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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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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了两地,芙允才得知竼竼身在何处。
当她重新立足于昆仑山下的时候,心情有些复杂。
没成想不过两日,又要故地重游。
听昆仑山脚的土地仙说,他刚到昆仑山不久,应还没有离去。
想到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儿子,内心便有些抗拒。
此刻她的容貌停在花信之年,衝庚下药的时机刚好,这是她法力最强盛的年纪。
以至于这年纪的心智还不太成熟,对一些未经之事会自然而然的生出忐忑。
纵然她已拥有两次返童经过。
她目光紧跟着山脚的蹄印,覆盖在马蹄印上的积雪还只是薄薄的一层,她盘算着应是还未走。
飞身至空中,栖在乌云间,瞧见西天境的雨师正准备布雨,赤松子化身为龙,随风雨自由翻滚,待风伯布下的斜风呼啸着结束后,大雨滂沱而至。
芙允起手为自己遮了个屏障,想等雨歇了再从云头下到山门前。
布雨结束赤松子恢复人身,正预离去时发现附近云头伫立个人,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看去并不十分清楚,只觉身姿婀娜,仪态万方。
他左手执盂,方才的真龙缩小至手臂大,正盘在他的臂膀间休养生息。
驾云走近,定睛一看,竟是个老熟人。
“久不曾见,如今可好啊老朋友?”他声音浑厚,听那震耳欲聋的大笑声便知此人是个丹田气息浓厚,腹中大有乾坤的乌髯壮汉,他惯常会将胡须胡乱凑在一起,只笑起来时才能隐约看到一张嘴。
芙允俯身见礼,站在云头说:“一切都好,雨师无需挂心。”
赤松子低头示意云头下的某处,问:“还在那大狱里?”
芙允摇头:“已出来许久。”
赤松子哦了一声,他手头还有公事,就同她说道:“祁连山附近需我去布雨,便不闲聊了,有事常联系啊!”
说时迟那时快,身影已随一众乌云消糜殆尽。
她平整好心情,从云头下来。
殿前立着两只赤焰兽,满身密布的火焰吐着危险的火舌信子,嘴巴里不时窜出的小火苗还夹杂着水汽。
这两只赤焰兽看着年纪不大,芙允站在他们面前还需低头交谈。
她走上前,道:“在下大越仙山芙允,敢问重泽神君可在殿内?”
雨夹雪扑簌簌地落在这一方纯白色的天地间,山阶下无象驹摇摆着自己无处安放的尾巴,蹬着后蹄仰头抖动着红鬃,发出雄浑的嗥叫。
也不知弦婴走没走。
两只赤焰兽机灵,虽未曾见过眼前这位仙子,也只说:“待我禀明禾温仙君,仙子且等等。”
宫殿正门上方悬着一块玄青色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面不知是谁题着的“毗南宫”,刀头燕尾,笔锋遒劲。
两兽对视后由左边的那只一路小跑走进殿门,芙允目光跟过去,那只赤焰兽奔跑时甩出的火星子落在地上,竟被洇灭。她实在惊奇便多看了几眼。
那是雪玉铺就的地面,同玉石堆砌的墙面交相辉映。雨雪打湿了琉璃青瓦,沿着屋檐细碎地垂下,雨丝稀稀零零的落在殿门后的一处寒泉上,一些砸在水面,飞溅起的水花漾出了涟漪,一些则打在了枯荷上,那泉中的枯荷被雨幕砸着左摇右晃地,瞧着竟有凡间画像上的意趣。
再往后便看不清了,只依稀看到半空中支起的雨障,将雨雪硬生生挡在外面。
过了不多时,从殿门前走来一个男人和一只去去就来的小赤焰兽。
步履生风,足下可及的雪玉隐隐的生出他的倒影,待他走近了,芙允俯身行礼,对方也拱手作揖。
她起身看过去,这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仙子有礼,小仙乃毗南宫的仙官禾温,迎得迟了还请见谅。”
他再次揖礼致歉。
这三千年光阴,都被浪费在穹祁神宫,止辛将她关了两千多年,她也自我封闭了七八百年。
这昆仑山的毗南宫距离她曾被关押的地方,不过十余里地,而她从未踏足过此地。
方才在云头看去,毗南宫的仙气充盈,大雪不仅遮盖了神宫的盛景,也给这直冲云霄的充盈仙气提供了上佳的避难地。
她略有歉意,同样的礼数还回去:“不曾来拜会过神君,亦是芙允的不是。”
禾温侧身让出位置,同她说:“不敢,神君此刻在内殿,请仙子移驾小仙为您指路。”
她颔首道谢,步子迈开跟上禾温。
穿过殿门,沿着似青罗玉带的回廊,一路晃过许多景色,才入至正殿。
前方的禾温仙君驻足转身,拱手道:“仙子且安座,小仙去请神君。”
芙允点头。
她站在殿中等的时间不久,约莫是灯漏二刻鸣鼓的时间。
无意去探寻殿内的铺陈,只在目光所及处停留过片刻,殿中幽静安谧,鲜少有声音传出,是以当她听到细密的碎声时,她还有些许讶异。
那声音由远及近,断断续续的:“是谁来了?”
