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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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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的接待员阿礼等这阵强风扑面打过后,抬手抹去眼皮上的薄灰,模模糊糊看向此刻的街景。街对面依次排列的商铺们:“鲜得唔法子”馄饨店,“支古力”咖啡馆,“杏花楼”糕饼店……都有小伙计用手挡着脸面,探出半个身子将店门稍稍带上。而路面上往来急窜的行人,蕾丝长裙的洋太太,西装领带的洋先生,打着纸伞踩着木屐的日本姑娘,挽着袖子露着膀子的中国小伙,在大风大尘里一样的抱头乱躲,没有矜持尊贵与下流贫贱的区别。
阿礼双手互拍着衬衫袖口上的泥尘,再将西装背心的前襟拂擦干净,准备进去了。
这时候,一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
车夫顶着一只大得特别不协调的草帽,帽子下隐约可见瘦瘦尖尖的下巴。车座上是一个时髦少爷,脸色森森难看。阿礼迎了上去,半低着腰,手掌往里一摊。那少爷倨傲冷酷,连一丝一寸的目光也没往阿礼身上放,双手插在裤袋里,在旋转门口停了一停,打着皮鞋尖,然后点了一下脑袋,进去了。阿礼也想进店去躲尘,听到身后那个小车夫在急喊,奇怪,这么蒙蒙糟糟的天气里,从人的鼻孔里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浑浊颓废的味道,那车夫的声音竟然,竟然有一丛清爽,难得的干净。阿礼不禁回头去看他,小东西的脸还是藏在草帽下,只是他手儿伸着,像拎着一块什么东西。阿礼走过去,“怎么了?”那只并不精致的小手把这块东西塞给他,“哦,刚才那个少爷掉下的,您给他吧。”说完,小车夫拉着车子转个弯,往来时的方向跑去了,在一片尘埃中,那背影苍苍弱弱,很快连车带人都看不见了。阿礼咂咂嘴,挨着旋转门进到里面,朝手中一看,是一块丝绸帕子——竟血迹斑斑。阿礼倒抽一口冷气,抬头去寻找刚刚那位少爷的身影。他仿佛回忆到,那少爷进门的一刻,右手是藏在敞开的西装襟口里的,一直一直都没有拿出来。后来——阿礼也成了何守梧那件凶案的重要证人。他对着一位调查那案的巡捕也是这么说的:何少爷一定是带了什么秘密的见不得人的东西进“黑眼睛”的。
何守梧倒是公开着愤怒和懊恼的心情,在“黑眼睛”的大厅里寻到一个座位。
因为还没到深夜最热闹的狂欢时刻,这一钟点的“黑眼睛”内客人稀少,只两两为伴,三三一群的男女们对坐着不躁着喝着咖啡,或者,略有兴致的,会点上一瓶这个店里最著名的珍藏洋酒。在堂角一张圆桌上,放着一只唱机,机盘上走着一张黑胶片子,播放着外国流行歌曲。
灯光微微亮着,半黄着半红着半昏着半素着,吧台后的调酒师慵懒地轻摇着一个酒瓶子。有时这一桌传出悄悄挪动咖啡杯的声音,有时那一桌的女人突然放浪地一笑,还有男人东西两顾后突然站起来凑过去吻对座的女伴,从而带动椅子的刺耳声。
何守梧看到了。
卷烫着乌黑头发的曹艾俪,额角上方别着水晶发夹的曹艾俪,描摹着淡粉口红的曹艾俪,双手微叠在咖啡桌上的曹艾俪,偏首巧笑倩兮的曹艾俪,突然拿起杯子优雅轻啜的曹艾俪,醉眼蒙蒙正风骚着的曹艾俪。可是这样的女人,让他此时此刻,只是心酸心痛心妒心怒心狂。曹艾俪的对面是那个被很多女人称赞着潇洒风流的萨克斯管手。何守梧简直要发疯了。
姚克突然说了什么,曹艾俪竟笑颤了身子,像春风里乱抖的花枝。她悠悠缓缓地主动向姚克伸去了手,那男人一把抓着,急切得像从未碰过女人的手一样,半翘的眼睛笑看曹艾俪一眼,然后吻住了她的手背。曹艾俪又是一阵笑。
何守梧大步走过去,抓起曹艾俪的手臂,毫不怜惜地把她从座位上拉出来。曹艾俪一阵尖叫,用另一手拼命捶打何守梧。何守梧眉头不皱,只是固执地拽了女人走。“放开我!”曹艾俪叫道。何守梧充耳不闻。曹艾俪突然加快半步,赶到何守梧手臂旁,像头母兽似的低头狠狠咬了他一口。何守梧止不住疼痛吟叫一声,手下力道却更重。曹艾俪不停地打他,“你弄痛我了!你到底想干嘛!”何守梧说,“你是我的!”他的手之前受过伤,到底不能长时间使力。女人终于挣脱了出来,往旁边跑。何守梧一手捧着受伤的手,追过去。曹艾俪尖叫不断,“你走开!不能跟着我!”
“艾俪,回来!你不要这样!你怎么能跟那种不入流的家伙在一起。”
“连我妈,你爷爷都管不了我!你想管我!”
“你是我的!从小我就认定了这一点!你是属于我的!”
“何守梧,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不爱你!”
“可是我爱你啊……”
女人终于再次被何守梧捉到,就算他失血致死,他也不打算放开她了。他把她反转过来,紧压在墙壁上,她的两手在后被他的手反绑住,而他火热的唇在她脖颈间四处游走,辣辣地狠狠地绝绝地狂狂地吻遍了她。
“你是我的!我不会把你给任何人!若有人要夺走你,我就杀了他!”
“你敢?”
“我就敢!”
“何守梧你这个混蛋!混蛋……”
他和她混乱地纠缠着。
身后有人在尖叫。不,是恐怖地嘶喊。
“啊!有人死了!”
他和她都停顿了动作,慢慢转头。
声音来源处,她刚刚享受过的咖啡桌旁,姚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脸色死灰,眼睛紧闭,嘴角涎下一条腥红的血迹。
曹艾俪愣了三秒钟,突然双手捧头,不要命地长喊,“啊——啊——”
“黑眼睛”里的客人和侍应生胡乱奔跑。
何守梧,放垂下手臂,不再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