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77、草庐日常（三）

　　深夜的空气又湿又重，吸进鼻腔里，叫人连情绪也低落起来。秋意已至，到了夜晚，悄悄降临的寒冷总是叫人猝不及防。
　　宁昭随着地上的四个小人疾步往前走，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不知道苏屹现在情况如何。
　　四宝带着他左绕右绕，一路绕到了山脚下才停住。
　　宁昭抬头看了看，四周空空如也，并没有苏屹的身影。
　　“哪儿呢？”他低下头问四宝。
　　四宝蹦蹦跳跳朝同一个方向指去，宁昭拧眉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他伸出手掌，让四个小人跳上来，顺着他的手臂又钻回袖中，而后站起身，并指朝刚才的方向凝神念咒，片刻后，一个破旧的城隍庙便悠悠显现出来。
　　这庙宇一看便知年岁不短，许多地方颜色灰败。但应该被人细心修葺过，虽然看着破旧，却很完整，有些地方由于被翻新过，颜色显得格格不入。
　　修在山野林间的城隍庙，想来香火不旺，当初建造它的人估计也不指望能够有什么人来参拜，因此修得十分粗糙简单，连大门也没有。宁昭走进去，月色被阻拦在外头，里面黑漆漆的，他听见有个细微的动静从角落传来，轻得仿佛没有生气。
　　他指尖一动，一簇小火苗在手上燃起，他端着那点火光，抬头端详着庙宇正中央的塑像。
　　塑像低眉阖眼，腰部有一条斜斜的裂痕，像被人拦腰斩断一般。这个泥像应该被人补过了，裂痕以上的部分是新泥，所以颜色较浅，裂痕以下的是旧泥，经年累月之后，逐渐变成了暗棕色。
　　宁昭在心里分析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又开始在他脑中浮现出来，他眯了眯眼睛，眼中有一瞬的失神。可熟悉的感觉不过转瞬即逝，还没等他将它们拼凑完整，就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只得先放弃，朝刚才动静发出的方向走去。
　　有个黑色的影子缩在塑像的背后，他抱膝坐着，身子侧靠在泥塑的身上。
　　“苏屹？”宁昭出声叫了一句。
　　苏屹没有反应，他安安静静地待在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宁昭索性也挪到他身边坐下来，四宝顺着他的袖口滑到地上，并排着站在他们身边，乖乖替他托着火焰。
　　“这座破庙有好些年了吧？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是我从破庙里捡回去的，就是这个吗？”苏屹没有回应，宁昭便继续说下去，“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在这里呆着吗？”
　　庙外偶有模糊的蛙鸣传来，庙里却只有火光轻轻跳跃。
　　“苏屹，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宁昭说道，“我在这尘世间轮回几百年，记忆早已被抹去了。”
　　他讲到这的时候，身旁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身子往里又缩了缩。
　　宁昭转过头，面对着他：
　　“你看，连我自己都记不得的事情，为何你还依然念念不忘，这般折磨自己呢？世事无常，人人都有劫数要面对，就算上天开了这样一个玩笑，将我们的命格相换，也是我时有不济，无法承担自己的劫数，又怎么会怪到你的身上呢？”
　　他伸出手，替苏屹将垂在眼侧的头发拂开，看他原先被头发挡住的眼睛，轻微地扑闪一下。身旁的火苗不安分地抖动着，衬着苏屹的眼睛忽明忽暗，像他极力掩藏着的那些记忆，打开了又合上，惊起一阵微澜。
　　“你都知道了……”苏屹开口道。
　　宁昭在心里叹口气，他直起身子，带着暖意的掌心盖在苏屹的头顶上，将他拥进自己的怀中，轻声安慰道：
　　“苏屹，没事了，都过去了。”
　　带着微寒的凉气想要趁机混进来，被怀抱隔绝在外。苏屹轻轻吸了口气，他终于垂下眼，任由沉重的眼皮合上，任由无边的黑暗覆盖上来。那些黑暗曾给了他无比恐惧的梦境，但如今，好像都被身边人的气息挡在了外头。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对不起……”
　　“嗯，我原谅你了。”
　　宁昭松口气，一直紧张地蜷在苏屹后背的手指放松下来，一下一下地拍着他，不知是在安慰苏屹，还是在安慰自己。
　　在漫无人烟的破庙中，他好像突然想起了遗忘很久的事情。
　　曾有个少年紧张地攥着手心，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低声问：
