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91、柔荑（上）

　　“准备好了吗？我要喊开始喽！”
　　星霁站在一旁高抬起胳膊，随着他手臂向下一挥，蹲在水池旁的两个人齐齐将头浸入池中，只余留两个后脑勺还露在外面。
　　宁昭抱手坐在长塌上，望着水池旁玩得不亦乐乎的三个人，万分困惑。
　　“他们这是…在干嘛？”他问身边的苏屹。
　　“星霁说，想看看毛毛和小白谁在水中能闭气更久。”
　　宁昭眉一挑，毛毛从小就能在水下自由呼吸，小白又是条水蛇，这比赛有意义么？
　　“噗！”毛毛率先从池中抬起头，溅起水花乱飞，他颤颤地倒吸一口气，一边将头发上的水珠甩掉，一遍叫道，“太冷了！太冷了！”
　　小白这才冒出头，将口中的池水吐得老远，挥舞着手臂庆祝自己的胜利。
　　“噢～噢～噢～”她边叫边跑，等跑到宁昭他们跟前了才醒悟过来，又吓得一溜烟跑回了毛毛的身边。
　　“不过小白的胆子倒是大了许多。”宁昭笑着看他们打闹，“看这精神也比当初好，说不定咱们这真是什么钟灵毓秀之地，不仅能养花养萤虫，还能养蛇。”
　　苏屹倒是没有回他的话，小白正乖乖低头任由毛毛替她擦干水渍，苏屹朝着星霁招招手，将他唤了过来。
　　“怎么啦？”星霁笑嘻嘻地跑过来。
　　“你觉得小白真是水蛇吗？”苏屹问他。
　　星霁脸上的笑容收敛一些，扭头看了眼小白，小声道：
　　“你觉得呢？”
　　“不大像。”苏屹说道，“我还没见过蛇族中有长出这种鳞片的品类。”
　　“我也觉得不像。”星霁微微皱眉，“能化形的资质都不低，要真是蛇族一裔，去水域中一问便知。”
　　“至少在我水域中…我还从未见过她的同族。”苏屹说。
　　“不在你的水域中……”宁昭的手指在胳膊上敲了敲，眼睛一亮，“那魔界呢？要不去问问魔尊？”
　　提到苍术，星霁忍不住抖上一抖。但这提议倒是在理，他点头赞同：
　　“说不定小白还真是属于魔界的，那日天象生异，保不齐影响到了一些水生的魔族，小白很可能是因为修为过低才不小心被挂到了树上去。”
　　苏屹点点头：“嗯，这件事还是该早些确认下来。”
　　他们之所以如此郑重地讨论小白的身份，一半和日渐变冷的天气有关。
　　小白如今白日里都以人形示人，只到夜间睡觉时才重新化出原身。但天气寒冷，更深露重，总不好再将它留在院子外受寒，特别是如今小白能化人形了，草庐其他人心中早已将她当做一个半大的姑娘看待。一个姑娘家家的被留在屋外挨冻，他们几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在屋子里睡觉呢？
　　于是只能暂且将柴房里的大水缸腾出来当作小白的住处，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男女有别，小白的状态也已逐渐恢复，若她只是条普通的黑蛇尚可养在身边，如今既然有了灵根，自然要考虑着是否将她放归到原来的地方去。
　　另一半的原因则是，他们四个大男人实在不知该如何照顾一个小姑娘。
　　小白是毛毛救回来的，还是条小黑蛇时便一直粘着毛毛，如今化了形更甚。毛毛做饭的时候，她就趴在灶台旁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锅看。那眼神，总让宁昭想起毛毛从前还在当毛家大少爷的场景。
　　她和毛毛呆得久了，就随了毛毛的性子，虽然看起来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食量可一点不比他们小。往往刚炖出锅的红烧肉，不消片刻，就要被她消灭个底朝天，五个人围坐在长榻上吃饭时，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总吓得大家不敢动筷。
　　“毛毛，你这样可不行。”宁昭看着眼前这副触目惊心的场景，觉得很有必要纠正一下，“小白是女孩子，你老炖些油腻的东西给她吃干嘛？”
　　“小白就喜欢吃肉。”毛毛反驳道。
　　苏屹在一旁轻咳一声，望着已经将盘子舔个干净，还在继续舔着手指头的小白，默默将干净的布巾递上去。
　　“你瞧瞧，她用手抓着肉吃，是不是你教的？”星霁看到小白握着布巾一脸茫然，十分愤慨。
　　“不，不是我吧……”毛毛低声反驳道，将小白手上的布巾接过去，替她将沾了油的手擦干净。
　　“你还摸人家小姑娘的手。”星霁继续愤慨。
　　吓得毛毛缩了手。
　　“嗯？”小白疑惑地抬起头，白色的眼珠子在众人之间转来转去。
