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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颠沛(二) ...

  •   在陆上赶了三日,又乘船走了大半日的水路,他们前去霖州的第四天夜晚,宁昭在燃了火堆的破庙中,仔细看着地图。
      “走水路果然快多了。”宁昭满意地指着图上的一点给毛毛看,“再二十里就到霖州了。咱们以前出来的时候,我总觉得山遥路远,走了足足小半月的时间,其实这么一看,霖州也不远的嘛。”
      毛毛的兴致不高,越靠近霖州他的表情越紧张,宁昭早就察觉到了,但是有些事情他们迟早要面对的,要他将毛毛一人独自留在别处,他更不放心。
      “毛毛,很快就好。你看咱们现在有五百多两银子,他们不敢欺负我们的,你要是害怕,到了霖州之后我们找个客栈住下,你在客栈里等我,我去找他们。”
      毛毛狠命地摇着头:“不…不行……我要跟着老大。”他拽紧了宁昭的手臂,“他们要是,要是敢打我们,我,我就打回去!”
      宁昭笑着拍拍他的头。
      “快睡觉,明天老大给你买大肉包子吃。”
      他们又赶了一天路。
      日落时分,已经能遥遥看见霖州城的影子了。这次宁昭倒没有着急,在城外寻了个土地庙休息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这才带着毛毛往城里的方向去。
      对于霖州城,不光是毛毛,他自己也有些抵触的。
      宁昭站在城门前,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巨大木门有些恍惚。钉在上头的铜钉已经长锈发黑,比几年前他带着毛毛逃走时看起来还要破旧。
      他和毛毛在城角坐下,等着时辰开城门。
      宁昭将包袱里的干粮掏出来,他自己没心情吃,索性全给了毛毛。
      霖州算得上是个很大的城了。许多边沿的村落,若遇流年不利,灾旱荒年的,总会到霖州来,找点活干,填饱肚子。
      宁昭和他娘就是这样来的霖州。
      他爹死的早,宁昭七岁那年,正逢大旱,他娘就带着他来霖州找活干。
      宁昭记得第一次见到毛毛,是在毛府的第二个月,他娘在厨房做帮工,他没事干的时候,就爱溜达到毛府的一个大花园里。
      大花园里种满了大红大黄的花儿,不大好看,但是瞧着热闹。大花园里头有个小湖,这户人家的老爷好像很喜欢锦鲤,养了好多,又肥又长的,整天在湖里也不爱动弹。宁昭不大敢走到湖边,总觉得那一条条大个头的鲤鱼随时都要跳出来咬住他,把他拖进湖里吃掉。
      他那天照旧溜进花园,打算偷偷爬到树上摘两个果子时,听到湖边一阵喧闹声。
      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围成一个圈,欺负一个小胖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最危险的,心肠又坏又机灵,宁昭认得他们,是府上家丁的小孩,有时候也进来做些小工,他还和其中的几个打过架。他们把小胖子的脸按进水中,却也晓得隔个片刻让他浮出来换个气。换完气之后又哄笑着将他的脑袋按回去,如此反反复复折腾着,看他的手脚在湖边的泥里挣扎,一群人得意得很。
      那小胖子也奇怪,虽然身体在挣扎,却不喊不叫。
      宁昭躲在树后面,数了数围着的小孩,一共有六七个,他一个人肯定是打不过的。也不知道这小胖子是谁家的孩子,找他爹娘他都不晓得找谁。
      他皱着眉头在原地想了想,从树边挖了几颗大石头,奋力往湖里扔去。
      咚!咚!咚!
      一连响了好几声,吓得一群围观的孩子全都收了笑抬起头。
      “谁!”领头的孩子喝了句。
      宁昭早就跑到他们瞧不到的地方,大声喊着:
      “拜见老爷!老爷万安!”
