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85、心悦君兮

　　黄昏时分，苏屹醒过来了。
　　落日将万物的影子拉长，院中刚种下不久的柿子树才顶出几片翠芽，顺着黑色的树影偷偷翻过门槛，落进苏屹的眼中。
　　苏屹本想动一动手臂，却感觉有个东西压在上面。他偏过头，这才瞧见趴在床沿边的宁昭。毛毛和星霁不知跑去哪里，外头万籁俱寂，蝉鸣消悉，蛙声未起，金橘色的光落了满院，苏屹想起自己曾在囚魔阵中对宁昭说过的话，突然不愿将宁昭叫醒了。
　　就这样吧，这样安静地待在一起。
　　他这个念头没能实现，宁昭不过是眯着眼小憩，苏屹一醒他就感觉到了，迷瞪片刻，睁开了眼睛。
　　“醒了？”宁昭轻声问他。
　　苏屹点点头，心里有些遗憾。
　　“元始仙尊可有怪罪你？他问你什么了吗？”宁昭总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没有。”苏屹摇头，又道，“师尊只提醒我，万物自有命数，不要过分执着。”
　　看来仙尊知道他炼化修为的事情了，宁昭在心里思索道，不过既然没有责备苏屹，应该不打算再深究。
　　苏屹撑着身子打算坐起来，宁昭站起身扶他，替他将被褥垫在了身后。
　　“喝水吗？”宁昭问。
　　“嗯。”苏屹轻轻点点头。
　　宁昭探身将桌上的杯子拿来，索性坐到了床沿边，杯子递给苏屹，盯着他一口一口喝下去。
　　苏屹顶着他的视线，好不容易喝完水，有些不自在地抬眼看他，道：
　　“怎么了？”
　　宁昭被他这副惶恐的表情逗笑了，心里顿时起了戏弄之意，似真似假地凑近他，反问道：
　　“你说怎么了？”
　　“啊？”苏屹的表情更加慌张了，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捉住的孩子，不知所措得很。
　　宁昭看着他，突然很想伸手拍拍他的脑袋。于是抬起手掌，在他被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上揉了揉：
　　“苏屹啊……”
　　苏屹未醒来时，他本有许多话想说，可真等苏屹醒来了，千思万绪又全堵在了胸口，生生被一道看不见的板子隔着，叫他出口的话最终只剩这么一句。
　　但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要讲清楚的。
　　所以宁昭坐直身子来，面对着苏屹，严肃而认真地说道：
　　“还记得中秋那夜我问你的话吗？现在我重新问一遍：苏屹，你是不是喜欢我？”
　　苏屹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若还没想清楚怎么回答，那先听我说。”他停了一瞬，似乎在思考怎么说，“你也知道，我入了轮回便把过去的事情全忘了。我想不起我们一起生活过的九年是什么样的，想不起我当初怎么救的你，连你从前是什么模样都想不大起来了。”他看着苏屹轻声说，“我知道这段记忆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可它已经过去，纵使有天我能记起来，那也是隔了六百年的往事了。”
　　苏屹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看着他没有回话。
　　宁昭抬手去握他垂在被上的手指，苏屹的指尖冰冷，不知道是伤重刚醒的缘故，还是被他吓的。宁昭只好加重力道握紧，用指腹轻轻婆娑，将自己的体温传给他。
　　“可即便如此，作为凡人的宁昭还是对眼前的这位……”他顿了下，抬眼直视苏屹，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曾说要渡我成仙的家伙动了真心。苏屹，从前的事情我无法向你承诺什么，但是接下来的余生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欢你，你可愿意接受？”
　　宁昭听见他短促的呼吸，时急时缓，他保持着方才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宁昭没有再说话，耐心地等着苏屹的回应。
　　“你能…能再说一遍吗？”
　　“我喜欢你，苏屹。”宁昭看着他缓缓说道，“无关前尘往事，无关身份，只因为你是苏屹。”
　　过了一会，苏屹这才伸出手，探身过来，紧紧地抱住他。
　　他听见耳旁轻缓的呼吸，一如怀中人般温柔。
　　“小师父……我也喜欢你。”
　　他感觉贴在他后颈处的手指在发抖，只得更加抱紧苏屹，抚了抚他的后背，轻笑道：
　　“你可确定好了，万一以后发现认错了人，再反悔可不行。我宁昭要是看中谁了，绝不会放手的。”
　　这个拥抱维持不过片刻，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宁昭放开苏屹，两人齐齐朝门口望去，只见星霁和毛毛如同两个木头桩子般，呆呆地站在门口，嘴巴张得老大。地上躺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噼噼啪啪的声音正是它拍打地面发出来的。
