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95、九重天

　　座上的人终于站起来，他抬高下巴，俯视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是又如何？”
　　恶灵走到桌案前，伸手拿起放在上头的灵笺，那封灵笺在他方才到来之前，已经被天帝反复看了许久。
　　“亡魂数量对不上。”他状似苦恼地摇摇头，“啧啧，没想到过了一千多年，还是要被南星宿宫挖出来。”
　　他朝天帝扬了扬手上的灵笺。
　　“想出解决的办法了吗？”
　　“与你无关。”天帝冷冷地应道。
　　“阴月噬日，凡界上万凡人死于非命，暴雨成灾，无数人流离失所。能召唤这么大范围风雨的兽族就那么些，只要让人稍稍在殿上添油加醋提上两句，大家自然会联想到蛟族，还有那个永远不服从管教的翊圣真君……”恶灵说道，“不过 ，凡人或许分不清杀死他们的东西是什么，但只要亡魂到了冥府，经过鬼刑司，星晨一眼就能看出来，杀死他们的，到底是蛟，还是龙……”
　　天帝的眼神一闪。
　　“可若是这些亡魂没有去冥府呢？当年恶蛟族作乱一事，凡界死伤无数，仙界为了围剿玄岐和蛟族，也是万分狼狈、混乱不堪。那些因此被篡改的命格够冥府忙好一阵子了，想将凡界生灵清点清楚，少说也得几百年，到那个时候，谁还说得清楚丢失的上万亡魂，到底是何时，何处，因何缘由而丢的呢？再加上，新继任的天帝好像也没有要追查到底的意思，冥府的那些人，自然不会主动给自己揽罪责。可惜啊，这么大数量的魂魄，你自己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还是得说服关在蓬莱峰上的家伙来帮忙……”
　　恶灵一挑眉毛，笑容间多了几分讽刺：“连我都差点以为，你是真的欣赏那个臭脾气的丑八怪……”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你想拿这些事情威胁我？”天帝皱着眉打断他。
　　“当然不是了。”恶灵瞪大眼睛，冲他失望地摇摇头，“玄穹，我是从你身上分离出来的，你的所有想法我都知道，为何我的想法你却猜不中呢？就算我现在将这些事情开诚布公又如何？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恶灵，就算有人对你生疑，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金暹早已坐化多年了，又能查得到什么？而你，只要动动手指头，暂且让南岳山里的那头怪物不要惹事就好。我刚才对你说的这些话，实在威胁不到你啊。”
　　玄穹不屑地笑了笑。
　　“可你知道，你的那位小师弟玄砚现在在哪里吗？”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天帝，仿佛在期待着他的表情变化，一字一句缓慢说道：
　　“就在南岳山。”
　　天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原本与恶灵隔着桌子的人影瞬间便移到了他面前，天帝伸手一下扼住他的咽喉：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恶灵没有反抗，黑得仿若深渊的眼睛盯着他：
　　“杀我又如何，只要玄砚找到了金暹，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都瞒不住。”
　　僵持不过片刻，天帝的眼神已经放缓，他重新勾起嘴角笑了笑，道：
　　“你今夜冒险独闯，我还以为你当真有什么手段，原来就是想用金暹来逼我与你合作。就算事发又如何，今日我杀了你，不管将来什么结果，你都看不到了。”
　　恶灵的表情很平静，并没有对他的态度感到意外，他怜悯地望着玄穹，说道：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道，你的同门师弟，还有最得你器重的南星宿宫，他们统统都在怀疑你，只要事发，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叛离你，恨不能将你置之死地。这世上唯有我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他眼神飘忽，似乎回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两千年前，你拜入玄都玉京，明明都是天纵骄子，可是，只因玄岐先你一步成仙，就事事要先你一步。”
　　天帝放在他颈上的手指收紧。
