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90、凌霄殿

　　九重天，凌霄殿。
　　座上的天帝正在仔细查看手中的东西，灵笺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他已经看了许久。
　　殿下的两个人站着好一会了，但谁也没露出不耐的表情，甚至连动都没动，像两尊放在门口的石雕，面无表情，又有些凶神恶煞。
　　天帝终于放下手上的灵笺，抬起头，微笑着对其中一人说道：
　　“如此杂乱无章的记录，经南星宿宫整理过，竟显得有条不紊，真是辛苦你们了。”
　　殿下的人微微颔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天帝犹疑道，“听冥府来报，最近司命星君似乎遇上什么难题了，迟迟没有新的指令下给他们？”
　　星晨抬起头，同座上的人对视。
　　“看来天帝对生辰簿相当重视，还特意问了冥府，是信不过我南星宿宫吗？”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天帝似乎并未因他的顶撞感到不满，依然笑眯眯地说道：
　　“凡界生死大事皆由命格簿记载，自然要重视。南斗六星是我仙族最看重的神官，怎会信不过，本君不过是多嘴再问两句罢了，若是因为人手欠缺，大可提出来，我再拨些人给你。”
　　星晨还要说什么，腰间的衣服被人轻扯一下，站在他身旁的度厄星君上前一步，恭敬地朝天帝作个揖，不慌不忙地回道：
　　“人手不必再调拨了，命格簿上记录繁杂，再多经转几手，只怕会弄巧成拙，反而更理不清。”他笑了笑，眼里浮起戏谑之色，看了看身旁的兄长对着天帝说道，“只是希望天帝再多宽限些时日，若是再催促我大哥，只怕他都该急的生气了，连说话都失了礼数。”
　　天帝轻声笑了下，摆摆手：
　　“罢了罢了，不催促你们，重修命格簿工程浩大，都拖了千百年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你们许久没回九重天了吧？若是没有其他事，便回南星宿宫看看星霁吧。”
　　殿下的两个人默默行了个礼，离开了凌霄殿。
　　“大哥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怎么在殿上这么说话？”才刚从殿里走出一段距离，度厄星君就转头向身旁的人问道。
　　“阴阳怪气。”星晨板着脸，吐出这么四个字。
　　度厄星君无奈地在一旁摇摇头。
　　“我们这段时间确实是没什么进展，天帝不过是例行公事多问两句，怎么听在你耳朵里就成了阴阳怪气。我说，大哥对他的偏见也太深了，若不是天帝脾气好，方才都能治你个出言不逊的罪名了。”
　　星晨冷冷哼了一声。
　　“大哥。”度厄星君叹口气，止住脚步认真看着他，“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们二人关系怎么好像越来越差？”
　　这回轮到星晨觉得莫名其妙了，他看向度厄星君，反问道：
　　“我和他何时交恶过？”
　　“对嘛，你和天帝既无交恶，那你为何那么讨厌他？”
　　星晨一时语塞，愣了片刻，别过眼说道：
　　“我没有讨厌他。”
　　只是每次看见帝座上的人，脑中总会下意识浮现起另一个人的影子。进而想起，当年他孤立无援之时，自己却远在他方，连临死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有时候他是在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莫非还在因六百年前的事情怪罪他？”
　　星晨听他这么问，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
　　“当年乾灵宝境异象频生，若他真的用心处理，何至于叫恶蛟破水而出，搅得凡界一番动乱。”
　　“乾灵异象，不止蛟灵心神受到扰乱，龙灵也是一样，他身为天帝诸事缠身，又碰上这等意外，有疏忽也是正常的。”度厄星君说道，“你该不会觉得，他是故意放任蛟灵生乱的吧？”
　　司命星君沉默不语，但表情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若当真想要处置蛟族，当年继位时就处置了，更不会下禁令不许大家妄议此事。大哥你就是对他有偏见。”度厄星君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星晨抬高下巴，显然并不想将自家兄弟的劝告听进去。
　　“不过……”度厄星君微微垂下头，额前的碎发将视野切割得支离破碎。他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一双笑眼变得深邃难辨，若是此刻叫旁人看见，必定会觉得心里发毛。
　　“我也不喜欢他。”他说道，“阴森森的。”
　　大概是因为自己素来擅长靠外表伪装，所以对这样平日总是笑眯眯显得大度无害的人尤为警惕。
　　星晨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对他如此毫无避讳的评价感到意外。
　　度厄星君耸了下肩膀，不甚在意地撇撇嘴，继而又忍不住感叹道：
　　“怪不得总有传闻说南星宿宫与天帝的关系不好，你看看咱们俩这态度，啧，实在不成体统。”
　　两人并排着往南天门走去，半道上，度厄星君放缓脚步，冲南星宿宫的方向望去。
　　“大哥要回宫看看阿霁吗？”
　　星晨的脚步顿了一下，并没有停留。
　　“那家伙不是打算瞒着我干番大事吗？我现在若是回去，不得将他吓死。”
　　度厄星君低声笑了出来，弯弯的眼睛染上少有的温柔。
　　“听说有点棘手，我上次见阿霁愁眉苦脸的。”
　　“碰点灰也好，免得老是心性不定。”
　　唉……不知谁叹了口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连两人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星霁方才一直躲在角落，直到看见从凌霄殿出来的两个人彻底走远了，这才探出身子，十分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还好他躲得快，要不估计就得跟自己的兄长们撞个正着，到时候大哥若是问起他为何来凌霄殿，他可没信心能含糊过去。
　　他理了理思绪，待心情平复之后，这才抬脚跨入凌霄殿内。
