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76、草庐日常（二）

　　打架斗殴结束，宁昭解了佩剑挂回屋子，再回到院中时，星霁和毛毛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院子里只留了苏屹一人，站在长榻旁边。
　　长榻的后方一左一右种了两棵柿子树，是宁昭前几日刚种下的，还是纤弱的小苗，苏屹垂头站在其中一株树苗旁边，伸手在它的叶子上抚了抚，不知在想些什么。
　　“刚开始长得慢一些，再等两年，说不定就能给咱们遮荫了。”宁昭走到他身旁。
　　“嗯。”苏屹答应着，嘴角轻轻勾了下。
　　宁昭抬眼偷偷瞧了瞧苏屹，他最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梦幽花丛中修炼一事似乎也遇到阻碍，有好几次，宁昭都瞧见他失魂落魄地从里头醒来，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骇人的场景。
　　但宁昭即便再怎么担心也无用，问苏屹是问不出来的。他向来如此，有什么都藏在心里头，非得自己憋出毛病不可。
　　他真是要着急死了。
　　“呐，你说我以前厉害还是现在厉害？”宁昭没话找话地问道。
　　苏屹的手指顿了一下，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然后回答道：
　　“应该是以前更厉害些。”
　　宁昭索性在他身旁的长榻坐下，双手往后撑着，仰头看他：
　　“以前我是不是也和你比试过？”
　　苏屹脸上浮起意外之色。
　　“你刚才出神了。”宁昭道破，笑得有些得意，“所以我猜你以前也打不过我。”
　　他见苏屹脸上的表情总算不像刚才那么阴郁了，继续努力地逗他。
　　“你说你都成仙了，我怎么当初没成仙呢？指不定我从前教你的那些都是假把式，真要动起手就不行了。哦对了，你飞升那一日，我不是还死在那座山里了么？你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指不定那一天我也是在历天劫呢。”
　　苏屹僵在那，脸色煞白。
　　宁昭抬头看他，眉头一皱，正要问他怎么了，星霁从屋里走出来，端着毛毛养蛇的水盆叫道：
　　“要不咱们给小白挖个池子吧，我瞧着它好像长大了一些。”
　　他看向一坐一站的二人，立马觉察出了气氛的不寻常，瞟了眼苏屹的脸色，将水盆往长榻上一搁，伸手揽过一旁苏屹的肩膀，叉着腰冲宁昭质问道：
　　“你是不是又欺负水神了？”
　　宁昭估摸着自己说错话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儿，但还是摸摸鼻子坦然认错：
　　“是，我错了，我以后不欺负他了。”
　　苏屹的表情缓和下来，有些僵硬地将星霁的胳膊扯下来，问道：
　　“你刚才说要给它做什么？”
　　“哦，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在院子里挖个池子来养它。”星霁指了指那条小黑蛇，拿手比划道，“小白长得太快了，我记得刚见着的时候，才这么点，你看它现在，水盆都要装不下了。”
　　宁昭仔细一瞧，也感觉它变长了许多，虽然还是瘦瘦细细的一条，但比起数日前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如今在水中游得可欢快多了。
　　“小白还认识我呢！”
　　毛毛嚷了一句也凑过来，趴在长榻旁看着它，伸出一根手指去摸它的脑袋。那条小蛇一点戒备没有，见他手指伸过来，反而主动将头露出水面，同他的手指碰一碰，一双绿豆点大的小眼睛仿佛还在盯着他看。
　　“好像真的认识你！”宁昭觉得惊讶，也伸出手指头，刚碰到水面，小蛇一下子就缩到盆底，一动不动。
　　“老大你吓着它了！”毛毛不满地叫道。
　　宁昭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星霁也充满期待地伸出手指头去碰小白的脑袋，这回它倒没躲了，张开小嘴咬了星霁一口。
　　“哎呀！”星霁惊得收回手，气愤地嚷道，“小白怎么还咬人呢！”
　　宁昭抱着手幸灾乐祸：“它又没牙齿，怎么会咬你，这是在跟你玩呢。”
　　星霁摸了摸自己发疼的手指头，嘟囔着反驳道：
　　“谁说它没有牙齿的，我刚才分明被咬了一口。”
　　他说完，愤然地后退一步，跑去院子另一头倒腾他的池子去了。
　　宁昭迟疑片刻，也站起来跟上他。
　　“星霁，问你个事。”
　　星霁还蹲在地上比划着要挖个多大的池子，宁昭在他旁边推了推他的胳膊。
　　“什么事？”星霁脑袋也没抬。
　　“苏屹最近…心情不大好。”宁昭道，“他这几日夜晚在花圃里头修炼，情况都不大乐观。”
　　不大乐观都是他往轻了说的，宁昭有一晚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苏屹推门进来时，睁开眼缝瞧了一眼，苏屹脚步虚浮，脸色苍白，若是那时刮阵风，宁昭怀疑他都会被刮跑。
　　“你们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星霁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闪烁。
　　“什…什么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哪里有事瞒你……”星霁反驳道。
　　“你肯定知道什么。”宁昭斜了他一眼。
　　“宁昭。”星霁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有些事情既然玄砚不愿意说，必定有他的苦衷。但你要相信，他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我只是担心他。”宁昭叹口气，“我不希望他遇到事情总是独自承受，他大可说出来的。”