听着尚带有一些孩子气,拖着长长的尾音,还嵌着一丝不耐烦。芙允猜想应是芃芃,藏在袖口的指节攥紧,油然生出退缩之意。
中间夹杂着木头滚轮碾压地面的声响,随着距离越拉越近,那声响扰得芙允的心跳跟随着一起鼓动,一下一下的打在鼓点上。
禾温先出的内殿,站在内殿门边候着。
随后出来的是重泽神君。
芙允未曾见过,印象里只闻其事不识其人。
最后现身的,是昂着一张青涩的小脸,奋力推着轮椅的小男孩。他先芙允一步做出反应,停下轮椅便迈着碎步奔到她面前。
指着芙允的脸,又指了指自己,嘴巴微张,震惊之余发现似乎言行不妥,又退到一尺外的距离,乖乖地行礼:“这位仙子有礼,在下弦婴。”
说罢不敢抬头看她,只微微斜着身子看向不远处的禾温,目光在重泽和禾温之前逡巡。
芙允定睛望去,施施然还礼:“小仙君有礼。”
她偏身向左前方的重泽又揖了一记:“同居昆仑山多年不敢搅扰神君,此番却还是承蒙神君照拂,使我得以与我儿相见。”
她认下了这个身份,弦婴却还在受惊之中。
父神曾言母亲与五方天界同寿,然这五方天界存在已十万年有余,初初飞升各天境的仙僚如今大多都成了辈分非常高的老君神君,连那名义上的父君现下也将将六万岁,面貌上却早过而立的年岁。
是以在竼竼心目中,母亲应和那天上的父君是一般年纪。
但也不至于……如此年轻。
那厢芙允还在说:“此次仍扰了神君清静,是芙允之过。”
目光却不看他。
坐在轮椅上的重泽眯了眯眼睛,手扶着把手,向前凑近:“如此,你便留下做个婢子还了你这罪过吧。”
一旁的弦婴惊呼,起身凑到重泽身前:“你……”这小孩及时的咽了咽口水,阻止了自己接下来的话。
芙允僵了下身子,不曾想这位神君竟如此直接,好在她行事从未逾矩,于是也硬生生的接下了他的话:“若如此便可偿还,芙允恭敬不如从命。”
重泽目光沉郁,扫过一圈,见她有礼有节,恍惚间竟觉二人并未分离多久,她依旧是这样年轻守礼,同先前一样。
这岁月赐予她的是无尽的安宁,而他却承受着别离的痛苦,日益苍老。
他固然会天命推演之术,能推得今日会与弦婴相见,亦推得会与她阔别重逢,可他也明白,他只可推既定之事,却推不得未定的天命。
推不得她的所思所想。
他将上半身靠回轮椅,敛下眼眸中汹涌复杂的情绪,他此刻应是开心的,他想。
“父……呼,神君您一定在玩笑,她,她可是我的……”弦婴小手把着轮椅,与重泽的手背交叠,还未脱离受惊之状。
重泽将手抽离,紧抿的唇线略略得以舒缓,他看着弦婴:“是你的什么?”
