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49、夜归

　　其实修仙一事，宁昭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总看苏屹一副锲而不舍的模样，不忍心拒绝他。又听星霁说了苏屹那些年苦寻他的事迹，猜测自己恐怕也算是苏屹的一桩心事，既然如此，何不趁此遂他的意，也好了却他多年来的执念。
　　已至盛夏，时不时便要下一阵暴雨，雨过之后，整个草庐就会浸在一阵植物与土壤混杂的清香中。
　　有天夜里，宁昭被雷鸣声惊醒，天气燥热，他翻来覆去也无法再入睡，惦记起院中那片花圃，那里无遮无拦的，若是雨势太大，也不知会不会将篱笆冲垮，把苏屹养的梦幽花冲走。
　　他起身寻了把伞，急匆匆出去看那些花，院中黑漆漆的，连幻萤也在大雨中熄了光芒。宁昭摸索着往花圃里走去，蹲下身子凑近瞧，才在梦幽花的叶子下找着一群趴着的小萤虫。他伸出手指，那些幻萤也不躲闪，一只只顺着他的手指爬到他手背上，好像早已和他相识许久。
　　宁昭轻眨了下眼睛，意识深处的某些东西似乎正在冲破禁锢，他恍惚想起第一次碰到这些小萤虫时脑中出现的幻象，苏屹的警告言犹在耳，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弹，任凭手上的小家伙们亮起星点的微光，仿佛迷雾尽头招摇的灯火，诱着他一点点接近某段尘封的记忆。
　　宁昭再睁眼，已是晴朗白日，他置身其中，却只觉得心绪寥落，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人，无处可往，无人相伴。
　　但他分明还站在草庐的院中，撇过头，还能看见那棵柿子树。
　　哦，他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落入了幻境中，或许是苏屹的幻境，又或许…
　　他茫然地想，或许是六百年前的那个自己。
　　角落处的柿子树冠叶蓊郁，他走上前，抬手碰了碰它的枝干，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间，仿佛不止是短暂的数十年，而是百年、千年，他们早已这样相互依存。
　　难道自己从前真是活了几百年的树灵吗？
　　宁昭还在兀自疑惑时，眼前的景象却突然缥缈起来，他再一眨眼，又重新站回了院子中，他忍不住转头看向柿子树的方向，那里却不似方才那般空落，树底下正站着一个小少年，虽然背对着自己，但宁昭却一下子就辨认出来那个人是谁。苏屹挽起了袖子，正挥锄清理树下的杂草，整个人瘦瘦小小，似乎还没有手上的锄子高。
　　宁昭忍不住牵起嘴角笑了笑，心中似乎多了份安定，，方才那股寂寥的感觉竟一扫而光。
　　“苏屹，你在做什么？”宁昭忍不住喊道，喊完之后才想起，自己如今在幻境中，苏屹又怎么会听得到呢？
　　但小少年却停了动作，扭头看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回答他：
　　“小师父！我在给你的树除草呢！”
　　宁昭一时有些分辨不清，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是假了。
　　那少年却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往树下走，指着地上同他说道：
　　“你看，这片都清理干净了，等明日我去山里捡些干粪，给它施肥！”
　　宁昭皱着眉捏住鼻子，仿佛臭味已经冲进他鼻子里了，他问道：
　　“这柿子树长得挺好，施肥作甚？”
　　“小师父既然是它的树灵，就与它息息相关，我自然要想办法将它养得更好一些！”
　　所以你就要在它上头浇粪？宁昭挑了下眉。
　　他拎起少年人，一边将他拖去院中，一边说道：
　　“已经长得够好了，不许你给它浇肥。”
　　“可，可是它总不结果子呀！”少年人争辩道，“都长得这么大了，一个果子也没结出来，必定是养分不够吧？”
　　他停下脚步，蹲身与苏屹平视，有些哭笑不得。
　　“就因为它不结果子？”
　　“嗯。”少年郑重地点点头。
　　他依靠这棵柿子树吸收日月精华，又不是让它去招蜂引蝶，结果子有什么用？是故才从未有结出柿子的时候，不过……
　　“你跟我说实话，”他伸手在苏屹额上敲了一下，“你是不是嘴馋了，想吃柿子？”
　　“才，才不是！我是在关心小师父！”少年人满脸通红，嚷完后又放低了声音嘟囔道，“当然…如果能结些果子吃，那也是，也是好的嘛……”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抬眼看了看柿子树繁茂的枝叶，出了片刻神，喃喃自语道：
　　“若你喜欢，那便结些果子给你吧……”

　　苏屹从冥府回来的夜晚也在下雨，闪电交织着雷鸣，偶尔在黑色的天空中撕开一道裂口，转瞬间又被黑暗吞没。
　　宁昭睡得迷迷糊糊，感觉门被人推开，脚步声似乎顿了一下，风雨的呼啸夹杂着雨水的凉气迫不及待地涌入房间，令他下意识缩了下身子。宁昭本想睁眼的，但眼睛方掀开一条缝隙，白色的衣衫已经近到眼前，虽然没有点灯，在黑暗中也够显眼的，他的脑子还混混沌沌，只够反应过来应该是苏屹回来了，便没有再往下多想，翻个身，将身旁的位置让出来些，就打算继续同周公会梦去了。身侧的位置轻轻一陷，苏屹身上独有的檀香气弥散开，不知是不是在庙堂里常年熏陶出来的。
