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58、海岛（二）

　　大概是寻找漩涡和搬动苏屹的过程耗费了太多心力，宁昭疲惫不堪，竟拥着苏屹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等他再醒来时，外头的雨势已止，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发觉怀中空空如也，再抬头，苏屹正直挺挺地坐在他对面。
　　“醒了？”宁昭高兴道，他伸手在苏屹的胳膊处捏了捏，问，“身体还好吗？”
　　苏屹似乎在发呆，听了他的话，无神的眼睛眨动一下，僵着脑袋转向他：
　　“小，小师父？”
　　……
　　宁昭愣了一下。
　　“啊？”
　　苏屹牵起嘴角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身子朝宁昭探过来，手指小心在地上一点点朝前摸索着，等触着宁昭的衣袖，这才放心地将屈跪在地上的双腿往前挪动了两步，紧挨着宁昭坐下。
　　宁昭微张着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醒来时还不能确定是小师父，吓了我一大跳。”
　　他说着，眼睛不安分地眨了眨：
　　“可是小师父，我们这是在哪儿啊，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宁昭听了他的话，皱起眉，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被苏屹笑着抬手抓住：
　　“真的看不见，我又不像小师父，那么喜欢捉弄人。”
　　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他好像并不惊慌。
　　只是……
　　这是苏屹吗？这人从眉眼到身量都是他认识的那个苏屹不错，可这说话的语调，一举一动，又好像不大一样。
　　“小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了？”苏屹摇摇他的胳膊。
　　怎么好像还…还有点粘人？
　　像个软软糯糯的小孩似的。
　　“苏屹，你，你身上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苏屹眉头微皱，摁了下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好像有点疼。”
　　心口？该不会也是被那些石棱伤着心脉了吧？
　　宁昭又问：“那眼睛呢？眼睛会痛吗？”
　　苏屹摇摇头：“不疼。就是白茫茫的，好像被窗户纸糊住了一样。”说完，他被自己的说法逗得咯咯笑起来。
　　这是被毒虫咬伤导致的吗？宁昭思索着。
　　只是他从未当面管自己叫小师父，怎么如今又叫得如此自然顺口了？
　　“苏屹，你还记得星霁吗？”
　　“星……霁？星霁是什么？”
　　完了，连星霁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什么年纪吗？”
　　苏屹有些不满地努努嘴。
　　“我今年十四了呀，小师父。”
　　宁昭头疼地揉揉额角。果然，这毒虫似乎让苏屹的意识发生了错乱，不仅眼睛看不见，连心智也回到少年时了。
　　“小师父说要带我去山中寻长生不老的仙药，咱们现在…是在山洞里吗？”苏屹小心地抬头。
　　“算…是吧。”宁昭回道，盯着他有些发愁。
　　自己都替他将伤口上的毒血吸出了，怎么还能中毒？
　　“那为什么我看不见了？”苏屹摸摸眼睛。
　　“你被毒虫咬了，所以暂时看不见，不过你不用害怕，很快就会没事的。”宁昭安抚道，还抬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
　　“我不害怕。”苏屹挺直身子，“有小师父在。”
　　“嗯……”宁昭有些心虚地应了句。
　　“你现在能走动吗？”宁昭问。
　　苏屹乖乖地点点头。
　　“那我扶着你，我们去外面看看好吗？”
　　星霁那边不知道何时能赶来，他们总不能一直藏在这个狭缝中，这座海岛是九首幻兽生活的地方，外头随时有可能出现未知的危险，总得先去找个安全的藏身之所。
　　“小心石头。”宁昭扶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要找个山洞不难，但苏屹眼睛看不见，所以只能缓慢前行。再加上，苏屹一路上总要问他很多问题。
　　“小师父，我闻着花香了，这里是不是有花？”
　　“嗯，有花啊。”宁昭将他跟前的石头小心踢开。
　　“是什么颜色的啊？”
　　“淡紫色的。”宁昭抬手把垂下来的树枝拂到一旁。
　　苏屹弯着眼睛：“那一定很好看。咱们可以摘一点回去吗？插在书屋里，这样小师父在里头看书的时候就能闻到花香味。”
　　宁昭看了看那些招摇的花朵，觉得还是莫要去碰为好。
　　“下次给你摘好吗？这些花看着有些异常。”
　　苏屹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点头。
　　苏屹如今这副模样倒是和之前有些不同，更活泼些，话也比之前多一些。但宁昭并不觉得他聒噪，好像苏屹原本就该是这般性子才对，如今的沉稳内敛都是他刻意压着的。
