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21、颠沛（三）

　　九重天。
　　来人一席浅蓝的及地长袍，长发散及后腰，一眼看去，素净得仿若一块通体透亮的温玉。
　　“天帝。”他见座上之人尚在沉思，忍不住出口提醒。
　　“你能辨认出这个恶灵的身份吗？”天帝拧着眉问。
　　苏屹摇摇头：“它尚未成型，还附在凡人的身上，但是能力很强，不知源自何人。”
　　“它如今逃向何处了？”
　　“只知道大致的方向，但我的灵纹认得它。”
　　天帝表情凝重地点点头：“此事需谨慎对待，趁着它还未成型赶紧处置掉，我会尽快派人下界去调查的，届时还要辛苦你配合他了。”
　　“是。”苏屹说着，正准备退下。
　　“玄砚。”天帝站起来，朝殿下走去，“许久不见师尊，他老人家还好么？”
　　“一切都好。”苏屹心里急着离开，但面上依然平静。
　　“还在玄都玉京？”
　　“师尊已久未出世了。”
　　天帝点点头。
　　“你成仙至今，也有六百年了吧？可开始修习化灵之术了？”
　　苏屹默了一瞬。
　　“尚未开始。师尊说我心有杂念，无法臻化入境，若是强行修炼此术，只怕事与愿违，就算化出兽灵也难以控制。”
　　天帝闻言微微一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尊一向严苛，都是为了你好，你若在道法上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好歹算是你师兄，这点捷径还是要给你辟的。”
　　“谢天帝。”
　　苏屹刚要退下，又听天帝说道：
　　“哦，对了，你近来在做什么？”
　　“照师尊的吩咐，正在凡界清修。”
　　天帝了然地“啊”了一声。
　　“怪不得会碰到恶灵。要不……你帮师兄把它抓回来？”
　　苏屹无奈地叹了口气。
　　“天帝……”
　　“好好好，我知道的，水神有水神的职责所在。行了，许久未见，本想同你叙叙旧的，怎么一副不愿和我多聊的样子，先行退下吧。”
　　苏屹赶紧告了退，着急地往南天门赶。他已经在仙界耽搁一刻有余，算来凡界都过去四五天了，不知道宁昭还有没有耐心等他。
　　正在心里思量着，远远听见有人在喊：
　　“水神！”
　　苏屹心头一紧，加快脚步，打定主意装作没有听见。
　　“玄砚！玄砚！”
　　他这法子没能奏效，远处的人已经飘到眼前，拦住他的去路。
　　“你这是要去哪里啊？要下界吗？”
　　来人跳到他跟前，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是你啊。”苏屹松了口气，敷衍地应了声，正要绕开他。
　　“下界做什么呢？天帝又给你派了什么紧要的任务？”
　　“星霁，我现在有急事，以后再同你说。”
　　苏屹索性一把将人推开，指尖一动，人已经离远了。
　　“诶……”来人恋恋不舍地盯着他远去的方向，惆怅地叹了口气。

　　宁昭推开城门，率先把眼睛投向方才从缝里瞧到的那个摊位。
　　摊位后头正站着一个小贩，低头忙碌着。
　　这不是有人吗？怎么刚才一直没人应答。
　　宁昭扯了下嘴角，拉着毛毛继续往城里走。刚走了没两步，他停下脚步。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吸吸鼻子，方才打开城门的兴奋已经从脸上褪干净，将身边的毛毛往身后拢了拢，警觉地朝四处张望。
　　味道不对，是死人的怨气。但他看了半天，依然找不出源头在哪里，那股危险的气息仿佛融进了空气中，笼罩在他们周围，无处不在。
　　宁昭一时有些犹疑，明明他感觉到极重的怨气，为何却看不到它在何处呢？难道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而他们身后，那两扇被推开的城门，正慢慢悠悠地重新合上。
　　“老大……”毛毛在一旁扯了下他的袖子。
　　“怎么了？”宁昭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有些恐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好奇怪啊。”毛毛缩着脖子低声道。
　　“奇怪？什么奇怪？”
　　毛毛深吸口气。
