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71、金暹

　　第二日，当苍术在魔宫的殿中见着站着的四人时，表情臭得很。
　　“我说过了，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水神动不动就带这么多人来我魔宫，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苍术依旧半靠在御座上，说话一如既往地带刺，如果是第一次见他的人，此刻就要惶恐了。不过宁昭他们之前已经见识过他的脾气，知道他不过是表面凶悍些，性子虽差，但也并非蛮不讲理的人。所以听完他的话，殿下的四个人面色平静，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
　　魔尊对他们的反应很不满意。
　　他从御座上坐直来，眼睛一一扫过四人。但这四个家伙，除了毛毛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吓得低下头，其余几个已经能够坦然接受他的目光洗礼了。
　　他真的很不高兴。
　　他决定揪个人出来出出气。
　　他伸出手，两个指头冲着苏屹勾了勾，道：
　　“名单呢？拿来我看看。”
　　苏屹把冥府的灵笺递上去。
　　“说吧，想知道什么？”
　　苏屹道：“这些凶兽虽然都以魂魄为食，但能力修为上必定不同，被仙族封印镇压后，也鲜少再有能力作乱，魔尊可知，在这里头，能够吞噬上万数目魂魄的凶兽都有哪些？”
　　苍术在听见他说出“上万”二字的时候抬起了眼。而后，他扯着嘴角幸灾乐祸地笑了下，道：
　　“看来仙族又遇到大麻烦了。”
　　苏屹没有否认。
　　苍术的手指在灵笺的一行行名字上划过，有些字经他手指碾过，瞬间消失无踪，到最后，灵笺上只留下了寥寥无几的几行。
　　他将灵笺丢回桌上，拿手指敲了敲，道：
　　“其他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家伙，要查，就查这几个吧。”
　　苏屹道了声谢，刚要上前将灵笺收回，苍术又开口了：
　　“不过，你这名单谁给的？”
　　“冥府。怎么了？”
　　“漏了一个。”
　　苏屹眉心微皱。
　　“漏了谁？”
　　“金暹。”
　　苏屹吃惊地看着他，而后神情有些冷漠地回道：
　　“不会是它。”
　　殿中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宁昭感到疑惑，低声问身旁的星霁：
　　“金暹是谁啊？”
　　星霁小声解释道：
　　“金暹是上古天地孕生的灵兽，尚未被仙族收伏前，确实以魂魄为食。后来它被降服，就一直关在玄都玉京里。”
　　苏屹冲着座上的人说道：“师尊对它严加管教，早就没有再发生魂魄被食的情况。况且它千年前，已经在昆仑山中坐化了。”
　　昆仑山？宁昭听到这，突然心中一跳，怎么这么刚好也和昆仑山有关？
　　苍术看着他，轻轻摇摇头，道：
　　“坐化一说只是猜测吧？当年说它气息紊乱，元神震荡，所以被元始仙尊送去昆仑山静养。结果养了几年，却把它给养没了。”
　　“它坐化之后，形神自然消散了。”苏屹反驳道。
　　“你亲眼瞧见它坐化了？”
　　“我……”苏屹争辩不过，他当时都没有成仙，自然看不到了。
　　苍术十分满意地挑了下眉。
　　“所以说，这所谓坐化，只是大家瞎猜的，说不定它是被有心之人藏起来了，没叫你们找到罢了。”
　　苏屹站在那，脸色很不好看。
　　“我这还放着金暹的图录，想看吗？”苍术心情大好，继续刺激他，“万一将来有天你找到它，也好知道怎么对付它。”
　　殿下许久没有动静，宁昭看着苏屹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但苏屹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一样，依旧倔强地坚持着：
　　“金暹是玄都玉京负责收管的，它不会做这种事。”
　　“哼，”苍术不屑地轻哼一声，“你那位师尊教出来的徒弟，不守规矩的还少吗？还是你忘了当年你那两位师兄兵戈相见的事情？”
　　宁昭趁着苏屹还没反驳，赶紧握着他的胳膊将人拉到身后，他对上苍术碧绿色的眼睛，笑着道：
