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33、草庐

　　毛毛对新环境很是兴奋，在草庐的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看到什么新奇的，还要将宁昭喊来。
　　“老大你快过来！”毛毛指着被篱笆围起来的一小块地方，“这些花会，会发光。”
　　围起来的像是小花圃一样的地方，种了一片白色的花，花蕊艳红，花瓣却纯白无暇，此刻夜幕初降，乍一看，这些花确实像是在发光一样。
　　宁昭眨眨眼，总觉得是自己眼花。
　　“真的在发光啊……”
　　苏屹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朝那片花丛招招手，花瓣上泛着的光突然便动起来了，朝他们这边飞来。
　　“老大老大，它们动了！”
　　“我看见了……”
　　宁昭也觉得好奇，仔细分辨那片会移动的光晕，待它们纷纷停在苏屹的手上，熄了光亮之后才瞧清楚。
　　“原来是萤火虫啊。”宁昭伸出手指想碰一碰它们，却被苏屹躲过。
　　“别碰，这些是幻萤。”
　　苏屹的手往花圃里一送，那些小东西又提着自己的灯笼飞回去了。
　　“幻萤是什么？”
　　“若是不小心碰着它们，很容易产生幻象。”苏屹又指了指那片白色的花，“那些是梦幽花，它们以梦境为媒进入你的意识中，并以他人的恐惧为食。梦幽花和幻萤在一起，可以通过你的梦境制造出幻象，从而使你意志崩溃。所以这些东西你们不要靠近。”
　　“你养这么危险的东西干嘛啊？”
　　“修行。”
　　苏屹并没有再解释，而是将他们领到一个狭小的屋子里，屋子两旁放了书架，上头摆满书册，看陈设，应该是个简陋的书房。
　　“这里的书籍你可随意取用，里头记载的都是修炼所需的道法仙术，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他见毛毛正在边上那堆图纸上徘徊，便带着宁昭一起过去，解释道：
　　“这些都是法器的图纸，若是有你喜欢的，可以告诉我。”苏屹又指了指另外一堆，“也可以选现成的。”
　　“这些都是你做的啊？”
　　宁昭在一堆刀啊剑啊的武器中翻了翻，颇为惊异。
　　“嗯，不过若是你要用，还要重新打，这些都是随便做的。”
　　“你的灵纹就很好啊，干嘛还要制别的法器？”
　　“若是斩杀妖怪，会把灵纹弄脏的。”苏屹淡淡地回答道。
　　苏屹做了好多的法器，看来平时独自一人待在这里够无聊的，宁昭记得灵纹上的纸人造型也是他自己剪的，于是得出了一个结论：苏屹还真是心灵手巧。
　　大概是到新地方，心里习惯了警惕，宁昭在草庐睡到半夜便醒来。毛毛在一旁早睡死了，呼声几乎要将房顶震掀。他睡不着，于是起身打算去院子里溜达一会。
　　草庐里没点灯笼，除了微弱的月色，房中一片漆黑。宁昭推开房门，轻手轻脚摸索着走出来，却是一愣。
　　院子一角，正闪着莹白的光。
　　应该是傍晚时苏屹跟他们说的幻萤，如今四下漆黑，愈发显出它们的光亮来。
　　宁昭忍不住朝那里走去，走到院中时，才发现花圃里还有人在。苏屹盘腿坐在那片花丛中，所有的幻萤此刻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隔着一段距离看，那白衣长袍似真似幻，少年的面容纯净温柔，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飘然而去。
　　宁昭下意识放轻呼吸，又走近了几步，在篱笆外停下来。
　　他虽然已经接受了苏屹是神仙这个身份，但心里却始终未能将他同庙中供着的那些神像联系起来，总觉得除了会些法术，他同自己，同毛毛，同他们这些凡人也没什么不同。但如今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瞧着他眉目收敛，周身皆被神秘的光晕包裹着，突然叫宁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宁昭还未将这股子陌生的感觉消化干净，就看见苏屹紧闭的双眼突然动了一下，眉间皱起一道沟壑，垂在腿上的手握紧成拳，指骨因为用力而微微渗出白色。
　　“苏屹？”宁昭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但苏屹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宁昭想了一会才顿悟，苏屹此时恐怕并不是清醒的状态。
　　看他的表情，应该是被梦魇住了。
　　宁昭还在篱笆外犹豫着，苏屹说过不要靠近这片花圃，但他如今这副表情，若是不叫醒来……
　　“苏屹！”宁昭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
　　坐在里头的人额上已经渗出汗，脸上露出不舒服的表情，但依旧没有睁眼。
　　他白天怎么说来着？梦幽花和幻萤在一起，会制造出幻象，从而蚕食人的意志，那若是不小心深陷其中，是不是就没法自己醒过来？
　　宁昭心里着急，顾不得苏屹交代过的话了，抬脚跨进那片花圃，拿袖子在苏屹的衣服上扫了扫，将停在上头的幻萤赶开，又握着苏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
　　“苏屹，你醒一醒！”
　　“喂！”宁昭索性拍了拍他的脸。
　　苏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像是瞧见了什么令他恐惧的东西一般，连嘴唇也微微地张开，似乎想努力说些什么。