　　“行了行了，小白是蛇变的，也不能算小姑娘。”宁昭在一旁圆场道，“再说她就跟毛毛亲，没那么多忌讳的。”
　　毛毛听完，这才继续伸手替她将手指擦干净。
　　“我近来总觉得，她的额头上好像也要长出角来了。”
　　星霁看着她的额头，忍不住伸出手想碰碰，却被小白转头躲开，捂着自己的额头躲到了毛毛的身后。
　　“诶？”星霁尴尬地缩手回来，撇撇嘴，“她果然只和毛毛亲。”
　　“也不是，小白本来就不让人摸额头的。”毛毛在一旁安慰他。
　　宁昭听星霁这么一说，仔细看了看小白的额头，也觉得那一处的皮肤隐隐鼓起，似乎要长出角来。
　　“该不会是什么稀奇的品类吧。”他转头看向苏屹，“咱们还是该尽快找个时间，带小白去魔宫找魔尊问问，万一小白真是什么稀有的蛇，可别叫咱们养偏了。”
　　星霁看着吃饱后正在仰头扑树叶玩的小白，心里默道，好像……已经被他们给养偏了……
　　“明日土地倌们会来向我汇报最近搜寻的结果，那我们隔日便去魔宫一趟吧。”苏屹道。
　　星霁正搁了碗筷半瘫在长榻上消食，听了苏屹的话，突然福至心灵，嘟囔了句：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那一日蛟族的公主并非逃走了，而是像小白这般掉到了某一处去，被人捡走了呢？”
　　“那么大一条蛟，能被谁给捡去？”宁昭叹了口气。
　　“或许……它如今不是蛟的形态，而是别的形态呢？”星霁摸摸下巴，“比如化成了人形？水神，你见过这位小公主化成人形的样子吗？”
　　还没等苏屹回答，星霁的身旁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原本搁在长榻一角用来放碗筷的矮几竟摔到地上。
　　“小，小白你没事吧？”毛毛惊慌失措地跳下长榻，将跌到地上的小白扶起来。
　　星霁看了一眼狼狈的小白，愣了一下，眉头慢慢皱起：
　　“我好像又冒出了一个特别危险的想法……”

　　隔日，他们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带着小白去一趟魔宫。
　　“小白呢，怎么没看见她，往常她不是最早醒的么？”星霁四处张望。
　　毛毛跑到柴房里，见水缸中空空如也，又跑去院子的水池看了眼，也不见小白的踪迹。他将三间屋子都找了一遍，这才在自己屋子的床底下找到小白。
　　“小白……”毛毛趴在地上朝床底喊道，“你干嘛呆在那里啊，快，快出来，下头可脏了。”
　　小白喉间发出咕噜声，又往里缩了缩。
　　“今日要去魔宫，不可以呆在床底下噢……”毛毛继续轻声细语地哄着她，“老大带我们去见魔尊，他是个又凶又厉害的人，让他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蛇……”
　　小白嘴一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不…去……”
　　“你别，别害怕。”毛毛赶紧说道，“魔尊只是看起来凶，他不会伤害我们的。而且魔宫有好多长得奇奇怪怪的人，我带你去看看呀。”
　　“不…喜…欢……”
　　毛毛的手朝她递过去：“咱们只去一小会儿，去完马上就回来，等回来之后我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小白犹豫了下，这才握住毛毛的手，慢慢从床底下爬出来。
　　“你看你的头发，都是灰……”毛毛拿袖子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扫拭，“我跟你说，魔尊长得可奇怪了，他有一双绿绿的眼睛，好像永远心情都不好……”
　　小白缩了缩脖子，将头埋进他的肩膀。
　　他们一行四人已经去过好几次魔宫，早没有了当初那份诚惶诚恐的心情，路上的时候，星霁还同苏屹闲聊起来。
　　“仙尊让你查的事情呢，有进展吗？”
　　“我让土地倌在凡界有可能躲藏的地方进行排查，目前算是有些成果吧。”苏屹答道，“金暹最有可能躲藏之处，便是山林，所以我们优先搜寻这些地方，我已派人着手整理凡界所有山林的记载，很快便会有结果。”
　　“不过…它当年被收伏之后，一直养在玄都玉京里，应该早脱去嗜杀的本性了，是什么原因让它突然吞食这么多的亡魂呢？”
　　苏屹拧着眉摇摇头，若是能找出它吞食亡魂的原因，或许就能知道阴月噬日的那场灾妄中究竟藏着什么阴谋了。
　　“我来猜猜啊…”星霁手抵下巴，又开始放飞自己脑中的思绪，“亡魂不过冥府，就无法判定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那些亡魂真是死在阴月噬日那天的，那么隐瞒他们死因的目的，应该就是想隐瞒真正的凶手。如果不是蛟杀死的，又会是谁呢？能在瞬息之间呼风唤雨的兽族…”
