　对方也笑了。笑出声来了。
　　“哆、哆、哆”，外面有人敲门。
　　“什么事，阿宽？”何随业问道。
　　“老爷，有客。”
　　“晚了，不见。”
　　“他自称是霞飞路巡捕房的吕巡官。”
　　“巡捕房的人……你把他带去小客厅。”
　　“是的，老爷。”
　　门外脚步声渐去渐远。
　　书房里的暗影悄悄问道，“那么我……”
　　“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去吧。”何随业眼皮都不抬。
　　何随业一进小客厅，就看见一个年轻人在从容地喝茶。何宽等到老爷进来后，躬身离去了。那年轻人也不抬头，也不放杯，仿佛要把这盏茶喝完才算是一件得理儿的正事。何随业在年轻人面前慢慢走过去，坐在他前方正中的红木椅上，将个青龙头的拐杖插在两膝之间，两手上下搭着杖头，将年轻人一寸一量地看个遍。这年轻人自称是巡捕房的巡长，这种年纪，这份职位，很不容易。穿着齐整的黑白相间的警服，头上一顶警帽已经拿了下来，端正地摆在茶几上，寸板头，圆脸庞，眼睛不大却有神，嘴巴稍宽却气质得体。何随业有些不耐烦，终于出声问道，“你……”年轻人将茶杯拿离口，将杯盖轻轻罩好，将帽子笔挺戴好，将身子恭谨立好，对何随业一低头道，“霞飞路巡捕房吕律巡长，何老好！”
　　“不好！安暇的晚间时光被你活生生破坏了！有屁快放，放完就走！”
　　吕律脸色一僵，脸皮勉强牵起，动了一抹尴尬的笑。
　　“小的也不想来打扰何老您，不过，怕您的孙子坚决不让您安宁！”
　　“守梧他怎么啦！”何随业心口一慌，像涂了一块腐乳样糊糊乱乱。
　　“何少爷目前在霞飞路巡捕房的大牢里——”吕律瞧着何随业的老眼，一字一字说道。
　　何随业不响。
　　吕律等了半会儿，接下去说了。
　　“罪名是——蓄意谋杀“黑眼睛”咖啡馆的萨克斯管手姚克……”
　　吕律还没有说完，就听老爷子一阵难堪怒骂。
　　“姚什么姚！克什么克！都是些什么狗屁倒糟的东西！”
　　吕律面对挥舞手杖唾沫横飞的老头子，吓呆了。
　　何随业安静下来，目光极度凶狠，把一口升上来的腥血憋回喉头，如黄昏里那记阴阴腐腐的雷声，不清楚地低咒道——
　　“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