　　他的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握住宁昭的手腕，接着眼睛便睁开了。
　　苏屹的力气很大，捏的宁昭手腕发疼，但是他的眼神却很涣散，仿佛还未从梦境中脱离出来。他黑色的瞳孔茫然地投向宁昭，被深夜的露水沾染得湿漉漉的睫毛，像两片脆弱不堪的屋檐，守着下面一双懵懂纯粹的眼睛。
　　宁昭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于是手下也没有挣扎，就任凭他捏着自己的腕骨。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苏屹眨了下眼睛，神情看着清明了些，他抬起手，突然一把将眼前的人紧紧抱住。
　　宁昭楞了下，却没有推开，而是抬手安慰性地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你做噩梦了吗？”
　　“嗯……”苏屹闷声应道。
　　“梦见什么了？”
　　苏屹放开他，低下头。
　　“很不好的东西。”苏屹叹了口气，“是我的心魔。”
　　宁昭见他这副样子，自然不敢再深问，只得说道，“为什么非要在里头修行，你明知道梦幽花会侵蚀你的梦境。”
　　“师尊说，越是恐惧的东西，越不能逃避，否则就要永远被它困住。”
　　宁昭无法理解他这种自虐一般的修炼方式，责备道：
　　“刚才我要是没叫醒你，多危险啊？”
　　苏屹低着头，轻叹口气：“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他见苏屹情绪低落，也不好再说他什么，于是站起来玩笑道：
　　“你说你什么坏习惯，一醒来就抱人。”
　　苏屹怔了一下，脸红了起来，低声道：“对不起……”
　　“我就是逗你的，你还真道歉啊。”宁昭伸手将苏屹一把拉起来，“更深露重，你后背都让冷汗浸湿了，换身衣服再睡吧。”
　　他眼见苏屹脚步虚浮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叹口气，正打算回自己的房里，瞥见篱笆外的不远处有个光一闪一闪的，走近一看，原来是只幻萤飞了出来。
　　“快回去。”宁昭蹲下身冲它挥了下手。
　　那只小小的幻萤趴在地上不为所动。
　　宁昭微一犹豫，捏起它，起身跨进篱笆，轻轻放回梦幽花的花瓣上。
　　手指刚碰着白色的花瓣，脑子里画面一闪，好似触着什么机关一般。他吓了一跳，手指缩回去，脑中的画面立刻便消失不见了，仿佛是自己方才出了幻觉。
　　他犹豫着又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停在花瓣上的幻萤。
　　有个青衫布衣的人缓缓浮现在脑中，他背身站着，让宁昭看不见他的模样。
　　而他的身前，正跪着一个神情怯懦的小孩。那小孩冲他磕了一下头，低低唤一声：
　　“师父……”
　　青衫少年叹了口气，挠挠头，似乎有些为难地嘟囔了句：
　　“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像个老头子似的……”
　　他上前一步，弯腰在小孩的肩上拍了拍，道：
　　“还是在师父前加个‘小’字吧，我如此年轻，别给你叫老了！”
　　小孩抿着嘴，乖乖地又磕了一个头，叫道：
　　“小师父……”
　　宁昭手一缩，脑子里的画面立刻又消散干净，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往苏屹的房间看去。
　　那扇房门早已闭合，里头的烛火也灭了，想来苏屹已经睡下，这让宁昭放弃了进去问清楚的念头，转身也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刚才那个青衫之人……便是几百年前的自己吗？

　　自那晚撞见苏屹在院子中修行之后，宁昭好像就多了个习惯，每每睡到半夜总会醒来，既然都醒了，索性就起身去院子里，看看苏屹的状况，若是见他在花圃内呼吸平稳，表情淡然，就打个长足的哈欠，一边暗骂自己吃饱了撑的，一边回房睡觉。只是骂归骂，仿佛只有看见苏屹安然无恙，下半夜才能睡得踏实，一觉直至天亮。
　　当然，苏屹的夜间修行大部分时候并不顺利，他的心魔似乎异常顽固，总在反复折磨他，每当这个时候，宁昭总会气急败坏地跨进花圃中，将他叫醒，可骂人的话还在嘴边，瞧见他睁着双小鹿般湿哒哒的眼睛，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又不忍心多说他一句。
　　苏屹虽没有再提要渡他成仙之类的话，但白日的时候，又总在院子里使一些引水招火的小把戏，唬得毛毛一惊一乍的，毫不犹豫加入劝他修仙的队伍中，彻底被苏屹攻陷。
　　这样逍遥自在地过了几日，直到某天清晨，天色还未全亮，苏屹突然过来敲了他们的房门。
　　“我要回仙界一趟。”他袖子中的灵纹在嗡嗡作响。
　　宁昭还在打着哈欠，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他似乎很着急，但说话的声音依旧很轻缓。
　　“去吧去吧，屋子我会给你看好的。”宁昭的下一个哈欠已经蓄势待发，他朝苏屹挥挥手。
　　苏屹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又回来，脸上的表情半是试探，半是不安：
　　“我回来的时候，你还在的吧？”
　　宁昭捂着嘴巴的手停在半空，莫名其妙地问道：
　　“不然我能到哪儿去？”
　　“嗯。”苏屹笑眯眯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