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75、草庐日常（一）

　　“不管恶灵做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柔荑。可惜我们对蛟族知之甚少，就算能找到她，照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不知道能不能制伏住。”星霁头疼地说道。
　　宁昭突然挺直背，转头看向苏屹：
　　“你成仙的时候，不是斩杀过蛟灵的幻象吗？肯定知道如何对付蛟族吧？”
　　苏屹低头沉思片刻，对他们说道：
　　“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取样东西。”
　　苏屹离开了，星霁却依旧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宁昭瞧着他的表情，关心道：
　　“你怎么了啊？好像还有别的心事？”
　　星霁看了看他。
　　“水神有同你讲过我的事情吗？”
　　“你的事？”宁昭惊讶道，“你还藏着什么小秘密吗？”
　　星霁怔了片刻，便了然地点点头：
　　“玄砚虽然同你关系亲密，但是他当初答应了替我保守秘密，没告诉你也是正常的，他可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啊。”
　　宁昭翻了个白眼。
　　“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在我跟前夸他么？”
　　星霁咧嘴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又慢慢淡去。
　　“其实我啊，和其他仙家不太一样。”
　　“当年我们兄弟六人，是同时飞升的。仙界虽然也有许多仙僚是至亲手足的关系，但一同飞升成仙的，却只有我们南斗六星，有一阵子，还被传作佳话了呢。”
　　他停了一下，眼神变得悠远起来。
　　“其实飞升渡劫哪有那么简单。一般人经历一次就够辛苦了，哪怕成功渡劫的也大都折了半条命。而我们兄弟六人因为是同时飞升的，便要同时承受六人的天劫，这其中凶险常人无法想象。”
　　“那成功了吗？”宁昭从未见他如此神情。
　　星霁别了他一眼。
　　“废话，不然你现在能看见我么？”
　　宁昭刚松口气，又紧接着听他说道：
　　“当时…差点就熬不过去了。但我所修习的术法，素来最擅长防御。”他转头冲宁昭眨了眨眼睛，神情轻松地仿佛只是一个小恶作剧般，“所以我以自己的元神为盾，替他们多抗了那么一点点。”
　　“然后呢？”宁昭直觉这个一点点并不简单。
　　星霁耸了下肩膀。
　　“然后我们就飞升成功了啊。嗯……严格说来，是他们飞升成功了，我就比较惨一些，我的魂元被天劫击得粉碎，差点就魂飞魄散了，兄长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我的魂元重新收敛起来。”
　　“收敛起来就可以了？”
　　“当然不行。就好比原本完整的花瓶一下子摔碎了，就算你把碎片全都收起来，它还是碎的啊。后来我的魂元便一直养在一盏聚魂灯里，睡了近两千年才苏醒，一直到现在，我的魂魄也不是完整的，修为上更是远低于我的其他兄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一直将我留在宫中休养，不愿意我为了追查恶灵而身陷险境。”
　　星霁沉默了片刻：“聚魂灯是及其贵重的仙器，飞升失败的人也没有靠聚魂灯再重新复生的道理。以前我一直以为，聚魂灯是大哥想办法帮我求到的，可今日我三哥却告诉我，原来当初替我拿到聚魂灯，冒着违背仙规的风险为我修补魂元的人，并不是我大哥。”
　　“那是谁？”
　　星霁转头看向他，道：
　　“翊圣真君。”
　　宁昭的眼睛微微张大，不知为何，听他说完这个消息，心里头竟漾开一股别样的情绪。
　　“其实我也不是同情他。”星霁搓搓鼻子，“他跟蛟族犯下如此大错，于情于理都不可饶恕。以前我也听人偷偷议论过他，在我想象里，总觉得他是个又厉害又危险的人，有点…有点像苍术魔尊，脾气或许很差，动不动就要把人挫骨扬灰的。”星霁长叹一口气，“可你说，如果当真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又怎会出手救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他双手一摊，有些无奈地说道：
　　“你说蛟族，当年天资远在龙族之上，他呢，贵为元始仙尊的大弟子，我三哥说，本来仙界并未分出四大神官，水、火、风、雨四神之力皆由他掌控，当时仙界多少人都以为，旧帝卸任之后，他就是未来的天帝了，连我大哥都曾公开支持过他，如此风光恣意，何苦带着蛟族与整个仙族为敌，搞得自己魂飞魄散，连蛟族也堕身成魔，永世不得翻身。如果当时没闹这么一出，如今刻在灵隐寺白玉柱上的，说不定就不是龙纹，而是蛟纹了。”
