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6、谜底(一) ...

  •   清冷的玄都玉京里,有辟出来专门供清修的偏殿。里头很大,却很空,放了一块静坐时用的软垫,软垫前摆着一张半尺宽的矮几,正中央有一个熏香用的小铜炉。
      当然,这屋子从前还有另一个作用,若是谁闯了祸被禁足,也是关在这里。
      在此处打坐的人,往往背朝着屋门,面对矮几,只有时常被罚的那个人除外。其实这间屋子统共也没几个人待过,到如今更是冷冷清清,许多年过去,上头虽不曾落灰,却好像罩着一层薄薄的岁月隔阂。
      元始仙尊在里头站了片刻,突然掀起袍子,面朝屋门默默坐了下来。
      这个方向有何不同吗?他想起自己的那位大徒弟,从前要是被他罚了,总是面朝屋门跪着。
      他总有许多自己看不透的地方。
      房门被人一下子推开了,元始仙尊第一时间仰头看去,光被来人遮挡住,只能瞧见一个微黄的轮廓包裹着他。
      哦,元始仙尊突然有些明白了,他在心里摇头叹息,原来那个劣徒受罚时还在想着法子偷懒,面朝屋门,竟是为了防着自己来突查。
      房门口的人走进来,脸色苍白,看起来,要比在囚魔阵中受伤时还要严重一些。
      “玄砚。”元始仙尊站了起来,突然有些隐隐约约的预感。
      “师尊。”苏屹对着他掀袍跪下,在地上俯身行了个大礼,他抬头,目光灼灼,“师尊能否告诉弟子,当初为何同意让我进入苦厄镜?”
      元始仙尊垂眼看他。
      “师尊……是不是知道徒儿为的是谁?”
      “又或者说,师尊也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玄岐……岐字,苏屹想起那年初识,他摸着自己的脑袋说:
      “苏乞,你这名字取得不好,命格太硬,我送你个偏字可好?就随我的偏字,以后叫苏屹,行吗?”
      他明明一早就该想到的,明明有那么多事实摆在他的面前,而他却浑然未觉。
      他的小师父若真只是个普通的树灵,又怎么会见过在仙界都鲜有人知的蛟族,怎么会知道它的弱点在何处?
      他一个刚刚飞升的小仙,不过平平资质,如何能得元始仙尊青睐,成为人人艳羡的亲传弟子?
      因为他占着的,本该是玄岐的身份啊。
      “师尊还不愿对我说实话吗?”
      苏屹身前的人轻轻抬头,眼神飘出屋子,他恍惚了一下,好像听见屋外有清朗的笑声,兵器相交发出的铮鸣,叮叮当当一片热闹,那是后来玄都玉京再也不曾出现过的了。
      而后,白发垂垂的老者回过神,重新将眼神放在了苏屹身上。他抬手按了按苏屹的肩膀,轻叹一口气,道:
      “为师自入大罗天以来,传法授道,这千万年间自认恭谨持身,从未行过不义不仁之事。唯有在玄岐一事上心中有愧……利用了你。”
      他抬起手指在自己的白袍上划了一道,胸口处的肌肤露出,心上的位置,与苏屹一般,是个红色的火焰印记。

      数千年前三界初定,仙族虽说得以借元始仙尊之力,修五行道法,但真正高深的术法,却因其艰涩难懂,寻常仙家无法参透其中的真正奥妙,致使仙族在修为上始终难有更大的突破。反倒是魔族,因为素来行事不拘、无规无矩,偶有天赋异禀的家伙弄出点玄门异道,声势渐起。
      彼时的天帝只得亲登玄都玉京,再三恳请,希望元始仙尊能在仙族中挑些资质上乘之人,亲自传授道法。元始仙尊本已避世,耐不住天帝的请求,于是留了副棋盘与他,上头已有一副残局,而黑棋已成死局。元始仙尊留话:若谁能让黑子反败为胜,便可拜入他的门下。
      天帝带着棋局回到九重天,将它置于昆仑山巅,若谁有心便可自行解棋。可这棋盘上除了优劣悬殊,更叫人苦恼的是,它每过十二时辰就会变幻一次棋局,往往上一个残局还没想出如何来解,时间一到,它又变成全新的谜题。
      天帝带走棋盘之后,玄都玉京倒是清净了一二百年,甚至于连收徒一事都从最初的议论纷纷变得声势渐消。众位仙家一开始还跃跃欲试准备解一解棋局,但随着时间推移,已经逐渐放弃了。
      到后来,天帝又开始偶然拜访玄都玉京,暗戳戳同他提起,要不要换个选拔的法子。这样被有意无意提醒了几次,有一回百无聊赖之际,元始仙尊使了个障目术,飘飘然下界,想去昆仑山上看看那个棋盘。
      他落下的时候,石刻的棋桌前正盘腿坐着一个年轻人。青衫布衣,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叩着。
      元始仙尊走到他身旁,问道:
      “想出来怎么解了吗?”