　　“好奇怪啊，我总觉得好久没和小师父说过话了。”苏屹突然说道。
　　宁昭怔了一下，停下脚步，盯着苏屹单纯无暇的笑脸，心里翻起一股微酸的情绪。
　　是啊，苏屹都成仙六百年了。
　　“嗯……”宁昭转了转眼珠，“那你会想我吗？”
　　“当然了！”苏屹毫不犹豫地回应道，“莫说很久，我就是下山半日没见着小师父都觉得十分想念。”
　　宁昭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觉得自己着实在占人便宜，心虚地撇了撇嘴，在苏屹的头上摸了摸。
　　“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嘛。”
　　他牵着苏屹走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在一片茂密的山林里找到一个山洞。洞口不足一人高，但洞里倒算宽敞，足以让他们二人伸直了腿睡个好觉。
　　宁昭在洞口处下了屏障，避免再有什么诡异的蛇虫鼠蚁跑进来，又去洞外拾了些干净的树叶铺成床。
　　他离不了太远，因为要带着苏屹。
　　自从应下他那声小师父之后，宁昭非常自然地担起了这个身份，也非常坦然地接受苏屹从一个清风朗月般的神仙一下变成粘人精。哪怕目不能视，还是要扯着他的袖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当然，这样的苏屹，他竟然还有些受用。
　　夜幕已经降临，下过雨，空气有些湿冷，宁昭点了个火堆和苏屹一起坐在洞口烤火。
　　“小师父，现在什么时辰了？”
　　宁昭抬头看了看月亮：
　　“应该……戌时过半了吧。”
　　苏屹点点头。
　　“天都黑了吧，我好像模模糊糊能感觉到一些了。”他抬起手指，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会，停住：
　　“呐，月亮是不是在那？”
　　宁昭点头道：“还真是在那。”
　　看来毒虫留在苏屹体内的毒并没有多少，苏屹的身体应该在慢慢好转。
　　只是……眼睛慢慢能看见了，那心智何时恢复？
　　他同苏屹在洞口处坐了一会后，熄了火堆，扶着苏屹回到山洞中躺好，打算入睡时，苏屹翻了个身对着他：
　　“小师父，你冷不冷？”
　　冷？修仙的一大好处就是，他如今有法力护体，已经不会感觉到寒冷。但苏屹此刻心脉受损，又中了毒，说不定连法力也用不大顺畅了。山洞里本就阴寒一些，又值深夜，他感到冷是正常的。
　　“夜晚是有些凉，你是不是觉得冷了……”宁昭说着，正准备起身将外衣脱给苏屹盖着，原本躺在他身旁的人却挪腾了几寸，近到咫尺之内，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他。
　　“就知道小师父会冷，那咱们抱着睡吧。”苏屹说着，手臂收紧来，浅浅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过来。
　　宁昭僵住了。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苏屹平日端得如此得体原来都是假象吗？
　　他记得离开草庐那天，清晨起床的时候，苏屹睡在他身旁，两人之间宽的能再塞下一个星霁，苏屹缩在床沿，踹上一脚都能掉下去了。
　　怎么着，现在说抱就抱上了？
　　“不是，苏屹啊……”宁昭动了动被苏屹抱着的身子。
　　“嗯？”苏屹抬起头来。
　　他靠得太近，一抬头，鼻尖都快蹭到宁昭的下巴了。唇红齿白，微弱的月光照进来，好像所有光华兜兜转转，最终都落入他的眼睛中，摇曳生姿。
　　但苏屹此刻是看不见的，所以这近在微毫间的尴尬只能宁昭一个人独自消受。
　　苏屹半天没听见回话，又问了句：
　　“怎么了？”
　　他暖暖的气息扫在宁昭的下巴上，这次是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了。宁昭喉间一动，突然觉得长夜漫长无边，时间流转得太过缓慢。
　　缓得他能听清苏屹的心跳声，感受到他的脉搏。缓得他能看见苏屹眼里映出自己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微妙莫辨。
　　“没什么，睡吧。”他最终选择闭上眼，任由这些突然降临的情绪将自己包裹住。
　　这一夜，宁昭做了一个漫长而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轻飘飘地落回草庐，站在屋子前。外头漆黑一片，屋子里却亮着昏黄的烛火。
　　他听见苏屹脆生生的声音：
　　“小师父，你以后会成仙吗？”
　　“嗯……应该会吧。”
　　“那我呢，我也会成仙吗？”
　　“那当然，你可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那…那我以后就去小师父的仙府上做个侍童，生生世世和小师父待在一起。”
　　外头吹过一阵冷风，直往宁昭的心口灌去。他站在门外，突然很想推门进去看一眼苏屹，好像再不看，从此以后就再无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