      大概孩子们也心虚,一听老爷来了,赶紧松开手下的人,跟逃命似的全跑走了,瞬间没了踪影。宁昭再回到小湖边的时候,只剩下那个小胖子,艰难地在湖边坐起来,有些笨拙地清理着湿哒哒的头发。
      “喂,你是谁啊?”宁昭走过去问他。
      小胖子听见人声,以为孩子们又回来了,吓得就要起身逃跑,刚站起来,脚底一滑,在湖边摔了个狗啃泥。宁昭觉得他那副模样又滑稽又可怜,跑过去将小胖子拉到一旁的草地上,蹲在他旁边继续问:
      “他们干嘛欺负你啊?”
      见他不答,宁昭又无所谓地挥挥手。
      “算了算了,那帮人,欺负别人哪有什么理由。你下次见着他们就绕得远远的,别理他们。”
      小胖子依然不说话,只固执地在擦自己衣服上的泥,小胖子的衣服虽然很脏,但看起来和他们这些孩子穿的却很不一样,虽然宁昭从小到大也没拥有过几件像样的衣服,但还是隐隐约约能分辨出衣物的好坏来,这让他对小胖子的身份愈发疑惑。
      “你衣服都湿了,擦也没用的,去换身干净的吧。”他见小胖子不理他,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喂,我说你怎么不讲话啊,哑巴了?”
      小胖子被他一推,脸色变得很痛苦,缩着身子想跑。
      宁昭抓住他的袖子。
      “你怎么了,干嘛这副表情?”他将小胖子的袖子拉起来,看见他手臂上三条长长的伤痕,伤口处皮开肉绽,鲜红的血迹干涸不久,被湿冷的水一泡,变得又肿又红,很是吓人。
      “是刚才那帮人弄的吗?”宁昭生气道,不顾他挣扎拉着他起身,“走,我带你找管家去,这群疯子,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小胖子看着不声不响,力气却大得很,皱着张脸不肯随宁昭走,任凭宁昭是劝是哄都没用,宁昭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只得恹恹地放弃,嘟囔道:
      “你不去算了,怎么那么怕他们啊?你爹娘是谁,我带你去找他们,免得一会你出去又遇上那帮人。”
      小胖子没有反应,站在那里,抱着自己受伤的手臂,将背弓着不停发抖。
      他方才脑袋泡了水,又跌了一跤,身上好些地方都是湿的,如今上了岸,冷风一吹,显得尤为狼狈。
      “唉……”宁昭有些为难地叹口气,这家伙话都不说一句的,这该怎么办?
      “我娘房里有药粉,你先跟我回去擦药吧。”
      他一伸手,小胖子又吓得躲开了几步。
      “我说你……”
      “阿昭…阿昭!”
      宁昭转过头,是他娘亲来找他了。
      “这里!”宁昭踮脚招招手,“娘!我捡了个人!”
      他娘匆匆走过来,手上还拿着个刚蒸好的肉包子,一下子塞到宁昭手中,这才将眼睛投到小胖子身上:
      “这谁的孩子啊?”
      “不知道,问了也不说,他手上好长的伤,拉他去上药也不去。”宁昭在肉包子上咬了大大的一口,肉香味立刻飘散开来。
      “哎呀,那得赶紧处理一下,你先跟我们走吧。”说着,她伸手想去牵小胖子的手。
      “没用的,他不肯走。”宁昭挥着手上的包子说。
      小胖子原先还低着头缩在一旁,此刻却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宁昭手上的包子。
      宁昭察觉到了,又扬手将包子在他眼前晃了一遍,小胖子的眼睛果然跟着绕了一圈。
      “你想吃啊?”宁昭笑着问他。
      小胖子吞了下口水,难得回应他,轻轻点点头。
      宁昭掰下一半来,递给他。
      “那给你吃。”
      小胖子的手刚伸过来,宁昭又将包子收回去。
      “想吃的话,你得先跟我们回去,把衣服收拾干净。”
      他就是这么把毛毛骗回去的,毛毛那时候连话都不会说,这是宁昭拿包子逗了他半天得出的结论。原来这小胖子并不是不懂得喊叫,而是真的不会说话。
      小胖子自从那天之后,常常会跑来厨房。白天不常来,总是天黑之后才来,活像偷东西吃的老鼠。他比宁昭高了半个头,吃得又胖,宁昭和他混熟了,就开始使唤他干活,搬柴火、扫地,洗菜叶子,什么活不想干就丢给他,常常惹来他娘的一顿骂。
      小胖子没事干的时候,总会搬个木墩子,站在木墩子上趴在灶台旁,看宁昭的娘做各式吃的,有时候也笨手笨脚地举着个大铲子有样学样地炒菜。他看起来痴痴傻傻的,学起做菜来倒天赋异禀,宁昭的娘是负责给府上的仆役做饭菜的,做的都不是什么细致的食物,但再糙的食材在她手上都能变成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来。可惜这本事宁昭学不来,能不把饭烧糊就不错了,倒是小胖子学得飞快。
      他和小胖子就这样成了朋友,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一年。
      小胖子总是饿,总是穿着破了洞的衣裳,宁昭也总是见不到他的爹娘来找他。
