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51、过招

　　屋内，檀香袅袅弥散，苏屹将搁在面前的茶壶拿起来，替坐在对面的人沏了杯茶。
　　“度厄星君近来不是很忙么，怎么有空闲来我的草庐？”
　　对面的人答道：“还不都是为了我那贪玩的弟弟。”
　　“星霁这次下界虽未告知他人，但也是在殿前请过旨，得了天帝的应允下界来查恶灵，不算玩。”
　　度厄星君低下头，手指在杯沿敲了敲：
　　“我听说他承了这件差事，也去打听了一番。这次的恶灵…恐怕来历不简单吧。”
　　苏屹答：“还在查，目前身份不详。”
　　“但水神已经同它交过手了，应该知道，这不是星霁能对付得了的。”
　　“度厄星君何至于对他如此不信赖？”
　　面前的人放下茶盏，微一犹豫，笑道：
　　“水神在天庭的时日短，可能不知我兄弟六人的过往，当年我们飞升时，他……”
　　“我知道。”苏屹打断他，抬眼同他对视，“星霁告诉过我。”
　　“他自己跟你说的？”度厄星君有些讶异。
　　“嗯。”
　　度厄星君怔了片刻，后又了然地点点头：“听别人说，水神与其他仙家一向疏离，只同我六弟走得近些，我原本还以为他们夸大了，看来你们的关系确实不错。星霁将你当做挚友看待才会主动和你说这件事，要是别人的话，恐怕提一句他都要生气的。”
　　他冲苏屹微一颔首：
　　“水神既然知道他的情况，还请勿要阻拦，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他回南星宿宫。”
　　苏屹笑了笑：“我若是出手阻拦，度厄星君可是要跟我打一场？”
　　度厄星君抬起头，笑得纯良无害，温和得很。
　　“我在三界恶名远扬，众人皆知我是暴脾气，莫说是水神你，便是碰上魔族的人，若我看不顺眼也照打不误，顾不得什么身份规矩。”
　　苏屹摇摇头，道：“可我却听说，当年你闯入魔界屠杀的那些凶兽，是因为轻狂妄论，对南星宿宫的上生星君横加评判，出言不逊，扬言要当面给他些教训，才惹得你大开杀戒的。”
　　度厄星君眼神一闪，看向苏屹：
　　“这件事我六弟也知道？”
　　“我没告诉他。”
　　“那希望水神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他知道。”
　　苏屹了然地点点头：“既然关心他，何苦对他如此严苛，事事都要管束他呢？”
　　度厄星君一直微笑的嘴角收敛了些，神情显得有几分落寞。
　　“我兄弟六人飞升之时，我同其他几位兄长已经商量过，无论将来身处何位，所司何职，都要拼尽全力护他周全。我也知六弟生性活泼，将他困于南星宿宫之中，就像剪了飞鸟的羽翼，只会让他不满，时日愈久，愈是痛苦。本想着待重修命格簿之事了结后再慢慢放手，也将南星宿宫的一些事宜交予他来处理。”他说到这，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这家伙性急得很，瞒着我们自己便去凌霄殿找天帝去了，领得还是追查恶灵这般麻烦又危险的差事。若是往常，他这么坚持，我也不会执意拦着他。只是…近些时日我们确实无暇陪他，若无人在他身边，到底不放心他一人孤身在外……”
　　“度厄星君的苦心我明白。”苏屹开口道，“只是，天穹之星又怎甘被暗云遮蔽？他既为星子，天命之才，本该发光，度厄星君却要他敛其光芒，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不会甘心的。这一点，你作为他的兄长，应该比我更理解他的感受。”
　　坐在对面的人陷入沉思。
　　“至于星君担忧他的安危，如今他既然暂住在我草庐，我理当保他周全。这次恶灵在我所辖的水域生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不论星霁要去哪里追查此事，我都会与他同行。”
　　度厄星君没有说话，苏屹也没再开口，二人便这么静静地对坐着。
　　檀香散开，在屋中氤氲出清淡的香气。许久，度厄星君站起身，冲着苏屹的方向弯腰鞠了一躬。
　　“那就有劳水神多多照拂我六弟。”
　　苏屹亦起身，冲他回礼道：“星君放心。”
　　“他既然执意留下，我手上还有诸多事等着处置，就不多呆了。”
　　他说着，朝房门口走去。临开门时，又停下动作，回首问道：
　　“对了，我大哥寄给我的灵笺上说，那件事…仙尊交给水神去查了？”
　　“嗯。”
　　“可有结果？”
　　“我有些猜测，已经交代冥府的人去确认，他们许我半月期限，到时候会给我结果。”
　　度厄星君点点头。