      “你说如何让黑子胜吗?”年轻人头也没抬。
      “嗯。”
      “想出来了啊。”
      元始仙尊微讶:
      “那为何不解?”
      年轻人这才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仰头看身旁的人,回答道:
      “时辰还早,不是说十二个时辰后才变换吗?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胜。”
      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对元始仙尊说道:
      “你也是刚飞升上来的吗?坐下看看吧,这棋局倒挺有趣。”
      元始仙尊对他感到好奇,于是掀袍在一侧坐下,问道:
      “你刚飞升?”
      支在胳膊上的脑袋点了一下,斜眼看他:
      “你不是么?现在刚飞升的小仙不都得到这里解一遍棋局?”
      这件事元始仙尊倒是有些耳闻,不过一时没想起来。
      年轻人支着的脑袋抬起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明亮异常,他伸手在那些白子上敲了敲,嘴角噙着笑,像是终于将困扰多时的问题想通了,迫不及待要同旁人分享。
      “我想到个最简单的法子,你要不要听?”他冲元始仙尊眨眨眼睛。
      其他人若是冲他做这副表情,他该觉得逾矩了。但元始仙尊此刻的心思被他这所谓的“最简单的法子”吸引住了,便决定先把礼教二字放在一旁,听听他的解法。
      年轻人见他点头回应,便兴致昂扬地站起来,将袖子扯上来些,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他的胳膊刚往棋盘上伸到一半,又收回来,嘴上碎碎念道:
      “不妥,还得留着别人也要解。”
      只见他稍稍侧身,在石桌的一侧化了个一模一样的棋盘,而后并指朝其中几个白子各点了一下,那些白子便消失在棋盘上。
      “看!”他得意地朝元始仙尊抬了抬下巴,“这样黑子不就能赢了。”
      元始仙尊一愣,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棋局,道:
      “原本的白子,你也能够毁掉?”
      “这有何难?”年轻人朗声道,脸上充满自信,“要不是为了留着给其他人解,我就试给你看了。”
      元始仙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一旁又幻出几颗白子,指着它们说道:
      “试试?”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双手伸来,仿佛只是在做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将那几颗悬在空中的白子收拢进掌心,再摊开来,白子已经化为粉末。
      元始仙尊微微扬眉: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这样最简单,当然,还有个最蠢的方法。”
      他说着,左手执黑在棋盘的某处下了一子,又冲元始仙尊示意道:
      “你同我对弈试试看。”
      棋盘上落子已过半,黑子能走的地方着实有限,更何况劣势如此之大。元始仙尊粗略了扫了几眼局势,便和他对弈起来。
      两人对坐,静默无语。数子过后,元始仙尊抬起头,直至当下,方才认认真真地端详起眼前的年轻人来。
      青衫少年坐在他对面,歪着头,笑意永远噙在嘴角,目光中总带着三分随性,仿佛连眼皮也是半抬不抬地耷拉着。
      “你赢了。”元始仙尊说出结论。
      “也不一定。”年轻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评价道,“若是换个人与我对弈,说不准谁赢谁输。”
      似乎觉得此话不妥,他看了元始仙尊一眼,又摆着手纠正道:
      “我不是说你棋艺不精啊,只是棋局变幻莫测,说是解谜,其实这谜面本身就千变万化,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落子,哪有什么走法是真正万无一失的?”
      元始仙尊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师从何人?”
      年轻人耸耸肩:“天地生我至今,无门无派,我受日月精华照耀,蕴生于断崖之下。有一日走在山道上碰上一头妖兽,失手将它打死,那天雷便莫名其妙降到我头上来了。”
      说到这,他还后怕地抖了一下,抱怨道:
      “你不知道那天雷劈在身上有多疼,主要还是吓人,时不时地响一阵子,扰得我不胜其烦。”
      此人倒是有些天资,既然能解开棋局,按理,自己就该收他为徒了。元始仙尊正在心里想着,却见眼前的年轻人拍拍衣服站起身,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你要走了?”元始仙尊皱着眉问他。
      “是啊,这棋局不都解了吗?”他笑着回答道,“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元始仙尊依旧疑惑,问道:
      “可你还未在真正的残局上落子,只说给我听,就不算解开。”
      “我为何要解,我又不想去什么大罗天。”
      “为何不想去?”