      小胖子跟着他混久了,开始偶尔会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喊声,宁昭觉得有希望,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教他说话。一开始他总是很抗拒,但宁昭有自己的法子。
      “这个,叫包子。”宁昭把大肉包子递到他眼前,晃了晃,“跟我念,包,子。”
      小胖子的眼睛仿佛长在包子上,啊啊叫了几声,已经迫不及待伸出手来。
      宁昭按住他的肩膀。
      “跟我念,包,子。念好了才能给你吃。”
      “包……包……”
      “包,子。”
      “包……子……”
      宁昭本以为小胖子是府上哪个仆役的孩子,毕竟毛府这么大,家丁众多,听说连老爷纳的小妾都有五个,少爷小姐的,足足有十几个,伺候他们的丫鬟杂役就更多了。
      直到年关的时候,府上的管家给大家分发过年的赏银,一大群人喜气洋洋地聚在院内,宁昭也跟在娘亲身边,眼神在人群里头钻来钻去,努力找着小胖子的身影。
      正找得认真,原本有些嘈杂的人群却突然安静下来,宁昭仰起脑袋,往长廊的方向看去。
      一群穿着华贵的人鱼贯而出,打头的人一脸威严,应当就是老爷了。后头跟着几个穿红着艳的女子,个个盛装打扮,再往后,跟着群孩子,年纪看起来参差不齐,估计就是少爷小姐们了。
      宁昭好奇地张望着,却发现人群中,竟然还有小胖子。
      小胖子那日穿了件对开的红色夹袄,趁得他更加圆滚,脸被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难得梳齐整,而不是每次都让宁昭给他歪歪斜斜扎个髻。
      宁昭惊得嘴巴都忘记合上,等人群从院前走过,一路走远了,这才偷偷凑到管家跟前问:
      “管家大伯,方才那些人都是少爷小姐吗?”
      管家点点头。
      “那里头有个小胖子也是吗?穿着个红色的夹袄,走在那群小孩最前头的那个?”
      管家想了想,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什么小胖子,没大没小的,那是大少爷。”
      “大,大少爷?我怎么从来没在书院见着他啊?”
      毛府因为小孩多,院里头有个私设的书院,专供少爷小姐读书用,少爷们还有自己的书童。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最想要做的就是书童,又轻松,拿的钱又多。
      “他啊……唉……没人管的。”管家含糊了句。
      但是府里头是最不藏秘密的,关于小胖子的故事,宁昭很快就弄清楚了。
      毛府的老爷是个很传奇的人。早年的时候只是个穷苦的农户,守着自家祖上的十亩地,跟糟糠之妻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也就是小胖子。小胖子刚出生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圆润,时常生病,听说有一年发了高烧,又逢连日大雨,毛老爷夫妇赶着抢收粮食,小胖子被放在家里,烧了一整天才送去看大夫,等烧退之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不喊不叫不哭不闹,人看起来傻傻的。
      也不知是不是毛老爷祖上积德,小胖子长到六岁那年,毛老爷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挖出来几个铜币,他长了心眼,顺着这块地方一直往下挖,居然挖到了一个大墓葬,刨了一堆的金银珠宝出来。
      毛老爷拿着这些东西,换了钱,也换了身份,一跃成为了霖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那个原配夫人却没这么好的福气,听说挖出宝贝来没几天就得了失心疯,自己一头跳进河里淹死了。
      毛老爷的原配死后,他又一连纳了好几房的小妾,生了一堆孩子,这个原先的傻儿子,自然就被他冷落下来了。估计要不是逢年过节吃团圆饭,毛老爷都要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孩子。
      宁昭小时候就是个心思多的人,这么一打听就明白了个大概。
      亲爹不待见,亲娘又死得早,一群后娘和弟弟妹妹估计谁都不喜欢他。毛老爷平日里忙,毛府地大人多,自然不会有空闲去关心自己的大儿子。仆役们都是势利眼,带进府里的孩子个个也是如狼似虎的,见着这么个不会说话不懂告状的主子,自然是要占便宜的,把分给他的好东西都抢走不说,遇着心眼坏的,还要欺负他,就是不知道他手臂上面的伤,究竟是哪个家伙弄出来的。
      这么一想,宁昭越发觉得自己同小胖子的关系不一般了,再碰上小孩欺负他,总要跳出来护着他。
      “呐,以后谁要是敢再抢你东西,拿石头砸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去教训他,听明白了没?”