　　“仙尊说得对，这件事我南星宿宫不便插手。不过，此事说不定会牵连到一千二百年前的某些故人，对我大哥来说乃是一份执念，水神如果真查到了什么，若不涉及机密，还望能告知我南星宿宫，也算解了我大哥多年的心结。”
　　“好。”苏屹应道。
　　门打开来，门外院中还站着三人，星霁瞧见他走出来，一脸紧张又警惕的表情。
　　度厄星君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弯着眼睛笑道：
　　“我是你敌人吗？干嘛这副表情。”
　　“五哥若是敌人还好一些了，你这样我又不能真同你动粗。”星霁不甘心地反驳道。
　　“说得好像你打得过我似的。”度厄星君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吓得星霁急忙后撤了一步。
　　“五哥！你不会真要跟我动手吧！”
　　“行了。我不抓你回去，别这么紧张了。”
　　“当，当真？”
　　“当真。”
　　星霁小心翼翼上前一步来。
　　“水神将你说服了？”
　　度厄星君点点头，抬脚朝草庐门口走去。
　　“大哥那里我会替你瞒着的，但你要答应我，行事之前要思虑周全，若是遇到危险切忌鲁莽，宁可错放机会，也不要勉力为之，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星霁咧开嘴笑着。
　　他在门前又停下脚步。
　　“进去吧，再多送几步，我说不准就改变主意将你一并带回去了。”
　　星霁吓得立刻后撤一大步，与他拉开距离。
　　“那，那五哥路上小心。”
　　度厄星君笑了笑，正打算离开，又转过身来，对着星霁招招手。
　　“干嘛啊？”星霁警觉道。
　　“过来！给你些东西。”度厄星君道。
　　“噢……”星霁乖乖走上前来。
　　度厄星君在袖子中翻了翻。
　　“你以前不是老嚷嚷着要借五哥的长鞭吗？这次留给你。还有这些法器，走得急，没想着多带，都留给你了。”
　　星霁接过东西，吸了吸鼻子，伸手将人抱住：
　　“多谢五哥。”
　　“这么大就别撒娇了。”度厄星君有些嫌弃地想将人推开，抬起手，又停了下，最终只在星霁的后背上拍了拍，“遇上打不过的人就传信给我，你知道五哥打架最厉害了。”
　　“嗯……”
　　星霁捧着一堆的法器回到院中，方才紧张的神色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脸上端着笑脸，见到院中只有宁昭一人，出口问道：
　　“其他人呢？”
　　“毛毛去做早饭了，苏屹…苏屹也一块儿去了。”
　　“嗯？”星霁奇道，“他为什么也去？”
　　谁知道呢？宁昭耸了耸肩膀，他不过是在毛毛准备去做早饭时随口夸了两句，苏屹的表情就变得很奇怪，开口说自己也会做，跟着毛毛一起钻进柴房了。
　　“可能…他也很喜欢做饭吧。”宁昭瞟见他怀里抱着的东西，好奇道，“你手上都是些什么？”
　　“哦，这些啊，都是五哥留给我的法器。”其他倒没什么特别的，但这条长鞭星霁可是垂涎已久，乃是度厄星君的贴身法器，他一直都想拿来玩玩，“知道这条长鞭的来历么？”
　　他扬手甩了两下，长鞭柔而坚韧，打在地上发出脆响，还带起了数道火花，吓了宁昭一跳。
　　星霁更加得意了。
　　“古之神兽朱雀，坐化之后化为火种落入南岳山中，此火漫烧万年不熄，三界几乎无人能近，可两千多年之前，却有人孤身前往南岳山，在火种中煅造七七四十九日，终于炼出神兵，便是这长鞭。”
　　“那个凡人……”
　　“自然就是我五哥啦！”星霁自豪地说，“他平日里可宝贝着这法器呢，连碰也不让我碰的。”
　　“真有那么神？”
　　星霁挑了下眉毛：“试试不就知道了？”
　　宁昭对这长鞭也有些好奇，更何况他经过这些日子的修炼，总想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了。上次在江岸遇着的那头九首幻兽，他吃了体格上的亏，回去后还特意向苏屹讨教过。
　　因此，他这几日觉得自己在修为上，似乎又增进了几分。
　　“等着。”宁昭对星霁抬了抬下巴，转身回到房中，将挂在床边的那把剑取下来。
　　长剑出鞘，又是一声轻吟。他每次握着韶光的时候，心中都会生出一股微妙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宁昭重新回到院内，与星霁相对而站，抬手指了指角落的花圃，说道：
　　“先说好，咱们点到为止，别伤了苏屹的花。”
　　“那当然了。”
　　星霁说完话，勾起嘴角一笑，已踏空而至，长鞭一甩，快若一道疾风，不过须臾已至眼前。宁昭抬手格挡，横剑身前，那道长鞭却又突然化刚为柔，似水流一般缠绕上剑身，星霁收力一扯，宁昭的身子就随着剑柄一同被拉了出去。