　　他这话刚说完，肩上挨了一记，苏屹手上握着画卷，有些严肃地说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话你都敢胡说。”
　　星霁不甘心地撇撇嘴：
　　“不就是咱们私下说说嘛，天帝脾气好着呢，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怪罪我的。”
　　他望向苏屹手上的东西，满眼好奇。
　　苏屹坐到他们二人中间，将画卷放到长榻上，小心而缓慢地一点点展开。
　　画不大，画纸也有些泛黄，应该放了很长时间。画图的人想来并不谙此道，走笔间粗糙随意，只可勉强看个样子，和他们那日见到的那条黑色巨蛟相比，只能有个五六分的相似。
　　“苏屹这是你画的吗？”宁昭盯着画，忍不住想嘲笑一番，他从前一直觉得苏屹心灵手巧，一双手简直能翻出花儿来，原来也有不擅长做的事情。
　　苏屹看着他那副幸灾乐祸般的表情，抿了抿嘴，垂下眼假装没听见。
　　宁昭脸上的表情收了收，不可置信地问道：
　　“难道这是我画的？”
　　苏屹眨眨眼，默许了他的这个猜测。
　　“蛟与龙，模样有七八分相似，因为体型巨大，所以更难分辨。但其实还是有些不同的。”苏屹指了指画上的头部处，“龙为长角，蛟为短角，此一则。再则，蛟的身型比起龙更为巨大，通体乌黑，而成年的龙，通常身体呈现为暗紫色。”
　　苏屹的手指一划，在某个地方停住。
　　“蛟天资上乘，成年之后的蛟不仅灵力高深，而且极擅变幻之术，一旦与其对峙，很难占上风。但它们有一处弱点，就在头顶上第三块突出的骨头后面。”
　　“噢……”星霁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当年就是靠这个将它杀死的？”
　　“嗯。”苏屹点点头，眼睛又看向宁昭。
　　“难道这也是我告诉你的？”宁昭指着自己，在得到苏屹肯定的眼神之后，忍不住挺了挺后背，“看来我当年有点厉害。”
　　虽然现在已经忘个干净了。
　　星霁撞了下他的肩膀，夸道：“这种秘密你居然都知道啊。”
　　苏屹听了这话，心中一丝奇异的感觉闪过，但他还来不及抓住这个念头，它就已经消失无踪。

　　时间转瞬而逝，距离黑蛟发狂已过去了数日，本以为它那么大的体型，不论逃去哪里，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可凡界和仙界有苏屹暗自布下的眼线，苍术更是恨不得将整个魔界掘地三尺翻出来找一遍，依然一点线索也没找到。
　　黑蛟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任他们急得团团转，它就是藏得滴水不漏。
　　为了帮他们瞒下蛟族公主失踪一事，星霁追查恶灵的进展也只能暂且按着不报。搞得他十分心虚，生怕自己说漏了嘴，索性藏在草庐中闭门不出，连南星宿宫也不回了。
　　四个人在草庐中窝着，整日除了盯着那条毛毛捡回来的小黑蛇和打架斗殴外，竟找不出更有意义的事来做。
　　当然，打架斗殴主要还是集中发生在宁昭和星霁二人身上。
　　“我不打了！”星霁手上长鞭一甩，它已经收入袖中。
　　“怎么就不打了呢！”宁昭脸上笑着，但也把韶光召回剑鞘里。
　　“水神肯定又给你吃了什么丹药。”星霁说着，故作生气地朝苏屹瞪了一眼，“这才几天的功夫，你的修为增进怎么如此迅速。”
　　苏屹无辜地摊开手掌，道：“真的没有。”
　　“我也觉得奇怪，”宁昭看着自己的掌心，手指随意地动了动，立刻感受到一股浑厚的灵力在体内缓缓流动，“似乎从魔宫回来之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反正我不跟你打了。”星霁抱着手，挑眉望向院子一旁离他远远的，站在宁昭那侧的二位，“你们两个能再偏心点吗？毛毛支持宁昭也就算了，水神，咱们好歹同为仙僚，认识了好几百年，你居然也不站在我这边。”
　　宁昭抬了抬下巴。
　　“你要是这么算，我认识苏屹的时间可比你早得多。”
　　苏屹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宁昭觉察到他的变化，垂眼看了看剑鞘，将长剑又重新召出来，冲苏屹扬了扬手上的剑，说道：
　　“要不，咱们俩比试比试？”
　　苏屹显然没料到他会提这个要求，愣了好一会，这才淡淡地点了下头。
　　他走到院中原本星霁站着的位置上，宁昭却没动，说道：
　　“你的灵纹呢？”
　　“我怕伤着你。”
　　宁昭笑道：“你得相信星霁的话，跟我打架可别掉以轻心，把灵纹召出来吧。”
　　苏屹点头应允，袖中灵纹飞出，簌簌作响，已经向宁昭的方向飞去。