      小胖子愣愣地点点头。
      “往后你就是我的小弟,我就是你的老大,我罩着你。”
      小胖子继续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你叫毛大壮?老爷取的这个名字也太难听了吧,以后我就叫你毛毛好吗?记住了,毛毛,这个是你的名字,听见了要应的。”
      “嗯……”
      “快叫声老大听听。”
      “脑……脑……大……”
      “不对。”宁昭掏出一个大馒头在他跟前晃了晃,“再念一遍,老~大~”
      “老……老大……”

      “老大?老大?”宁昭回过神来,毛毛已经把手上的干粮消灭干净,站在他身旁。
      “怎么了?”宁昭问。
      毛毛指指头顶。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城门还没开啊?”
      宁昭皱了下眉,也觉得奇怪,这天转眼都要大亮了,怎么城门还不开?他站起身走向那两扇紧闭的城门,抬手在门上拍了拍。
      “喂!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宁昭索性将手握成拳头,用力在上面嘭嘭捶了起来。
      “有人来开门吗!”
      里头依旧没有动静,但是随着他的力道,两扇门缓缓分开了一条缝隙。
      宁昭将眼睛贴到门缝上看了看,没瞧见门栓,倒是看到里头用薄纸之类的东西将门缝糊起来了,他冲毛毛喊道:
      “毛毛,来帮个忙,帮我一起推一下。”
      两双手一同用力,其中一扇门发出悠长的声音,缝隙越来越大,宁昭的手掌已经可以伸进去了,但到这个程度,他们就无法再推动,两扇门竟被薄薄的封纸拉扯住了。
      “奇怪……霖州的城门怎么被封起来了?”宁昭嘟囔着,继续凑上来透过缝隙往里看。
      顺着那道缝可以看见里头的一小片地方,分明有个摊位就立在不远处,宁昭可以看见摊子的一个小角,可惜不管他如何喊,也没有人过来。
      都有小贩出摊了,怎么城门还紧闭着?
      糊在门缝上的纸条因为缝隙变大而绷紧,宁昭想用手指头将它们戳破,那纸张也不知用什么做的,韧性十足,试了半天没有成功。他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伸进门缝想将纸张点燃,火却在碰到薄纸的一瞬熄灭了。
      “这什么东西啊?”宁昭气的往城门上踢了一脚,抱着手靠在门上思索起来。
      他突然想起苏屹在胴城教过自己的引火之法,苏屹说那是真火,能焚凡界万物,便决定试一试。
      宁昭闭眼聚神,竖指凝法,指尖跳起一簇火苗来,往门缝里一送,薄纸就烧了起来。
      “苏屹教的东西很管用嘛……”
      等火焰顺着薄纸一路攀高,将封条都烧尽之后,宁昭和毛毛合力,一同将城门缓缓推开。
      “霖州的官老爷真是奇怪,不拿门栓子关门,拿纸糊顶什么用,里头关的又不是妖怪……”
      宁昭跟毛毛开着玩笑,抬脚往里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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