      “听说那里啊,只有元始仙尊一个人,那得多无聊,我一个人呆在无居崖的时候就已经够无聊了。”年轻人挠挠头,“元始仙尊都几千岁了,说不定又严厉又寡言,我要是真跟着他修行,不闷死,也得被他罚死。”
      年轻人说完,冲他挥挥手,自顾转身离去了。
      青衫少年的小心思没能实现,隔日在凌霄殿上,元始仙尊亲自光临将人要走,为他赐名玄岐,成了这三界中,元始仙尊第一位也是当时唯一的一位亲传弟子。
      玄都玉京里确实只有仙尊一人,仙尊也确实严厉又寡言,好在玄岐终究没有被闷死,大大小小的刑罚倒是领了不少,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要被罚去静思己过,但总归也没有被罚死。
      玄岐天资远高于常人,道法上总是一点就透,那些艰涩难懂的术法,他往往能有出其不意的参悟方法,因此学得极快。再加上性格不羁跳脱,心思活络,善于触类旁通,时常摸索出一些新东西来。囚魔阵,便是当年他得了棋局的启发所造出的阵法。
      元始仙尊的众多高深道法中,最为神秘的便是化灵之术。玄岐未飞升之前,并未有人教授他术法,因此水、火、风、雨四神之力不曾有所侧重,拜入玄都玉京后索性全学了个遍,这反倒让他较之他人更容易体会到化灵之术的奥秘。所谓化灵,便要求修习之人与万物相互感应,与所化的兽灵融为一体。此术法只可自己参透,旁人很难指点,若是自己想不通其中的真意,就算修炼个几百上千年也难有成果。
      然而他拜入玄都玉京不过短短四百年时间,便悟得其中要领。元始仙尊至今仍能回想起他化灵那日的场景,大罗天被重重积云压抑着,连玄都玉京都难得阴沉,玄岐闭关已三月有余,沉寂了多日的玄都玉京却突然响起阵阵轰隆声,似万马奔腾而过,响雷滔滔不息,这奇异的响声惊动了九重天上的众位仙家,不多时,一条巨大的黑色暗蛟从玄都玉京内蹿了出来,由大罗天的方向,一路踏云追雷,如同浩荡的疾风卷过仙界的每一寸地方。
      巨蛟的双角间站着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宣誓着无可比拟的天纵英姿。
      他的能力,哪怕是之后身登帝位的玄穹也难以超越。
      甚至于到后来帝座易主之际,当时的天帝在玄都玉京的两位弟子之间犹豫再三,使得帝位许久都悬而未决。翊圣真君之名早已三界皆知,不仅在凡界受万民崇仰,在仙界与魔界也声名赫赫,南星宿宫司命星君更是与他成了莫逆之交,两人都在仙族中占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但元始仙尊对自己的这位徒弟始终是不放心的。
      比起玄穹的沉稳,玄岐骨子里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叫人瞧不透他。
      他心怀苍生,宽仁善良,但同时也恃才傲物,时常不将清规戒律放在心上。玄都玉京对于他,与其说是精进修为的地方,不如说是帮助他约束己身的地方。
      更何况,在元始仙尊看来,像玄岐这般自由洒脱之人,若真的登上天帝之位,整日埋头于三界的繁琐杂事之中,应该会痛苦非常,没几天就要甩手不干了。
      当然,这些不过都只是揣测,玄岐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心思,还是要听他亲口说一说才知道。元始仙尊某一日将他单独唤到了屋里,还在思忖着怎样开口,他倒像是看透了自己一般,说道:
      “师尊这次叫弟子来,是为了天帝之位一事吧。”
      他向来随性,就算说的是这么郑重的事情,脸上的表情也不甚在意。
      “你怎么想?”元始仙尊问。
      “若是让弟子来挑,自然觉得师弟是最佳人选。玄穹处事稳重、待人又进退有度,仙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没个细腻的心思是处置不好的,这一点可没人比得上师弟。”
      他碎碎念着,似乎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提议好,末了,又肯定地说一句:
      “嗯,玄穹最合适。”
      “那你自己呢?”元始仙尊问道。
      “我?”玄岐指了指自己,瞪大眼睛,警觉地后撤一步,“师尊今日叫我过来,不会是挖了坑准备叫我跳吧?我不行的,您看看平日里,我犯的错还少么?若是将整个仙族交由我来管,不得出大乱子么?”
      “你真是这么想?”
      “那是自然!”生怕他不信似的,玄岐竖起指头平举到头顶,“弟子对着大罗天发誓,绝无妄言。”
      “行了。”元始仙尊望着他的表情,“此事你先不要同玄穹说,他如今刚开始修习化灵之术,正是参透的关键时候,不要再添别的杂念。天帝尚未做出决定,你也勿同他人妄议此事。”
      对面的人长舒一口气,认认真真鞠躬行礼。
      “弟子遵命。”
      元始仙尊本以为,对于心中自有天地的人来说,比起囿于世间的某一处,放任他随性而往才是最正确的。然而命数一事,向来变幻叵测,瞧不出端倪来。
      人心,更如山海遥隔,你以为看透了,一错神,便是沧桑巨变。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