　　苏屹的身子没动，宁昭便也不动，长剑悬在身前，一时幻出无数剑影，灵纹触及到剑影，立刻纷纷调转方向，拆解成无数纸片，开始和这些影子纠缠起来。
　　纸人轻盈灵活，在空中的速度越来越快，竟搅动起一阵旋风，这阵旋风卷着无数的纸片，朝宁昭越靠越近，一口吞下了剑影，又逐步逼近剑影后头的人，眼见就要连宁昭也一口吞掉了。
　　苏屹手指一勾，迟疑了瞬间。
　　在他犹豫的时候，宁昭已经自己一脚跨进旋风里了。
　　“诶！”一旁看着的星霁也倍感意外，脱口叫了一声。
　　与此同时，原本整整齐齐随着旋风一起旋转的纸人，突然像被什么力道打了一掌，上下左右翻飞起来，不过眨眼功夫，那些乱飞的灵纹又重新汇成长链，飞速朝苏屹的方向冲去，没等苏屹反应，它们已经重重缠绕上他的身体，将他禁锢其中。
　　“凝神，莫要分心。”耳边声音响起，有个身影已经出现在苏屹身后。
　　宁昭正背着双手，低头凑在他的耳侧，笑容几分得意。
　　恍惚间，苏屹仿佛回到数百年前，那时他刚刚从小师父手上得了灵纹，用起来手法生疏、诸般不顺，此刻站在他身后的人也是这般，执剑与他对峙，浅笑之间已经占得上风，近到身旁来提点他要专心。
　　苏屹偏过头，想看看他的模样，宁昭早已身形一闪，带着周身的重重剑光又回到苏屹的身前。
　　那把剑的剑身泛着莹白的冷光，就悬在他的身侧，仿若守护者一般。
　　苏屹这才抬手，将束缚在身上的灵纹重新召回袖中。
　　宁昭摇摇头，没等他开口，先说道：“你轻敌了，不算。”
　　一时轻敌是真，但宁昭这几日的突飞猛进也是不假。灵纹作为苏屹的贴身法器，已经和他相伴数百年，却能在他使用之时反被宁昭掌控，这可不光是苏屹分个心别人就能做到的。
　　不过苏屹也没有再争辩，只中肯地评价一句：
　　“你对术法的掌控确实优于常人，我就算赢，也是胜在修为上。”
　　星霁也跑到二人面前，兴奋地对宁昭说道：
　　“水神这话说的不错，譬如刚才那一招，若是我与水神对峙，想的必定是怎么躲开他的灵纹，而你却不同，你非但不避让，反而能掌控它，出乎对手意料，这可鲜少有人能做到。”
　　宁昭搓搓鼻子，对他的夸奖感到意外。他倒是没想那么多，不过是下意识觉得这样做更好，便这样做了。
　　“既然如今你有了一定修为，在术法修习上便不可再杂乱无章，你可想好了往哪个方向深习？”星霁问道，又看向苏屹，“既然水神有心助你，倒是可以让他教你一些高深的水系术法。”
　　宁昭却摇摇头。
　　这件事苏屹早些日子同他提过了，水、火、风、雨四神之力，是如今修习最为广泛的四个门类，苏屹也有意让他专注于水系的术法，但他自己却不这么想。
　　“我曾在苏屹的书册里看过这样一句话，万物相生相克，雨落成水，风起火盛，但换个角度，雨能灭火，火也能让水消于无形，在我看来，这四神之力本没有明显的界限，它们理应互相包容与融合，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宁昭又将那时同苏屹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四神之力互相包容……星霁品味着他的话，总觉得这论调听着熟悉，不禁陷入了沉思，想了片刻后，他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宁昭。
　　“一般人对四神之力的感知都有深有浅，所以总会特意挑一种去修习，你呢？对这四种力量的感知都是一样的吗？”星霁问。
　　宁昭下意识动了动鼻尖，道：
　　“大概因为我上一世是树灵的缘故吧，我自小就比常人要敏感些，这四种力量…好像在我身上还真分不出伯仲来。”
　　“老，老大很厉害的！以前下雨打雷，他都能提前知道的！”毛毛也在一旁嚷着，“小时候有算命的还，还说老大是天煞孤星呢！”
　　水神祭典的时候，星霁见过宁昭如何利用水来与九首幻兽周旋，方才他与苏屹比试时，对风的掌握也十分熟练，若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四神之力不分伯仲……星霁心里咯噔了一下，对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感到心惊，他想起一千多年以前未分四大神官之时，有一位仙君确实是同时掌握着这四神之力的。
　　“你说从魔宫回来之后，好像修为更进一步了？”星霁又问。
　　“嗯。究竟有没有进步不好说，但体内的灵力确实运转得更加流畅了。”
　　宁昭看着他突然沉重下来的表情，不解道：
　　“你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没什么。”星霁晃晃脑袋，想将这个奇怪的念头从脑中赶走，“就是突然冒出了一个特别危险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