　　星霁瞧见他们看过来，张着的嘴巴动了动，道：
　　“我们……是不是回来的太早了？”
　　“有一点。”宁昭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苏屹被宁昭的这句话惹得从脸红到脖子里，艰难开口道：
　　“你们，去，去干嘛了？”
　　“哦！”星霁这才反应过来，扬了扬自己手上的东西，“毛毛说下山买条活鱼给你补补身子。诶？我鱼呢？我……”
　　地上的鱼弯着身子又一次用力地拍拍地面，像是在表达被忽略多时的愤怒。
　　星霁弯腰将鱼重新拎起来，指了指宁昭，又指了指苏屹，道：
　　“你们俩…继续……我和毛毛去做饭了。”
　　苏屹张口要解释，被宁昭抬手拦下，将他的被角掖好，拍一拍，对他说道：
　　“你再躺一会吧，我去跟他们讲。”
　　说着，起身朝门口走去，接过星霁手上还在挣扎的活鱼，道了声：
　　“走吧，给你一个提问的机会。”

　　说是八卦，其实星霁心中早有预料，不过是正好撞到这个表白的现场，一时有些震惊。
　　夜幕初降，饭很快做好了，一群人围坐在长榻上。连小白也没有在自己的水池里呆着，扭着身子爬到毛毛的身旁。
　　院中偶有落叶飘下，小白身子一窜，快准狠地将它叼住。
　　“小白最近倒是不怕生了。”宁昭在一旁看得有些唏嘘。
　　“都跟我们呆了这么久。”星霁说着，夹起一条小蝦递向它，“天气冷了，小白有时候夜里还会钻到我们床上睡觉呢。”
　　“小白这次也受了不小的惊吓，有机会多弄点东西给它补补吧。”宁昭瞧着它那一双微微泛白的小眼睛，疑惑道，“它眼睛长得这么奇怪，你们说它到底看得见么？”
　　“看不见。”毛毛很肯定的摇摇头，“但是它，它感觉得到。”
　　说着，一片叶子又晃晃悠悠飘落下来，被小白兜头接住。
　　宁昭一时不知该不该夸，他伸手在小白的脑袋上摸了摸，转头问苏屹，“你说它是不是挺有灵性的？”
　　“万物皆有灵，不过是资质高低的区别。”苏屹答道。
　　“那说不定在咱们这养几年，就能化出人形来了。”宁昭笑着道。
　　“人形？”毛毛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身旁盘着的小黑蛇，“那你说小白会变成女的还是男的？”
　　“男的吧。”星霁吃饱喝足，已经半瘫在长榻上休息，“身高七尺，双目浑圆，金面獠牙。”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胡，胡说！”毛毛反驳道，“我觉得是个女孩。”
　　“为什么？”宁昭不解道。
　　“小白长得这么可爱，肯定是女孩儿啊！”
　　可爱？宁昭皱着眉看向全身布满倒刺般突起的黑色小蛇，第一次对可爱这个词产生了困惑。
　　“恶灵拿到了我的心脉血，恐怕不日就能解封，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苏屹问星霁。
　　星霁翻了个身子，愁眉不展：
　　“说到这个，我都快郁闷死了。”他抱怨道，“你说往常仙家追捕恶灵，不就十天半月的事情么？怎么我碰上个这么棘手的，诡诈狠戾也就算了，还不知怎么的跟蛟族扯上了关系。”
　　他长叹一口气，越说情绪越低落。
　　“再过两日又得回去见天帝，我都不知该如何跟他汇报了。”
　　“囚魔阵记录在玄都玉京的藏书中，应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会的就更少了，顺着这条线索，说不定我们能查出点什么。”苏屹一旁安慰他。
　　“那阵法是翊圣真君造的。”星霁说完，眼神又幽幽地落到宁昭身上，“奇不奇怪，恶灵居然又跟翊圣真君扯上关系了。”
　　“我奇怪的倒不是这个。”宁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敲了敲手指，“我们跟恶灵打过那么多次交道，都知道它狡猾，偷梁换柱不知玩得多熟练，唯有在翊圣真君一事上，似乎并不在意会不会引起我们的揣测。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它故意要让我们知道它们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似的。”
　　越是明显的事情，越是让宁昭忍不住生疑。
　　“你上次不是说，恶灵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么？你再仔细想想，到底在哪里听过？”苏屹在一旁提醒星霁。
　　“我都绞尽脑汁想好几天了。他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到后头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既然直觉听过，应该不会有误。”苏屹说。
　　“那也不一定。”星霁一翻身坐起来，对着宁昭抬了抬下巴，“我还觉得宁昭的声音耳熟呢。”
　　宁昭斜斜地看着他。
　　“真的真的！”星霁来了兴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了，说不定咱们几百年前也认识呢！”