　　星霁眨了下眼睛，好像脑中闪过了什么，但他并没有抓住。
　　“多做猜测也无用，最重要的是先把金暹找出来。”苏屹抬头，望向已经近在眼前的魔宫说道。
　　他们几个人刚至魔宫入口处，一阵黑色阴风袭来，银发碧眼的魔尊竟已出现在眼前，表情煞是吓人。
　　星霁一看见他就发怵，毛毛更是缩着脖子躲到宁昭身后。
　　“柔荑呢？”苍术看着他们。
　　这不明不白的兜头一句，问的众人都有些茫然。苏屹往前一步，回答他：
　　“人尚未寻到，魔尊……”
　　“尚未寻到？”苍术眉头一皱，却不像是生气，“你们今日不是带着柔荑一起来的吗？”
　　他又往前朝他们走近几步，眼睛在每个人身上一一扫过，看神情，似乎连他自己也有些疑惑。
　　“今日只有你们四人前来吗？你来时的路上，可是又碰上什么可疑的人？”苍术问苏屹。
　　苏屹摇摇头：“并未碰上什么人……魔尊这是何意？”
　　“虽然极其微弱，但我分明嗅着柔荑的气息了。”苍术又在他们几个人中间走了一圈。
　　柔荑小公主的气息？宁昭低头仔细回想，他们这一路并未碰上别人，在草庐时也不曾和谁接触过。难道是途径了什么地方，那里正好是柔荑的藏身之所？
　　“其实…还有一个人。”一旁的星霁冷不丁说道，众人皆把目光转向他。
　　星霁被看得有些紧张，指了指苏屹的袖子，道：
　　“不是还有小白在吗……”
　　宁昭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会吧……除了毛毛尚未反应过来，众人的表情都变了。
　　他们寻觅多时，就差把三界掘开来找的蛟族公主，难道竟一直被当做小黑蛇养在草庐中？
　　苏屹袖子一挥，乾坤袋已落到手掌中。苍术向前一步，脸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了。但苏屹却没急着将袋口打开，而是冲苍术说道：
　　“魔尊还是先将我们带进宫殿为好，此事说来有些复杂，恐怕柔荑公主现在的模样……与你所想的有些出入。”
　　苍术眸光一沉，却没有再细问，偏头吩咐道：
　　“叫所有人在殿外候着，闭了身上气息，若无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妄动。”
　　说完，苍术转身领着其余四人朝偏殿走去。他神情冷凝，看得小妖们都不禁紧张起来，只得战战兢兢守在殿外，眼见魔尊一挥手将整座偏殿封起，身上逸散的煞气快将整个偏殿都包裹住了。
　　偏殿内的夜明珠亮起，殿中瞬间有了生气。苏屹将乾坤袋往前一抛，袋口打开，不消片刻，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便站在了殿中央。
　　她眼睛先往离得最近的苏屹瞧去，又绕过他投向躲在最后头的毛毛，鼻子一动，已经开心地朝毛毛的方向跑去了。
　　“柔荑……”苍术刚想伸手拉住她，人已经从他身旁掠过。他的手还停在半空，
　　小白被他的声音一吓，这才慌忙转过身，泛白的眼睛左右转着，似乎跟前的这个人很是陌生。
　　“柔荑，是我。”苍术缓慢朝她靠近一些，刚抬起手，小白已经飞快地往后一跳，蹿到毛毛身后躲起来了。
　　苍术眉头皱得更紧：“怎么回事？”
　　“她应该失去记忆了。”宁昭忍不住开口解释，“似乎连自己的身份也想不起来。她失踪那日掉到了树林中，正好叫毛毛捡到，当时只有一截胳膊这么长。”宁昭比划了一下，“我们还以为是条被吓破胆的小黑蛇，就带回草庐养着了。结果这些天愈发觉得不对劲，小白的模样也变得不像蛇类，原本我们今日过来就是想让魔尊帮忙认一认，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品类，谁知道她竟然就是失踪的柔荑公主……”
　　苍术听完，放轻步子朝她靠近，小白缩了下身子，毛毛只好壮着胆子在她头上摸一摸安抚她，但这个动作显然让苍术很是看不惯，他的表情更阴沉了。
　　苍术的手掌悬停在小白的面门上，片刻后，又沉默不语地收回。
　　“小白…柔荑小公主如何了？”星霁忍不住问道。
　　“心神似乎比之前要平稳许多。”
　　众人刚要松一口气，却听到苍术继续说：
　　“但她的身体状况…有些奇怪。”
　　“奇怪？”
　　“我在她体内探到了两个元神。”苍术道，“正在慢慢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