　　“你是菩萨吗？”
　　那时他抱着手，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笑着道：
　　“嗯，你就当我是吧。”
　　还有在草庐的院中，少年跪在他身前，仰起头，孱弱的身板挺得笔直，脆生生地叫他小师父。
　　月光照进少年的眼睛，好像都被他的眼神裹上温柔，打了个弯，直直落进心里。
　　……
　　“苏屹，这个破庙是你后来翻修的吗？”
　　“嗯，有一年不知是谁在附近渡劫，天雷劈中了这里，将它劈得破烂不堪。”
　　“那泥塑也是你修补的吗？”
　　“……嗯。”
　　“看这个裂痕，好像是直接碎成了两瓣啊。”
　　苏屹仰头看着泥塑。
　　“我怎么觉得……”宁昭歪着头看向泥塑的上半身，“它原来好像不长这样。”
　　苏屹面色微红。转身推着他匆匆往庙门外走去。
　　“你都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怎么知道它从前长什么样……”
　　“是吗？”宁昭一边任他推着走，一边不死心地回头最后看了眼泥塑，“我怎么觉得它现在长得跟我有点像……”

　　长夜下，盘坐在花丛中的人睁开眼睛。他身上落着的小飞虫开始振翅离开，像一件发着光的衣服幽幽飘走。
　　苏屹侧过头，眼睛落在身旁的一小簇杂草上。时间过得真快，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草丛在半夜已经会结出霜花了。深夜虽寒，却不凄冷，带着干燥气息的秋风扫过院子，偶尔带下几片落叶，扭扭捏捏地不肯落地，还要在空中打几个旋，翻来覆去地游荡，这才恋恋不舍地安静下来。苏屹的眼神也追随着落叶，一同落到长榻的人身上。
　　那个躺着的人，在他闭眼开始修炼时还信誓旦旦地说，今夜精神抖擞，左右睡不着，就在长榻上看顾自己。结果等苏屹修炼结束，榻上的人已经枕着手臂睡得十分香甜了。
　　苏屹知道那是宁昭随便胡扯的借口，自从在城隍庙寻回自己之后，不论修炼得多晚，回房时他都是醒着的。但宁昭只字不提此事，好像只是因为夜凉才刚巧醒来，而不是特意为了等人。
　　苏屹被带回来的第二日大早，星霁小心翼翼地趴在门边，小声地冲他道歉，坦白自己将一切告诉了宁昭。他当然猜到是星霁说的，等星霁磕磕绊绊地解释完，并举手发誓以后绝不会再泄露任何秘密之后，苏屹笑了笑，开口玩笑道：
　　“我今日也去一趟冥府，去找司命星君告状。”
　　虽然晓得是玩笑话，还是唬得星霁脸都吓青了。
　　他的修行比起之前轻松了不少，终于不会再被噩梦魇住。而除此之外，即便宁昭知道了所有事情，日子好像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同。这让苏屹原本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蛟族公主依然下落不明，天上地下都要叫苍术翻遍了，她却始终不露一点痕迹。苏屹都担心要是再找不着，魔尊会不会一冲动，带人闯入他们玄都玉京去找了。
　　再就是师尊交代他调查的事情。自从上次苍术替他筛选过之后，名单里的凶兽他都亲自去确认了一番，可惜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这些凶兽大都被困了上千年，即便要作乱，时间也对不上。调查一时陷入僵局，再加上每次都有个暴躁的魔尊在他耳旁碎碎念叨着金暹，苏屹原本坚定的意志也有了一丝动摇，开始怀疑起这件事是否和金暹有关。可金暹坐化千年，如果现在要查，又该从何查起呢？
　　恶灵也暂时没了行踪，他躲起来不知道在密谋什么，星霁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这些事情进展缓慢，但草庐中还有两位，成长的速度却快得惊人。
　　宁昭那套关于四神之力的理论似乎引起了星霁的注意，他这些天在院中修炼时，星霁时常在一旁观察着。
　　而他们的对话，也总是显得很诡异。
　　“你感受到了吗？”宁昭闭着眼，韶光悬在他的身侧。
　　“什，什么啊……”星霁站在他旁边，也紧闭双眼。
　　“风。”
　　“好像…有一点吧……”星霁努力感受着空气中的凉风。
　　“它换方向了。”
　　“啊？哈？换，换了吗……”星霁扭了扭头，好像在努力找寻这位已经偷偷调转方向的风大哥。
　　“在这里。”宁昭突然睁眼，伸手在空中一抓，摊开的手掌心立刻燃起一团火焰。
　　星霁瞪着他手中的火，半天说不出话来。
　　宁昭又覆手一挥，那团火重新化作风，徐徐融入了空气中。
　　“虽然现在还悟不出什么高深的术法，但已经可以在水、火、风、雨之间顺利转换了。”宁昭朝星霁说道。
　　星霁继续愣愣地盯着他的掌心，半晌后才开口问道：
　　“宁昭，你在胴城遇见恶灵之前，可有觉得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奇怪的变化？”