　　“都闻不到味道。”他指了指路边的摊贩，“肉包子也没有香味，糖葫芦也没有香味，连饭馆都没有香味。”
　　宁昭停下来，往身侧的小贩看了看。
　　小贩们还在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行人也是，没有驻足停留的，总是匆匆经过他们身边，好像没看见他们似的。
　　他又回头往城门的方向看，没有一个行人是往城门去的。
　　而且……城门怎么自己关上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拽紧毛毛的胳膊，拉着他快步朝前走。
　　“咱们赶紧回毛府，把东西赎出来之后就走。”
　　毛府就在主街尽头的右侧，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宁昭也可以闭着眼睛找到它的大门。虽已时过境迁，但当年毛府的豪阔，放在如今依然叫人艳羡，远远地便能瞧见那片重重叠叠的屋檐，还有那扇大得像要将人吞进去的木门。
　　毛老爷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有一天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傻儿子，于是将他叫到跟前，想要出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叫他惊喜的是，大儿子除了身量拔高许多，不知何时竟学会了说话，虽然谈吐及不上同龄人，但比起从前那个口不能言的痴儿已经好上许多了。
　　毛老爷高兴极了，大手一挥，吩咐下去，要给大儿子单独请个教书先生，也要让他学文识字。
　　宁昭也跟着享了福，莫名其妙地成了这突然受宠的大少爷身边的书童。
　　他如今学得那些东西全是那时候跟在毛毛身边时看来的。可惜大少爷虽被寄予厚望，但教书先生又不是宁昭，哪晓得让大少爷学习的窍门在哪，学了一整年，大少爷依然大字不识几个，更别提写了。
　　宁昭九岁、毛毛十一岁那年，开春的冰还未消融干净，宁昭的娘在河边洗衣服时，失足跌了进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宁昭沿着河流一路找到霖州城外，也没有找到他娘亲的尸首。
　　他在世上再无人可依靠了。
　　没找回尸首的那个夜晚，宁昭独自一个人坐在毛府偌大的花园里，小小的少年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茫然。那个时候，已经成为了正经少爷，终于不再穿着一身破了洞的衣裳、永远不会自己穿鞋袜的毛毛找到了坐在湖边的宁昭，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了两个大肉包子塞给他。
　　宁昭默不作声地将两个包子吃完。
　　“是你自己做的吗？”宁昭问他。
　　毛毛点点头。
　　“我偷偷，溜到厨，厨房里，自己做的……”毛毛说话还是不利索，一紧张就磕磕绊绊的。
　　“你傻啊，你都是大少爷了，干嘛做这种事。”
　　“婶娘，婶娘教我的……”
　　没有外人的时候，毛毛总管宁昭的娘叫婶娘。
　　宁昭别过头，用力擦了下脸，将要掉出来的眼泪擦掉。
　　“我娘死了，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毛毛张着嘴，一副呆呆的表情，宁昭不知道他懂不懂什么叫做死了。
　　“婶娘以后都，都不会给我们做饭了吗？”
　　“嗯，永远不会了。”
　　宁昭抬起头，听说人死了以后会变做星辰，不知道娘在不在天上。
　　“老大，我以后，我以后给你做饭吃！”毛毛突然嚷道，“婶娘教了我，教了我很多，以后我做给你吃……”
　　宁昭被他那奇怪的思维弄得哭笑不得，抬起手，在他脑袋敲了一下。
　　“谁要一直跟着你啊，我才不要一辈子做书童。”
　　毛毛摸着被敲痛的地方，憨厚地笑了笑。
　　“老大不想跟着我，那，那我以后跟着老大好了。”
　　“大少爷不做了吗？”
　　“大少爷有什么好的，还老是，老是要被教书先生打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