　　苏屹听到这，默默放下手中的竹筷，挪到宁昭身边坐好。
　　宁昭：……
　　星霁：……
　　“玄砚你也太小气了吧，这也要同我吃醋？”星霁很痛心地看着他。
　　“说不定真的见过呢？”宁昭憋着笑，拍拍苏屹的手背安抚他。
　　“也不一定是见过，就是你的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我连记忆都模糊了。”星霁歪着头很认真在思索。
　　“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天帝交代吧。”苏屹在一旁泼冷水，制止星霁继续探讨关于他俩前世今生的缘分。
　　满腔惆怅的星霁回书屋去纠结如何禀告了，宁昭在院中练剑，而苏屹则默默回了房间。
　　一炷香过后，宁昭收回了韶光，去书屋拿了敷伤的药瓶，推开紧闭的房门。
　　苏屹正背对着房门穿衣，听见声音，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衣服拉上。宁昭瞧见他那副小心掩饰的模样有些好笑，将药瓶搁在桌上，往床上一坐，道：
　　“一个人偷偷摸摸在房间里呆这么久，我还在想你究竟干嘛呢。”他一伸手，将站在床边的苏屹拉过来，“给我看看伤口怎么了，我又不是没见过。”
　　苏屹顿时面色通红，有些局促地望着他。
　　“怕你担心。其实没那么严重，也不知为何伤口那么吓人。”
　　宁昭微微皱眉，指着他胸口说道：
　　“伤口贯心而出，还说没那么严重。”他拉过苏屹微凉的手指，“我知道你想让我安心，但你若不说，我只会更担心。所以不管以后遇着什么事，都要同我讲，好么？”
　　苏屹听罢，默默地点点头。
　　宁昭忍不住又抬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见他一副愧疚的表情，于是开口逗他：
　　“不过我已经趁你昏睡的时候偷看过了，我还发现你心口上有个印记。”
　　苏屹身形一顿，他正要开口解释，又听到宁昭笑了笑，继续说：
　　“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我心口上也有一道印记，看着跟你那个还有几分相似。”
　　苏屹表情凝固，瞪着宁昭：“你说什么？”
　　“我心口也有个印记啊！”宁昭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丝毫没察觉到苏屹的变化。
　　苏屹扑上去扒开他的衣领。
　　“喂喂喂，苏屹！你这也太主动了……”宁昭半推半就地护着自己胸口，直到看见苏屹异常的脸色，这才停止了挣扎，“你怎么了？”
　　苏屹已经扯开他的领口，雪白的肌肤露出大片，若是往常，必定要惹得他羞赧了。但他此刻脸色煞白，连呼吸好像都急促起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宁昭心口的位置，好像要将它瞧穿才罢休。
　　那里有个浅色的火焰印记，不大完整，但足够让苏屹一眼认出来了。
　　“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他哑着嗓子问道。
　　“我一出生好像就有了，那时候更浅一些，都看不清楚形状，我娘说是胎记，后来越长大就越明显了。”他担忧地扶了扶苏屹的肩膀，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苏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所有的记忆开始变得纷繁复杂，他来不及回答宁昭的问题，起身匆匆往外跑去。苦厄镜被师尊封存至今少说也有千年，宁昭的身上怎么会有它留下的印记，他和苦厄镜、和师尊之间有什么关联？他必须马上弄清楚。
　　苏屹一路跑到院中，被萧瑟的秋风一吹，这才清醒了一些。他脚步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快步朝书屋走去。
　　屋中的星霁正支着下巴愁眉不展，猛地一股冷风吹袭进来，他一抬头，便看见苏屹站在门口，逆着光一脸煞气。
　　吓得他差点磕着自己的下巴。
　　苏屹走进来，站在他的面前：
　　“你说曾经找你三哥打听过蛟族的事情，可知那位翊圣真君，当年拜入玄都玉京时赐名是什么？”
　　“啊？”星霁还愣在那没来得及反应，苏屹已伸手将桌上的茶杯拿来，他点了下桌子对他说：
　　“写给我看。”
　　星霁不明所以，蘸了点杯中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两个字。
　　苏屹盯着他一比一划地写，身形险些要站不稳了，他转身往外跑去。
　　“玄，玄砚……”宁昭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了啊……”
　　木质的桌上水渍还未干涸，那两个字尚在，颜色绽放，像隐藏于夜色中的谜底。
　　玄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