　　“奇怪的变化？”宁昭对他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感到不解。
　　“比如……某一天醒来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好像身体里少了些什么？”
　　“没有啊。”宁昭耸了耸肩膀，又低头补充了句，“倒是觉得最近这些天身体起了不小的变化……”
　　那就奇怪了，星霁眉头紧锁，一时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查过蛟族之后，我现在怀疑，那个恶灵是翊圣真君放出来的。”
　　“嗯……你这个猜测也有些道理，毕竟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好像都和蛟族扯上了关系。”宁昭道，“不过这和你问我的问题有关吗？”
　　星霁没有回答他，反而是挫败地摇摇头：
　　“希望它们之间什么关系也不要有。”
　　另一个惊人的变化来自于毛毛养的小白。它原本还只有一截胳膊那么长，手指头一般细。养了一个多月，居然已经有半人身那么长了，身子也快赶上胳膊那么粗。星霁在院子里给它垒了个四四方方的池子，引外头的活水进来，小蛇在水池中待了数日，连外貌上也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大家都没察觉到，还是某一日毛毛趴在池旁逗它的时候才发现的。他咋咋呼呼地叫来其他三人，大家在水池旁围成一圈，趴着池沿看了会，终于瞧出不对劲来。
　　原本光滑的蛇身不知何时开始冒出细小坚硬的凸起，像倒刺一般，摸着还有些扎手。小蛇的脑袋处尤为明显，活像一个小刺球。
　　宁昭将它从水池中捞出来，放在手上凑近看。
　　好在经过数日相处，小白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怕生了。虽然还是只同毛毛一个人玩耍，但他们其他几个人若是靠近，它也不会躲闪了。
　　“怎么看着越来越不像一条蛇？”宁昭拧眉问道。
　　“我也觉得。”星霁从他手上接过小白，同它四目相对地瞪着，“而且我觉得小白这两天精神不好，是不是饿了？它如今越长越大了，总不能光喝水吧？”
　　其实也不是光喝水，毛毛以前还会撒点小米，喂点生肉给它吃，不过小白对此兴趣缺缺，再加上他们几个时常轮番给它渡灵气，就算不吃东西也没什么大影响。如今小白越长越大了，确实得弄点东西给它吃。
　　“明日下山去买点小鱼小虾试试，看看小白吃不吃。”宁昭冲众人说道。
　　这件事情星霁拍胸脯应承下来了，好在小白对小鱼小虾倒是挺感兴趣，吃得很欢快。于是每天清晨，星霁总要和毛毛一同下山逛一趟集市。
　　某一日，星霁从外头回来之后，兴致昂扬地将苏屹和宁昭两个人招呼出来，问道：
　　“我见这两日集市上热闹了许多，好像在准备什么节日一般，宁昭，你知道是什么节日吗？”
　　宁昭算了算日子，道：“应该是月节了。”
　　他和毛毛四处漂泊，平时连吃饭睡觉都成问题，因此也不大惦记这些节日。他撞撞苏屹的胳膊，问：
　　“你在凡界过过月节吗？”
　　“嗯。”苏屹点头。
　　“什么月节！什么什么！”星霁好奇道。
　　“中秋节。”苏屹向他解释道，“八月十五，是个团圆的日子，就在明天了。”
　　宁昭对星霁说：“到时候估计会很热闹，你要是有兴趣，咱们可以等天黑了下山看看。”
　　这种节日星霁自然是不会错过的，他成仙后除了水神祭典，就没怎么在凡界呆过，更何况还是这种热闹的节日。
　　“我去南星宿宫翻一翻，看看有没有好酒，到时候咱们还能喝几杯。”星霁兴奋道。
　　自从林生和秦苑儿成亲那日尝过人间的酒之后，他一直念念不忘。
　　“你宫中还有这种东西？”苏屹问。
　　星霁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了一番。
　　“倒是没见过，不过万一有呢？”
　　“其实…玄都玉京倒是埋了几坛酒。”苏屹道。
　　星霁微微睁大眼，有些吃惊：“你不是从不喝酒吗？”
　　苏屹摇摇头：“不是我的，是我在蓬莱峰上偶尔发现的。”
　　“难道是元始仙尊的？”
　　“我从未看见师尊饮酒。”
　　“天帝好像也不喜饮酒。”星霁伸出手指头数着，嘟囔了句，“而且我也从未听他提起蓬莱峰上有酒，他连蓬莱峰似乎都没怎么去过，那是谁埋的啊……”
　　“管他谁埋的，反正放着也是浪费，水神，不如你拿下来大家一起尝尝？”星霁眼巴巴望着他。
　　苏屹看看他，又看看宁昭，笑着点点头。
　　“赶得及吗？”宁昭问道，此去玄都玉京路途遥遥，不知得花费多久。
　　“我取了酒便回，来得及。”苏屹看着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