弦婴也讷讷收回手,将双手叠在胸前,一副将要受训的样子。
他说不出口。
重泽胸口酝酿着一股郁气,只目光沉沉的看向儿子。
他好似在问弦婴,实则在问他自己。
经年的守望反复煎熬着在他此刻的心神,她的妥善言辞更是火上浇油,无疑是在明示他是连个名分都没有的陌生人。
与她相识仅仅几千年的那个人,已然挂上了夫君的身份。
可他说不出口。
昊天大帝说的好,万生万物,不计分别还是相合,都有其归宿。如今这局面,他已知足。
良久,重泽终于转动轮椅调整方向,正对着芙允,低声推翻了先前所有的话:“方才本君所言是为玩笑,仙子勿怪。”
一旁的小葱头撇了撇嘴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芙允。
从没见过的母亲大人,竟如此美貌。
芙允接过弦婴热切且惶恐的注视,内心缓缓涌过一股热流,心下松了一口气。
来的时候还恐二人相见会有尴尬之色,如今在这大厅里,与众人一起,反倒消解不少。
重泽的话虽觉奇怪,但她仍端庄持重道:“纵神君玩笑,在下确是认真的。”
这天地以四时,五方天为界,拿凡人众仙的肉身白骨做碑,将他们困在这囚笼里,她虽承灵躯,略有神力,仍身感漂萍无有所依,更苦在她之下的苍生众灵。
她没有直视这位神君坐轮椅的那条腿,怕不尊敬,只略用神力探了探,已然腐朽,但可医治。
小葱头又撇了撇嘴巴,心道:怎得母亲如此迂腐,父神原来喜欢这样子的母亲吗?
芙允将小葱头的神情全盘接收,起初她畏自己地突然到访会令他胆怯,如今却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帝君将他养的很好。纵止辛千般不是,这一点仍让她怀有一丝感佩之心。
重泽抿唇神情越显淡薄,他往弦婴那望,伸手指了指殿中右边的书架,随着仙法施展,书被他移到了弦婴身边,继而说:“我不甚爱吵闹,这便是你要寻的书,既家中亲人已到,我便不多留了。”
这是在赶人了。
说罢便将轮椅转了个身,在离开前又道:“我并不计较得失恩惠,也烦请仙子勿要将它看的太重。”
是对她说的。
她面上挂起微笑,俯身见礼算作回答。
她起身道:“慢着。”
看着对面的人定定地坐在那儿不动了,而后又说:“既如此,我与神君也算有缘,我观神君于腿脚一事上有些许不便,小女不才略持神力,若蒙神君不嫌弃,可允我给您治腿。”
她说完,殿里还荡着一丝儿尾音,忽明忽暗地盘桓在悬梁上,听着有股缠绵之意。
重泽神君坐在轮椅上,没有转身,似是思虑了许久,半晌回:“不应劳烦仙子,腿疾伴我数千年,已与我融入骨血,若侥幸被仙子治好,反倒不美。”
他嗓子哑哑地,语调先时就比较低,再到后面萦萦绕绕地勉强才听了个全。
这东方五天的诸仙,哪怕是三十六天大罗天界,也不曾有过身疾之人。
即便是受供奉为神,做人时带着的病痛,升仙时也应褪去原神的种种,可他已是神君,竟还带着腿疾。
只是他既然如此说了,芙允也不好再强求,她如今一身官司暂时也脱不开身。
旋即目光轻柔地扫过这大殿,殿中的布置非常有人情味,多少有些像她后来游历大千凡世时看到的人间样子。一应物品归置整齐,连正殿上的牌匾字迹都与毗南宫门口的一致。没有落款,但倍感真意。可见其屋主人之用心,细细分辨应是十分热爱自己的生活。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矛盾感。
若真热爱生活,怎舍得将自己困在昆仑几千年。
她笑了笑,说:“自东天境来时,涿机仙子曾送我半云期以再会,现下我想将半云赠给神君,还望神君笑纳。”
说话间便变出那半云置于手掌之间:“便认它做信物,若神君回心转意,可将它送还。”
只希望时间不要太长。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不带一丝杂色。
重泽抬头正视着,探寻的目光扫了好几遍,最终败兴而归。他合目转过轮椅背对她渐行渐远。
“不必。禾温,送客。”
说罢便越过廊下渐渐消失在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