　　苏屹好像养在香炉中的熏香啊。宁昭在入梦前这样想。
　　如若他此刻睁开眼，就能看到身侧的人并未睡去，而是微侧着身子，头枕在胳膊上，正在偷偷看他。
　　屋外突然亮了一下，雷电的闷响紧随其后，苏屹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将宁昭的眼睛挡住，紧张兮兮地转头往窗外看。
　　闪电不过转瞬即逝，苏屹吸了吸鼻子，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他收回还悬在半空中的手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宁昭都睡着了，又怎么会被闪电给吓醒呢？他实在有些过于紧张了。
　　苏屹躺平身子，窗外雨声淅沥，在宁静的深夜里，仿佛只有它还未入睡。
　　哦，还有自己。事情办完，本无需连夜赶回来的，但风雨奔袭而至，反而叫人归心愈甚，仿佛只有回了草庐，这颗心才放回它该待的位置，不再高高悬着。
　　倒是忘记，星霁那个家伙将宁昭赶来自己的屋子睡了。
　　苏屹想伸手碰碰身旁人的睡颜，手指伸出去，在快碰着宁昭的鼻尖时又缩起来。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旁，像六百年前他们彼此相依的那些日子，这样的时刻对他来说太奢侈，他要每一天每一刻都珍藏起来，不舍得做任何会破坏了它的事情。
　　这般战战兢兢的心情，像极了自己刚到草庐的那段日子。
　　刚来的那几天苏屹总觉得自己在做梦，有时候睡到半夜突然吓醒，总要匆忙起身跑到小师父的屋子外，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在。怕惊扰了小师父，苏屹只敢偷偷趴在窗扉下，就着月色在缝隙中瞧一眼。
　　原本以为自己的这点心思能藏得很好，可惜春雨踏青而至，时常拖拖拉拉下到半夜，他的秘密还是被小师父发现了。
　　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夜，雷声将他惊醒，苏屹那时候刚开始修炼，不过接触了个皮毛，想起自己从前听人说过，神仙大都是在这种天气里飞升的，他害怕小师父就这么走了，连鞋也顾不得穿，赶紧往外跑，跑的太急，在小师父门前跌了一跤，湿漉漉的泥水溅了满身。
　　“苏屹？是你在外边吗？”房里的人问道，大概被动静吵醒了。
　　苏屹纠结了一瞬，赶忙出声应他：
　　“是我，小师父。”
　　门吱呀一声开了，站在门里的人着了件青色的薄衫，睡眼惺忪，头发被压得懒散凌乱，慢慢打了个哈欠。
　　苏屹一身狼狈不知所措地站着，等他眼睛投过来，立马惊得瞪大了：
　　“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苏屹被一把拉进屋里，初春的深夜还有些冷，淋了雨，身上便开始发寒，苏屹的手脚开始不住地颤抖着。青衫少年抬眼在屋里扫了一圈，将搁在木架上的外衣先扯下来，兜头盖住苏屹，动作一点也不温柔，胡乱揉了一通，将苏屹的头发搞得一团乱。
　　等他将衣服从苏屹头上拿走后，自己先笑开来：
　　“苏屹你怎么更像个小乞丐了。”
　　苏屹方才跑出来匆忙，连外衫都没披，只穿了件里衣，屋外那一跤跌得狠，身上又湿又脏，那人就把他的上衣剥个干净，用被子裹住了，这才开口问道：
　　“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我房门前做什么？”
　　苏屹自然不敢说实话，抿着嘴还在思索着理由。脑袋上被人拍了一下：
　　“怎么着？还想着骗我啊？”
　　“啊？”苏屹吃惊地抬起头，“小师父怎么知道……”
　　“就你这副表情，我一眼就看透了。”他笑得春风得意，好似多么了不得的事情，门外轰隆一声，他偏过头望了一眼，“是因为打雷了，你害怕吗？”
　　苏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怕…我怕小师父飞走了……”
　　“飞走？我能飞去哪里？”
　　“飞到天上去，小师父不是…要做神仙吗？”
　　“哈哈哈…”那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完，眼神又突然变得很淡，那人伸出五指将苏屹凌乱的头发梳顺来，认真地同他说，“成仙可没这么容易，放心吧，小师父不会丢下你的。”
　　说完，他拍拍床板道：“要是不放心，你今晚就在这里与我同睡吧。”
　　苏屹望着他，轻轻地点点头。
　　外头风雨飘摇，苏屹蜷在床上，身旁是若有似无的暖意。风顺着窗沿缝刮进来，呼呼作响，声音钻进苏屹耳朵里，轻轻挠起一阵痒。他忍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风声，而是身旁的人睡着了，浅浅的呼吸在他耳边，像缱绻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