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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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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半叨叨,霞飞路上,上海首富何随业的宅邸里照例要举办一次赏荷宴。孙少爷何守梧的一众女朋友们,每年也会应邀而来。
今年共来了三位小姐。
一个是百乐门的红歌星吕倩容小姐。另有一位朱小姐和一位侯小姐,彼此是表姐妹,又是某财政次长的干女儿。
可是,何少爷最钟意的表妹曹艾俪却没有来。
佣人喜结儿手捧食盒,穿过月亮门,进到后花园。园口就是两盆大大的葱郁的滴水观音。就地而望,可见一个倚壁而凿的人工池塘。正是午后天更蓝。早前清晨的一场骤雨,几乎坏了闲暇男女赏景的好心情,不过,一时半刻,雨停云走,日光被雨水洗干净后,显得格外熠熠清爽,那么安静地照拂下来,能穿走过人的睫毛,从眼睛,喉头,往下往下,一直温暖到人心深处。满园小风,塘面上偶尔铺开条条浅浅的涟漪。猛然地,会有小金鱼儿大胆地从水波浪里探出脑袋,嘟着嘴巴肆意地吐着泡泡。只是这一小会儿的纷扰也很快地被大朵的荷萍摇晃着身子遮掩过去了。一幅一幅尽是上品的荷花,粉色的,白色的,或者粉白相宜着的。不在豪放地盛展身姿,只如美好的处女般羞答答着态度。香气从一点点的莲心里出来,隐隐约约缭绕开去,被突然扑过来的浪荡风儿一打,散散着纷纷着碎碎着醉醉着只往塘岸边的八角亭子里去。
亭子里有一张石桌,几把石椅,婉约着三个女子,还慵懒着一个年青男人。喜结儿瞅了瞅,半低了头,恭敬地走过去。少爷半侧身子斜靠桌子,另外半侧朝向亭外,可是他并不在赏花。他一腿轻架在另一腿上,两手上下搭着放在膝盖头。他轮廓俊逸的脸庞微抬着,细长的眼睛却半阖着,薄唇松抿着,像在听什么声音,可是除了风的逗笑,花的安吟,水波浪的踏步,还有午后阳光的呼吸声,周遭正很文静着。吕小姐纤纤的手指拈着一块绿豆糕慢慢吃着。朱小姐两姐妹则互相搀着手,站在亭柱边悠悠地吹风。喜结儿把食盒子打开,拿出一碟南翔水晶小笼包,一叠“小常州”排骨年糕,一盅桂花糖藕,还有三小碗鸡汤银丝面。朱小姐和侯小姐嬉笑着回过来,坐到少爷旁边,朱小姐嗔道,“呦,早饭还饱着呢。”吕小姐却不用喜结儿帮忙,很自来熟地把桌面上的盘碟子排排整齐。少爷依然闷闷沉沉着,没有张眼,也没有说话。喜结儿从亭子里出来的时候就想,少爷在生气着。是了,从早上开始,少爷就真真很生气着。少爷的几个时髦女伴陆续到来,他也不开心。依喜结儿看,这几位小姐太漂亮了,就像,嗯,就像门房里那些长衫们以调笑幻想的目光看着的马路上走过的洋太太洋小姐们,也像姑小姐和她的女儿们看的那些电影片子里的人物。少爷为什么就提不起劲来呢?从他和三位小姐一起吃早饭开始,他就默默恹恹,倦倦忸忸着。哦,早上姑小姐打过电话来告诉老爷,她今天有个饭局子不会过来了,艾俪小姐和韵俪小姐也有事不过来了。少爷的脸色就是从那时难看起来的。
喜结儿走到园子门口,抬头看天上竟然越堆越浓的云层子,别看此刻天色华丽,莫不还会下来一场晚时雨。喜结儿再回头看看亭子里,少爷的糟糕心情怕迟早也会迸发的。
何守梧随便捉起一撮葵花籽,用拇指和食指将壳儿捏开,也不吃那瓜子肉,只把一粒粒果肉捏碎,弄得簌簌的,从指间往下掉。突然,他的手背上搭上一只形状好看的手,指甲染成凤仙花汁的淡粉色,手腕上松松地圈着一个青玉镯子,就听旁边一声柔柔的埋怨,“怎么,让我们来看花,还是来看你的脸色?”何守梧回神看到吕倩容嘟起着娇嫩的嘴巴,可是她一双凤眼里却嵌着小笑,唉,她十足是要对他生气的,可是……何守梧顿了一顿,还是将倩容的手从他手背上拿下来。倩容脸色一僵,由此真正不适意起来,嘴里轻哼一声,身子往后一点,不再那么靠紧着何守梧的手臂,也不再说话,只是沉沉阴阴地看着他。对面朱小姐和侯小姐说说不饿,却已经各自把一碗银丝面吃下肚,用绣花绸巾擦嘴巴的时候,发现主人家也没有动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两人便都娇娇媚媚着说话,想勾起何少爷的话头。
“我听说呀,“黑眼睛”新来了一个铜管乐班子,有空一块儿去那里跳舞啊?”朱小姐说,看着何守梧。
“好啊。”答话的是侯小姐,她推了推吕倩容,后者却不理睬她,让她有些悻悻的。