　　“魔尊既然有关于金暹的图录，那劳烦让我看看吧。”
　　说完，他又冲星霁使了个眼色，星霁赶紧上前，拉住苏屹，避免他一时冲动再生事端。
　　苍术扭头看了宁昭一眼，竟真的没有再说惹怒苏屹的话了，站起身自顾往外走，宁昭赶紧跟上他。

　　“魔尊既然好心提点，何必非要说些惹苏屹不快的话。”宁昭跟随苍术离开时说道，“元始仙尊和苏屹有师徒之情，苏屹是个重感情的人，心里对这位师尊必定崇敬有加，你这么编排他老人家，苏屹生气也是合情合理的。”
　　苍术回头斜了他一眼。
　　“你才跟水神认识多久，这么急着护他？”
　　宁昭心里想，我和苏屹如果按照认识起算，少说好几百年吧。再说他以前可是我的徒弟，我做师父的护他怎么了。
　　这么一想，心里突然暗自开心起来，于是回道：
　　“我和水神认识的时间，可比你知道的长得多。”
　　苍术正将图录抽出来，朝宁昭怀里一丢，闻言冷笑道：
　　“你以为你们那点屁事我不知道么？”
　　宁昭被他问得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苏屹可是来魔界找过自己的。
　　宁昭恍然大悟：“这么说来，你跟苏屹的交情，还是因我而起咯？”
　　苍术嘴角向下撇了撇，否认道：
　　“我跟他可没交情。”
　　不过是那几年和仙界因为蛟族的事情闹得不愉快，看烦了仙族趾高气扬的德性，头一次见着有个神官，恭恭敬敬在他殿前求见，被他拒了一次又一次，还是锲而不舍、一本正经地等着，模样有些可怜罢了。
　　可惜还没等他心软，这神官不知怎么就学坏了，发现自己管辖的海域正好阻在魔界的两片领地之间，于是封了海域，逼得那些小妖只能来他魔宫求助，他把这神官放进来，原本以为又得面对一个颐气指使、喋喋不休的神仙，心中不胜烦躁，恨不得跟他打上一架。谁知那神官一进来，先冲他拜了一拜，面色愧疚地跟他道了歉，又磕磕绊绊地求他帮忙，一双手绞在身前，一点威胁人的气势也没有。
　　像团棉花似的，一拳打上去都使不出力气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答应下来，着人替他查了那一年堕魔的名单。
　　后来听手下的小妖说，他一个一个去找了。
　　后来又听手下的小妖说，他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又回仙界去了。
　　“没想到你这家伙竟投了凡胎。”苍术说到这，又白了宁昭一眼，好像一切麻烦都是他的错。
　　“他身份特殊，那几年在魔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宁昭有些出神，没接收到苍术眼里的嫌弃，只是握着图录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吃没吃苦我怎么知道。”苍术敲了敲他手上的图录，示意他赶紧打开看看，“反正我们魔族的人，脾气可都不大好。”
　　金暹，原身属火，是天地孕生的灵兽，因为天资优渥，当年也是翻过一些风浪出来的。金暹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因灵力浩荡，因此周身浴火，若真如苍术所说，不是在昆仑山坐化，而是逃走了，三界也难有什么地方能让它藏匿这么多年。苏屹方才态度如此坚决，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宁昭翻着图录，里头除了记载着金暹的出处，还有它的习性、弱点等，事无巨细，看来魔尊对兽族确实颇有研究。翻到最后，宁昭问道：
　　“这里头怎么没有它的画像？”
　　苍术将他手上的图录抽回，答道：“金暹是上古的灵兽，本就鲜为人知，一千多年前又被玄都玉京收管起来，你当玄都玉京是什么地方，人人都去得了吗？”
　　“那现在就没人知道它的样子？”
　　苍术道：“有啊。他们仙族如今管事的那位天帝，当年就是元始仙尊的亲传弟子。”
　　天帝？这恐怕不大好问吧？之前看苏屹的意思，似乎是瞒着众人偷偷查的，不知天帝是否也不知情？
　　他敲着手肘，一时有些头疼。
　　“你这么了解它的习性，难道也没见过？”宁昭又问。
　　魔尊一向冷傲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见过。”