　　宁昭索性借力而上，飞至半空，剑身轻颤，竟然脱手飞出，宁昭伸手在剑身上弹了一下，那长剑便幻化出无数道剑光，凝成无数把利剑，瞬间将星霁团团围住。
　　长鞭的优势在于远战，力量惊人，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灵活不足，不像刀剑这些武器，可以随心所欲地飞来飞去。
　　这些宁昭都在苏屹给他的书册上看过，因此对付起来心中已有章法，无数道剑影冲着星霁飞去，虽然令人眼花缭乱，但星霁速度极快，手起鞭落，丝毫不见狼狈。
　　宁昭心里有些吃惊，星霁来的这些日子没有出过手，没成想也是个像苏屹一般深藏不露的家伙。
　　他这头还在胡思乱想，星霁已经干脆地化解了方才的困局，手上的长鞭招呼上来，缚住宁昭的腰身。
　　“跟我打架可不能分心啊！”星霁得意一笑，手腕一震，宁昭已经被他掀到半空中。
　　看似处于下风的人却在空中翻了几圈，挣脱鞭子的桎梏，直直落向星霁。与此同时，韶光重新飞回宁昭手中，剑尖直指星霁的命门。星霁却没躲开，鞭子收回来，准备正面同他交锋。
　　剑气化出的水幕同长鞭的火焰相互交缠，互不相让，都想要将对方一口吞没。
　　两相僵持片刻后，宁昭的身体终于被震开，剑柄脱手，钉入土里，熄了身上的光华。
　　他转了转吃痛的手腕，笑着说道：“好像打不过你啊。”
　　星霁也收了长鞭，走过来将插在地上的剑拔出，拿布巾擦拭干净，递回宁昭手上。
　　“若论身法，我占不到便宜的。不过是修为比你高一些，跟你拼法力，略胜你一筹而已。”他摇摇头，有些不服气地赞道，“你还真是了不起，水神下凡找你也才不过两三个月吧，怎么就有如此的修为了？常人恐怕十年二十年也到不了你这水平。”
　　“他们十年二十年自然达不到了。”宁昭坦然地说道，“我也不是真有这本事，苏屹炼了丹药给我，他说吃了能修为大增。”
　　“哦？什么丹药这么厉害？”星霁感到好奇，凑上前来，“给我看看，我就知道水神对你偏心得很，什么好东西都给你。”
　　宁昭从怀里掏瓷瓶的动作顿了下，不自在地反驳他：
　　“什么偏心啊…他就是懒得从头教我。”
　　星霁接过他手中的瓷瓶，打开封口倒了一粒出来，说笑道：
　　“我倒要看看水神给你私藏了什么好东西，回头我自己……”他凑上前闻了闻，脸色突然变了，连话说到一半也止住了。
　　“怎么了？”宁昭推推他。
　　“啊？没什么。”星霁回过神，眨眨眼睛，将丹药倒回瓷瓶里。
　　“你看出是什么炼的了吗？”宁昭打趣道。
　　星霁牵起嘴角笑了一下：“看不出来，应该是什么珍稀的灵药吧。”
　　他又将瓷瓶拎在手中晃了晃，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丹药，你吃了多少了？”
　　宁昭回：“上次在霖州城外给我的，嘱咐我一个月只能吃一颗。”
　　“哦……”星霁有些恍惚地点点头。
　　宁昭愈发觉得他不对劲，正想细问，毛毛端着两盘菜兴冲冲地跑出来。
　　“老大老大，饭做好啦！大仙做了好多菜呢！”
　　星霁转身朝他走去，问了句：“水神人呢？”
　　“啊？还在里头盛粥呢！马上就出来了。”毛毛回道。
　　“嗯。”星霁应了句，朝柴房走去，将跨出门槛的苏屹拦住。
　　“你跟我进来一下。”他表情有些严肃。
　　苏屹不明所以，将手上的两碗稀粥递给毛毛。
　　“不，不吃饭吗？”毛毛问。
　　“你们先吃，我和星霁这就过来。”苏屹拍拍他的胳膊说。

　　待苏屹走进柴房，星霁抬手一扬，在门口隔了一道水幕。
　　“怎么了？”苏屹问。
　　“你给宁昭的丹药是怎么回事？”
　　苏屹抿着唇，没有回答他。
　　“你哪来的？”星霁见他不答，更加心急，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肩膀，眉头紧皱，“是不是用你自己的修为炼的？”
　　苏屹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你疯了不成？”星霁放开他，焦躁地来回踱步，“当初你下界时我就告诉过你，私自下凡授道是有违天规的，那时你跟我说自己有分寸，这便是你的分寸吗？”
　　苏屹的嘴唇动了动，开口道：“我知道此事冒险，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来，能让他短期速成，修为大涨。你也知道的，他承了我的命格，不久便会有天劫降身，容不得我拖延。”
　　星霁着急地看着他，道：