　　他知道苏屹一个人孤单了几百年，习惯独自面对，可现在，他不是把他给找回来了吗？

　　黑暗掩住了最后一丝温暖，苏屹赤着脚，在漫天大雪里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扇破旧的木门，他推开木门，一方矮矮的草庐立在眼前。
　　屋里头，微黄的烛火映在窗纸上，像在跳舞一般。
　　他如释重负地走向屋子，用冻得发抖的双手推开门。
　　角落一侧的木床上正有人斜躺着，就着微弱的火光在看书，听见声响，那人抬头冲他咧嘴笑了笑，张开长长的双臂对他说：
　　“苏屹，快过来！咱们抱着睡，今晚太冷了！”
　　苏屹乖乖地爬到床上，在他身边躺下，蜷着身子，任由宽厚的怀抱将自己整个人都圈在温暖里头。他闭上了眼睛，哪怕深知此刻在梦境里，还是满足地牵起嘴角。
　　但很快，苏屹便听到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他的身体感受到了一股湿冷的气息，苏屹睁开眼，便看见江口推涌起来的滔天巨浪，有人站在浪尖上，全身鲜血淋漓。
　　苏屹双腿发软，他只能慌张地往江里爬去，眼见着浪尖上的人面容逐渐清晰，他的眼神冷若冰霜，盯着自己质问道：
　　“苏屹，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东西？”
　　苏屹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喊：“我没有……我没有抢……”
　　可是巨浪的声音太大了，淹没他的喊声，巨浪上的人被越推越高，不论苏屹怎么拼命朝前爬去，他们还是离得越来越远。
　　然后他看见，阴沉的天上倏然劈下一道滚雷，那道雷直奔浪尖而去，那人的身体被雷电击中，直直落了下来，头颅骨碌碌滚到苏屹面前，双眼直直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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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响起一声惊叫，宁昭的身子猛地弹起，意识瞬间便清醒过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匆忙推门朝院子里跑去。
　　花圃中，原本落在苏屹身上的幻萤四散逃开，那些白色的梦幽花在黑夜里愈发娇艳，竟透出一股邪魅的气息，它花蕊上的一抹鲜红熠熠生光，仿佛刚喝饱了鲜血。
　　苏屹衣襟散乱，眼神里充满恐惧，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脚步慌乱地向外走，一脚踢在了低矮的篱笆桩上也浑然未觉，踉跄了一下，继续固执地朝屋外跑去，连经过宁昭的身边时也没有任何要停留的意思。
　　宁昭被他这副样子吓懵了，等回过神后，苏屹已经打开了院子外的木门，眼见就要消失在夜色中。
　　“苏屹！”宁昭提脚追上他，“你等一下！”
　　但苏屹充耳不闻，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跌跌撞撞地跑起来，平日里的温文尔雅都抛到脑后去了。
　　“苏屹！”
　　宁昭又着急地叫了一声，他发现苏屹的速度越来越快，自己要追不上了。
　　他被心魔魇住了吗？他这是要去哪里？
　　眼见苏屹跟自己的距离越拉越远，宁昭急得心如火烧。他停下脚步没有再追，而是返身往草庐跑，冲进另一间房中，一把拉起还在做着美梦的星霁。
　　“唔……谁啊……”
　　星霁眯着眼睛嘟囔着，宁昭冰凉的手掌在他脸侧轻轻拍了拍，道：
　　“快醒醒，苏屹出事了！”
　　星霁的神思这才清明了一些，看着宁昭着急的模样，心中一沉：
　　“出什么事了？”
　　宁昭拉着他就往外走，也不顾身后的人衣襟散乱，连鞋子也穿反了。他一路将人扯到了院子中，指着一片狼藉的花圃回答道：
　　“苏屹一直在这里头清修你知道的吧？说是为了克服心魔什么的。我这几日就觉得他不对劲，方才听见外面有动静，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往外面跑去了，我叫了他好几声，他好像听不见似的，看样子，莫不是走火入魔了！”
　　星霁推开宁昭往花圃中走去，等瞧见梦幽花娇艳欲滴的花蕊时，这才晓得事态严重。
　　“糟糕，看来心魔已侵占了他的意识。”
　　星霁说完，转身问宁昭：“他往哪里跑了？”
　　“我追不上他，只看见他跑到外头去，不知他要去哪里。”宁昭又气又急，提脚就要出门去寻。
　　“等一下，我有事跟你说。”星霁拉住他。
　　宁昭气急败坏地转过头来。
　　“有什么等回来再说，找人要紧。”
　　“在找到他之前，这件事一定要和你说清楚。”星霁的眼神坚定，“否则就算这次找回来了，迟早还是要被心魔困住。”
　　宁昭被他的眼神惊住。
　　星霁继续道：“其实他的心魔…一直都是你。”
　　宁昭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六百年前那场天劫，原本该是你成仙的机缘，可不知为何，你形魂消散，飞升的人却变成了他，所以玄砚一直觉得，是自己夺走了你飞升成仙的机会。”星霁叹口气，又一次为挚友的固执感到心疼，“他在天机石上看过你，这一世颠沛流离，命格极重。他觉得这些本该由自己来承受的，却因为天命弄人，变成了你来替他受罪。可是宁昭，为了渡你成仙，玄砚甘愿冒着大忌也要下界，因为担心你承受不住即将到来的天劫，他将自己的修为都炼给你了，你吃的那个丹药为何能有如此奇效，你自己难道从未怀疑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