　　“先习得化灵之术的人是他，得到蛟族助益的人也是他，师尊事事宽容于他，对你却苛责有加，半点错不容许你犯。你日日勤勉修炼，与自己的心魔顽抗，片刻不敢放松，努力达到众人的要求。可即便如此，到了选择继任天帝的人选时，南星宿宫还是选择支持了玄岐，凭什么呢？”
　　“玄穹，你和我不该在对立面，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人人皆有恶念，难道玄岐没有，师尊没有？为何你非要将自己的恶念分离出来呢？你可曾想过，为何师尊选择玄岐却不选你，为何南星宿宫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要同你作对？是你的错吗？根本不是，是他们自己冥顽不灵。你以为继任了天帝之位，数千年恪尽职守，这一切就会不同吗？人心成见之深，素来难以改变，你做一千件好事，也不及一件坏事容易记，这就是众生的本性。一旦他们知晓了当年的真相，只会狠狠将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让你万劫不复，既然如此，何必再委屈示好，你可是天帝，是众仙之首，三界至尊，本该就是让他们来瞻仰你。”
　　恶灵直视着面前的人，看他高仰着头，看似睥睨众生，然而只有他知道，在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帝心中，无时无刻不被那个名字困在噩梦中，挣扎不出，无法逃脱。
　　“你说这些话有意义吗？”心中最深处的痛苦被人挖了出来，玄穹终于卸下伪装，露出阴森的表情，“他已经死了，他魂飞魄散了！永远不会回来！”
　　恶灵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是吗？既然笃定他已经死了，那你为何当初没有直接将我毁掉呢？”
　　“我是要杀死你的。”天帝咬牙切齿道，“不过是被不知哪来的蠢货坏了封印，才将你放出来的。”
　　“如果要杀，何必封印我？你一开始就可以直接毁了我，为什么犹豫呢？”恶灵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因为我若是死了，你就只剩下一半的修为，一旦玄岐回来了，你根本就没有能力同他抗衡。”
　　“我亲手杀死他的！他不可能回得来。”
　　恶灵轻轻摇头：
　　“知道为什么师尊没有让玄砚留在玄都玉京，而是放任他在凡界吗？”
　　天帝被他问得一怔，而后脸色变了变。
　　“他……”
　　“因为他在凡界找到了玄岐，我亲自去确认过了，那个凡人的心口处有苦厄镜留下的半个印记，你最清楚谁会有这样的印记。”
　　恶灵缓缓说道，他知道，今晚说的所有话，都不及这一句的分量。
　　漫长的沉默弥漫开，像压抑的死亡气息。
　　嘭的一声巨响，桌案从中被劈开，灵笺扑簌簌掉了一地。
　　“你看，过了这么多年，师尊还是选择了他。”恶灵抛出压倒他的最后一句话。
　　“蛟族早已没落，蛟灵已经坐化了，他一个凡人，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天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似乎充满不屑，但话音却显得有些无力。
　　“凡人么……”恶灵低语了句，并不反驳，轻轻拂了拂方才被玄穹扯皱的斗篷，他今夜要说的话已经基本说完了。现在，就等着玄穹做最后的决定，而他贴心地为他准备了足够长的时间来考虑。
　　恶灵转身往殿外走去，天帝并没有阻止他。
　　等打开殿门后，他停了脚步垂下眼，望着九重天之下风起云涌的凡界。
　　风雨已至，无数天雷正奔袭而来。
　　“巧得很，樨坐化的时候，我刚好在菡灵洞里。”他背对着玄穹说道，“想着它多年隐忍，就这么轻易离开了，实在可惜，所以我好意将他的元神封印，放进了别的身体里。这件事情星霁也知道，只不过没告诉你罢了。”
　　“哦，对了。”
　　他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玄穹，像是想起一件差点被忘记的事情，微笑着提醒道：
　　“来九重天见一次面不容易，我特地给天帝准备了一份厚礼。希望天帝收到这份礼物后，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最后看了一眼凡界，身形转瞬间消失在殿门口。
　　玄穹没有出手阻拦，他的呼吸急促不定，快步朝殿外走去，内心早已不似脸上所表现的那般平静。
　　天雷正朝着凡界的某个地方落去，他的心中有个不安的念头破蛹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