　　“玄砚，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互换命格这样的事情如凤毛麟角，怎么会如此刚好就落在了你们两个的身上？你不要总是拿这种猜测来为难自己。”
　　苏屹别过眼，无奈而疲累地说道：“它就是这么刚好。”
　　“我九岁时被小师父收留，宁昭和我说过，他九岁离开毛府四处流落，若是我当年没遇见小师父，这便是我余生的命运。他与我的生辰日一样，最重要的是……我们在天机石上看到过，他这一世时日无多，势必要遇上什么劫数。”
　　“那又如何，你就这么心急吗？”星霁气急败坏，“你是神仙，有千万年的寿元，多等一些时日不可以吗？等他身死之后入了轮回，重新转世，有的是大把时间修行，何必这么急于求成？这件事一旦被天上知道了，保不准要革去仙籍下放凡界，飞升成仙其中多少辛苦你不知吗，怎么如此不自惜仙家的身份，到时候你生生世世都没有机会再飞升了！”
　　他说到激动处，脸都涨红了。
　　“可我不想再等了！”苏屹低吼道，眉目间尽是决然。
　　星霁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竟愣住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苏屹抬眼望他，目光清亮，“我多瞒他一天，心里就多一分折磨。”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没有勇气说出来，光是想想那些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场景，光是想想宁昭知道后会如何厌恨他，他就痛苦不堪。
　　“只要能将所有错纠正回来，或许我还能奢求他的原谅。”
　　“你……”星霁皱了下眉，心中一时震骇，似乎从挚友突如其来的激动中窥见了某些不一样的情感，“你该不会对他……”
　　苏屹垂下眼，像是要避开他探寻的目光，片刻后，沉默着摇摇头。
　　“我从前…是生过一些越距的年头。”苏屹说道。
　　有一阵子，他总是有意要避开小师父，害怕同他说话，害怕跟他共处。
　　那人坦诚待自己，事无巨细，倾尽心血教导他，他却怀着这样肮脏的心思，想要独占他的关怀与爱护，甚至希望有朝一日，那人也能像自己妄念他一般念着自己。
　　苏屹从那时起，学会收敛起性子，所思所行步步克制，不单是害怕一朝放纵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更是希望在小师父的眼中，他不再是弱苦无依的稚童，他想站在小师父的身旁，他想让他知道，自己已能够与他并肩，也可以被他依靠。
　　苏屹守着这样遮掩的心思好几年，明知是奢望，却还是忍不住做着不切实际的瑰梦。
　　可命数却给他们开了个如此大的玩笑，让他夺走了原本属于小师父的一切。
　　“如今我还能妄想什么呢？我只希望在他知道这一切真相之前，至少能尽我所能地弥补对他的亏欠。” 苏屹说道，“所以不管要我付出多少代价，承担怎样的后果，这件事我都要做到。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我自己。”
　　星霁眉头紧锁，看着他，终究只能叹口气：
　　“那你打算渡多少修为给他。”
　　“一半。”
　　“一半！”星霁叫道。
　　“如果全部渡给他，师尊很快会察觉出来的。”苏屹解释道。
　　“我…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星霁知道他心意已定，气得摆摆手，道，“算了，我不管你了。你最好自己小心，要是让广白仙者给发现了，饶不了你的。”
　　苏屹微笑：“好在我如今长居这里，不要紧的。”
　　“唉…”星霁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但最终只是扭过头，“出去吧，不然他们该担心了。”
　　水幕收起，星霁率先推门而出，毛毛埋在碗里的脸抬起，冲他招呼道：
　　“快来吃饭啊！我和老大都快吃完了。”
　　苏屹弯起眼睛笑了笑，点点头快步走过去，在宁昭身旁坐下。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饭都不吃。”宁昭开口问道。
　　“有些小事问问玄砚。”星霁也坐下来。
　　“什么事啊？”
　　苏屹抬起头来。
　　“这是我跟水神之间的秘密。”星霁冲着苏屹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