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44、水神祭典（六）

　　所谓的水神祭典，因为百姓的热情高涨，时常从五月初便陆陆续续开始，时间长达半月之久。但严格来说，真正的祭典只有五月初六至五月初八三日。初六为开坛祈福之日，由当地的县官做主，在江岸边寻一处地方，搭起神台，巫祝需登上高台唱词高呼，意在祈求神明降临。这个召神的过程常常要持续一整个白天，寻常百姓为了看热闹，也会大量围聚在江岸边。
　　等到了第二日的五月初七，便是传闻中六百年前水神斩杀恶蛟的日子，这一天也被称作水神的诞辰，乃是占卜之日。人们相信守护他们的神明会在这一日重新降临，将自己的旨意留在卜卦上，但为了接下来能够风调雨顺，百姓们往往愿意再多做一些努力，譬如所谓的以年轻女子作为祭品沉水的方式，就是为这一日准备的。
　　第三日，乃是朝拜之日，到了这一日，往往是江岸聚集人数最多的日子，几乎可达万人空巷、摩肩接踵之景，百姓跟随巫祝高声唱和，祈盼平安。
　　这三日，通常是苏屹最为难熬的日子。不仅要提防着水陆两处随时有人捣乱，也要小心江潮上涨，将那些挤在岸边的百姓卷走。因此这几日下来之后，他往往筋疲力竭，耳边全是嗡嗡直响的欢呼声，得回玄都玉京这样的清净地闭上好几天的关才能缓和过来。
　　那些捣乱的□□精已经被处理掉了，初七日的占卜，总算没出现一排排女子被推入水中淹死这样可怕的场景，宁昭随着苏屹混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听苏屹在一旁轻轻长舒了一口气。
　　“诶，”宁昭推推他的胳膊，“今日真是你的生辰？”
　　“不是。”苏屹笑着摇摇头，“不过是凡人臆想出来的。”
　　“那你生辰到底是哪一日啊？”
　　“腊月初一。”
　　宁昭惊讶地转头看他：
　　“这么巧？我的生辰也是腊月初一。”
　　苏屹面上一怔，别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是啊，真巧……”
　　宁昭摸摸鼻子，不晓得他为何突然情绪低落，只得换个话题：
　　“不过，我倒不怎么期待生辰日，你成了仙或许不知道，到了腊月，这里可冷了。”宁昭说到这，不自觉地跺了跺脚，看得苏屹眉头一皱，“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下雪天，第二日睡醒连脚都冻麻了，还好毛毛从小就胖，贴着他睡就跟点着炭火似的，要不刚离开毛府那几年，估计都要熬不过去。”
　　苏屹垂下眼，他怎么会不知道腊月有多冷。
　　从前乞讨的时候，他最难熬的便是腊月，身上尚且能用茅草盖一盖，但脚上因没有鞋穿，总是暖不了。一到下雪的时候，冻得生疼，待熬过漫漫长夜后，往往连站都站不起来。
　　所以他总会在生辰前半个月，忍饥挨饿攒出几个铜板来，为的就是能在生辰日给自己买双草鞋穿。
　　遇见小师父的那一天，恰巧便是他的生辰。那年的寒冬来得特别早，雪也下得比往年要大，街上的行人一天比一天少，他讨不着什么钱，连吃的也没有，饿得两眼发昏，却舍不得把最后几个铜板拿去买吃的。
　　那天他左等右等等不着卖草鞋的小贩出摊做生意，准备回城隍庙的路上，碰着几个年纪稍大些的乞丐，也不知他们怎么嗅着自己怀里藏着的铜板气味，几个人围住他，将他的钱抢走了。他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等年长的乞丐们走后，他拖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回到庙里，呆呆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但那个时候，他心里反而没有多大的悲伤，好像悬着的心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可以心安理得地放弃所有挣扎，听凭命运安排。
　　城隍庙里冷冷清清，他饿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清。寒风从没有遮掩的庙门口吹进来，似乎连他也要一并刮走，随着地上所有不起眼的尘土一同被掩埋起来。他靠在柱子上，望着外头漫天风雪，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心里颓丧地想着，大概自己要在生辰之日饿死在城隍庙里了。
　　他听老乞丐们说过，饿死的人阎王是不收的，死后只能在人间做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没有归所，那和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苏屹的眼睛转了下，转到城隍庙的横梁上，心里犹豫着，不如趁如今还有一些力气吊死自己吧，虽然要痛苦一些，好歹死后不必再流浪了。
　　他撑着身子重新坐起来，转头在十分寒酸的庙里扫了一圈，然后将腰上的衣带解下来，在一根稍矮的梁木上打了个死结，做好这一切后，他轻轻吐了口气，又往门口看了一眼。
　　等死了之后，就坐在门口等着小鬼来收自己吧。苏屹有些期待地想着。
　　庙里那尊破旧的泥菩萨低垂着眼眸，神情永远安然而慈悲。苏屹记得自己刚寻着这个住所的时候，曾十分虔诚地将泥塑周围清理了一遍，甚至还向菩萨承诺过，等哪一天自己有了钱，要请人将菩萨破损的地方补一补。
　　真是可笑，一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小乞丐，怎么会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念头呢？
　　苏屹顿时感到有些愧疚，他拖着身子走到泥像前跪下，双手合十，冲着菩萨拜了三下，而后仰头说道：
　　“菩萨，我要死了。”
　　这句话听着着实奇怪，他自己都忍不住扯起嘴角笑了下，又改口道：
　　“菩萨，我要离开了。”
　　“人生来就要受苦吗？明明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
　　他又叹了口气，觉得这样冲菩萨抱怨实在太过小气，于是止住话，冲着泥像颔首道：
　　“菩萨，今后请照顾好自己。”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泥像发出“噗嗤”一声轻笑。
　　苏屹晃晃脑袋，觉得自己已经饿得生出幻觉了。他站起来，打算去了结自己的性命，刚转过身子，后头的菩萨却开口说话了：
　　“众生皆苦，神明在上。”
　　苏屹惊得瞪大眼睛，等回过头来，却见一个青衫布衣的少年人从泥像后头跳出来，走到他跟前，抱着手看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你…你…你是菩萨吗？”苏屹惊讶地问道。
　　少年人低头，这一次是真的笑开了，笑完之后伸手在他头顶上揉了揉。
　　“你就当我是吧。”
　　他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还楞在原地的苏屹。
　　“小孩，如果菩萨不让你死，你还死吗？”
　　他没等苏屹反应过来，已经转身走回他跟前，俯瞰着尚且只到他腰上的人。
　　“算了，你跟着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