　　宁昭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回望他，见他这副表情，当即有些不高兴。
　　“本君活了一千五百岁，见过那家伙很奇怪吗？”
　　“没有。”宁昭立刻笑着否认道，“我只是有些疑惑，魔尊既然见过它，为何没有将它的模样记到图录中。”
　　苍术一撇嘴角：“不想记。”
　　“为何？”
　　“那时我尚且年幼，差点死在它掌下。”苍术平静道。
　　这下不论宁昭心中有多惊讶，也不敢在脸上露出分毫了。他小心翼翼移开视线，努力消化掉这个消息。
　　不过……他又悄悄睨了一眼苍术的神情，见他似乎并无郁结之气，好奇心使他决定冒险再问问。
　　“怎么就…差点…死在它掌下了啊？”
　　“当年金暹尚在魔界，有一回我误入了他的领域，修为不精没打过它，就差点被它杀死了。”
　　“那后来……”
　　“知道为何我父君要保蛟族吗？”苍术道，“因为当时是他救了我。”
　　他？宁昭略一思忖，道：“翊圣真君？”
　　苍术点了点头。
　　“所以……你现在照顾蛟族，是为了报恩啊。”宁昭道，没想到喜怒无常的魔尊原来也有这一面。
　　“不是。”
　　“啊？”
　　苍术垂下眼眸，难得地收起了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阴影落在他的眼处，掩盖住了眸中的邪气，反而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
　　他回想起来，彼时他尚未成年，个子比那个人还矮了一大截，父君牵着他的手同这位“翊圣真君”致谢，那家伙也毫不客气，抬起手盖在自己的脑袋上胡乱揉了一通。
　　“谢倒不用谢，只是以后可别乱跑了，修为这么差还敢惹那么危险的家伙。”
　　他最讨厌别人揉自己的脑袋，连父君都不行，更何况这家伙说出的话还如此令人讨厌。他当即挣开了脑袋上的手掌，愤愤地冲他喊：
　　“我才不差，你不过是比我多活几百年罢了！待百年之后，我必定会胜过你！”
　　那家伙听完他的话，抱着手臂哈哈大笑，脸上的神情得意而张扬：
　　“我看倒未必，再过几百年，只怕你比我要差上更多了，若真想胜我，以后可得比如今更努力百倍才行，你这般贪玩成性，能做得到么？”
　　苍术收回神思，斜了身旁之人一眼，像是要把这怨气发泄到他身上一般，冷冷说道：
　　“我不过是要堂堂正正胜他，若是没了蛟族助益，他输给我之后耍赖了怎么办？”
　　宁昭小声道：“不都说他魂飞魄散了吗？哪还有机会能与你一决胜负……”
　　“他没有死。”
　　“你怎么确定他没死？”
　　苍术从鼻腔中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已在这件事情上失去了讨论的兴趣，他不耐烦道：
　　“看完了赶紧走，啰嗦。”
　　他率先走在前头准备离开偏殿，又突然放缓了脚步，偏过头问宁昭：
　　“你既然投身在凡界，水神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宁昭想起星霁曾提醒过他，苦厄镜之事有违仙规，于是决定装傻，他一耸肩，答道：
　　“我怎么知道？”
　　苍术脚下一顿：“他拿到苦厄镜了是吗？”
　　宁昭瞪大眼。
　　“但苦厄镜是禁物，一直由元始仙尊掌管，水神怎么拿得到？”他眉间一挑，了然地哼了声，“除非……是元始仙尊给他的。”
　　宁昭避开他的审视，装傻到底：
　　“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苍术的眼神显得意味深长：“听闻元始仙尊素来秉公持正，有时严厉得不近人情，世人都说他才是真正臻化入道之人，原来也有七情六欲斩不断，撇不清啊……”
　　宁昭眉间微蹙，一时听不懂他到底是何意。
　　“你……”他正欲再问，魔宫的地面却微弱地震了一下，没来得及反应，眼前视野突然一黑，不过瞬息，光线又重新亮起。
　　宁昭下意识看向那些卧在笼子中的蛟珠，见它们比起先前见到的要黯淡许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看向苍术，他脸上已经阴云密布，他看也没看宁昭一眼，抬脚快步往外走去，冲着身侧跟着的小妖交代了句：“你先把他带回去。”
　　人已消失在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