“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姚克长得跟电影演员似的,特别潇洒,很多小姐去那里都是为了看他,“黑眼睛”还真想得出招徕顾客的办法,嘻嘻。”朱小姐道,眼角藏不住的风流。
“哎,守梧你的表妹也经常去呢。”侯小姐还是想勾起何守梧对她的注意。可她没注意到何守梧的眉毛不着痕迹地一拧。与此同时,吕倩容也似有惊,坐正了身子。
“我经常看见,你表妹曹艾俪和那个姚克跳舞来着,两个亲密的样子……”侯小姐说到一半。
“别再……”吕倩容急急打断道,同时再次搭上何守梧的手背,不,是轻轻按着他。
已经来不及了,何守梧突然拳手握紧,很大力地挣脱倩容,挥手一打,不管是水晶小笼包子,红红甜甜的年糕,还是那碗如少女般腻腻委婉着的桂花糖藕,通通被摔到了地上,一下子地面像开了染坊似的,红黄堆砌。同样神色黄黄慌慌着的是朱小姐和侯小姐,不仅是眼睛,还有她们的心,被掐断了活活融融的呼吸一样,不知所措了。
倩容尖叫,“守梧你的手……”
何守梧右手掌边被碟子口割破了,一滴一滴安静地掉着血。他看了一眼,再次把那只受伤的手狠狠一甩,头也不回地冲出亭去。
倩容愣怔着,对着寥寥的空气发呆,一忽儿,用力跺跺银色的高跟鞋,对朱侯二小姐道,“说了别再对他说那样的话……”
何守梧这样可怕地冲进门房。阿三和阿四正围着一壶酽茶,嗑着瓜子说闲话,就听门被猛地一打,少爷汹汹地进来,及至两人看到少爷的脸色,都糟糟着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何守梧吼道,“把我的车钥匙给我!”阿三最先缓过神来,声音却颤颤的完全失了正常,“少,少爷……老爷说这几天不让您出门的。”
何守梧已经闯了几次不大不小的祸了,在法租界里名声并不是很好,老爷子纵有面子,还是心绪懊恼的,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对这唯一的孙子管得算是很牢。
何守梧扬着那只血手,对两个受惊的长衫嚷道,“给不给我!”
阿三和阿四都要吓死了,可如果这会儿把车钥匙给他,老爷子会要了他们的命的。
“少爷……老爷不让您出门,我们……”
何守梧抿紧嘴唇,只顿了一会儿,又转身跑出门。
“少爷!少爷!”阿三和阿四在后面无力地喊道。
何守梧从大宅后门跑了出去,沿着海格路疾走了一小段,突然停下来,猛瞧着自己那只流血到不堪入目的右手,从喉咙里嘶嘶发着笑,又快跑起来。转角是个小市场,场口处日夜排着等客的黄包车。他眼睛看到的第一辆车,两个手把点地,座儿微微向上翘起,遮阳棚子向下收紧着。车夫瘦瘦小小的,一顶半陋的草帽把他大半个脸遮住,正微动着头,在打瞌睡的样子。晚市还没有开始,从市场里没有传出很闹的声音。因为天一下子阴沉了,日头并不毒辣,投照在小车夫骨架突出的瘦背上的光,像被泡过数十开的茶水,沉淀着苦涩与颓然。围着市场的矮墙,黛色的瓦白色的壁,墙顶是波浪起伏的形状,高高了,低低了,然后又是一丛高高和低低,渐渐粗起来的风在墙头一忽儿滑到顶点,一忽儿落到低谷。何守梧想,就像曹艾俪那个小妖精给他的恋爱心情,一忽儿把他带到天堂,一忽儿又送他进地狱。他口里惶涩着,居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哀切与自卑。他甩甩已经在跑动过程中弄得很糟糕的头发,走到那辆黄包车旁,用皮鞋踢了踢车夫,“喂!“黑眼睛”!”车夫从地上利落的起来,悄悄揉了揉腰,扯下肩头的毛巾,打了打车座,等何守梧上车后,蹲下身将把手抬起,开始慢慢地跑动。
风到处晃荡得厉害,贴着地面起来的,是骤雨的前兆,本来乖巧的落叶们也趁机放肆地从人的头发旁,额头上,耳朵边,眼睛角,凶凶地擦过去。它们走过何守梧右手的伤口时,终于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看见小车夫似乎稍转头看了他一眼,火大了,用脚重重踢了小车夫的后背,“看什么!弄脏了车座我赔!”车夫没响,那顶太显大的草帽简直像要压断他细弱的脖子似的。何守梧却持续踢着,“快点!再快点!”车夫刹地一停,双肩僵硬,却没有转过身。何守梧凶狠道,“怎么!”车夫没怎么,只是又跑动起来,拼尽全力把车子拉得更快。
太阳也很快地往浓云里藏去。终于远远地,从天窟窿里滚过来一声隆隆轰轰的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