　　“天帝。”星霁行了个礼。
　　座上的人对着他笑，笑得他十分心虚。
　　“最近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呃……进展嘛……是有一些……”
　　“说说看。”
　　“先前我低估了这恶灵的狡猾程度，结果被他耍得团团转，每次与他碰上，他都有办法溜走。我可不愿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所以想反其道而行。”
　　天帝听完，扬了扬眉毛。
　　“怎么反其道而行？”
　　“恶灵都是从原主身上分离出来的，与其追在它屁股后边跑，不如先找出他的主人是谁。”星霁解释道，“恶灵曾在水神祭典上现身，后又和九首幻兽搭上关系，他与仙族纠葛颇深，可到现在已有数月过去，却不见哪位仙家主动来认下此恶灵，这其中说不定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你觉得恶灵是我仙族中的某位同僚放出来的？”
　　“也许不是故意的。”星霁挠挠头，有些犹豫，“或许他一开始将恶念分离出身体时，确实想将它毁掉，却不知出了什么纰漏，竟然让它逃了出来，还闹出这么多事情。大概是怕仙族降罪，所以不敢主动站出来承认吧？”
　　御座上的人没有回答他，指尖轻叩扶手，敛眉沉思。
　　“前些日子，你不是还怀疑过恶灵和蛟族之间有关系吗？”
　　“是这么猜测过……”星霁此刻心中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后来细想了一下，又觉得没道理。”
　　他硬着头皮回答：
　　“蛟族当年堕身成魔，全族被魔君夺去眼睛，能够在魔界有一方安身之所已是不易，为何过了一千多年却突然要翻这些风浪出来，若说是为了……”星霁犹豫了下，“让那位有机会重返天庭的话，好好修炼不就成了，仙界……”
　　他抬眼偷偷瞧了瞧天帝的神色，继续说道：
　　“也不是容不下他的，对么？”
　　天帝默然不语，不知是否因为光线的缘故，星霁总觉得他的脸被黑暗包裹住了，表情显得难以辨认。
　　“飞升成仙，自有天劫历练，岂是谁能决定容不容得了的。”
　　星霁听了这话，正要松口气，却听殿上之人突然换了个话题：
　　“听说你几日前去了趟玄都玉京，是有什么事要请教师尊吗？”
　　星霁心中暗暗吃惊。
　　那天他去玄都玉京请元始仙尊，来去都十分匆忙，也没有同任何人提起过。后来又知道了宁昭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就更不可能说出来给他人听。那天帝是从何得知他去了玄都玉京？是有人无意间看见了？还是……天帝在监视他们？
　　这念头一冒出来，星霁后背的冷汗都炸开了。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御座上的人，见他也正垂眼看着自己，那双眼睛平静无波，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分明和星霁平常见的那个天帝并无二致，如今看在星霁眼里，却觉得心生不适。
　　“那日无意间碰到水神，见他草庐中养着一种萤虫，可以制造幻境，我觉得有趣，便也想养几只。水神说此乃幻萤，原是仙尊养在静清池中的，所以我就上玄都玉京去找仙尊了。”
　　星霁干巴巴地解释着，拢在袖中的手紧张地握成拳头。
　　天帝在座上盯了他一会，终于别开眼，眼神绕过他望向殿外，语调惆怅地说道：
　　“我也好久没回过玄都玉京了。”他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继续说道，“既然恶灵交给你去查了，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他抬起手想叫人退下，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方才你进来时，可有碰上你的两位兄长？”
　　星霁吓得抖了一下，答道：
　　“远远看见他们我就赶紧躲开了，大哥不是在冥府吗，怎么上来了？”
　　“有些事情同他们商议，瞧你这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看见自己的兄长不高兴吗？”
　　“大哥要是知道我这么没用，追一只恶灵追了这么久，肯定又要数落我了。”星霁皱着眉回答。
　　“是那恶灵过于狡猾了。”天帝略微沉吟，“或者…我将你也安排到冥府去，帮帮你大哥如何？”
　　“啊？”星霁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帝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三界如此之大，要你单枪匹马去追捕一只恶灵确实吃力。重修命格簿事务繁杂，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不如趁这个机会，将你也派过去，你不是总和我抱怨，说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守着南星宿宫，怪我太偏心了么？”
　　星霁愣了一下，立刻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恶灵一事我已经找着线索，天帝就别让他人插手了。我跟您保证，很快就会有结果！”
　　天帝看着他，半晌后勾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
　　“也罢，既然你如此执着，那就继续查吧。但有一点，自己的安全最重要，你若是因此受了伤，你那几个兄长恐怕要到凌霄殿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星霁赶忙点头告退，逃也似的离开了。
　　凌霄殿外铺展着层层阳光，星霁走出来后，望着外头广阔的九重天，心情也不禁豁然开朗，好像方才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
　　他回头又朝殿门里头看去，外头艳阳无限，倒衬得凌霄殿有些阴暗，奇怪的是，方才在里头呆着的时候，星霁却没有这种感觉。
　　那个坐在御座上的人似乎在想事情，与方才星霁离开时的姿势无异。阴影悄悄覆盖上他的身体，而他却浑然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