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8、胴城女鬼（十七）

　　“这是……”他想说话，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也怪怪的，转过头，看见苏屹依旧站在他身旁，抬手冲他比了个噤声，又向前指了指。
　　宁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他们此刻身处偏院中，眼前正是柳氏和她女儿的墓碑。那一团深黑色的怨气正躲在碑后。
　　没过片刻，宁昭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是程依依来了。
　　这位程小姐比他们方才见的那位身量更娇小一些，年纪应该要小上几岁，胳膊上挎着个小篮，里头装了好些东西。
　　程依依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几眼，等确认没人后，这才放心地在墓碑前蹲下身，一边将贡品摆出来，一边碎碎念道：
　　“大娘、姐姐，我又来了。今日是上元节，特地让后厨做了些好吃的糕点来，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胃口。我初二那日去城隍庙替姐姐求了个签文，住持告诉我说，姐姐下一世要投胎去显贵人家，一辈子享福的，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真想偷偷去看看姐姐长什么样子。”躲在碑后的怨气抖了一下，显得有些愤怒，“可是替大娘求的签文却不大好。”程依依说到这，眉头皱了起来，有些担忧地伸出手在柳氏的墓碑上抚摸着，“主持说，大娘的魂灵还在人世间徘徊不去，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若是有，大娘今夜托梦给我吧，我替大娘去办。”
　　程依依还在不停地说话，讲得大都是一些日常琐碎的小事，她看不见躲在后头的怨气，眼神却穿过两道墓碑中间的缝隙，直直落在后头。
　　“等开春下雨的时候，我找刘伯要株小苗，在这里栽棵树给大娘和姐姐遮荫吧？大娘和姐姐喜欢什么树？只听爹爹说，大娘喜欢海棠花，可还有别的喜好？”
　　原来那株树苗是程依依种下的，看来柳氏当年确实是因为怨气不散才结出了鬽，后来却被程依依感化，这才依附于程依依种下的这棵树苗存活至今。
　　清冷的偏院里看似只有程依依在自言自语，但后头的怨气颜色深了又浅，浅了又深，反反复复，仿佛在回应她一般。
　　宁昭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不见了，他再一眨眼，似乎又落入另一段记忆中。
　　程依依已经同如今的模样差不多，她脸色有点差，走路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胳膊上依旧挎着篮子，蹲下身，将里头的东西一点点摆出来。
　　“许久没来，大娘和姐姐不要怪罪才是。”程依依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实在是，前些日子有事耽搁了……”
　　说到这，程依依的脸上浮起红晕。
　　“大娘、姐姐，我…我要嫁人了……是父亲的门生，连母亲都夸他长相文采俱佳。我倒是未曾同他说过话，只远远瞧过几眼……”程依依的脸更红了，“母亲说，已将我二人的生辰八字送去月老庙中算日子，再过几月，我恐怕就要离家了。”
　　她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躲在碑后的鬽也轻轻凑过去，隔着墓碑，好似在做无声的交流。
　　“对了，上个月我也去灵隐寺中烧了香，求了些平安符回来。”她将袖中的平安符拿出来，一同投入火盆中焚烧，盯着火苗静默了一会，突然笑开来，“大娘和姐姐要是在世，估计得笑话我了，也不知这平安符能不能保佑到你们。”
　　“我们那日在偏院挖出的那些黑色的灰烬，果然是程小姐埋的。”宁昭对着苏屹说道，又指了指一直藏在碑后的那只鬽，“它越来越小了。”
　　“鬽是怨气凝结而成的，它越来越虚弱，就说明柳氏心中的怨气已经逐渐消散，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柳氏早些解开心结，才能早日去投胎。”苏屹道。
　　程小姐祭拜完毕，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靠着墓碑坐下了。
　　“今日爹娘都出门去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是闲闷，不如在这里多陪陪大娘和姐姐吧。”
　　程依依倒真是虔诚心善之人，宁昭看得出来，她所做这些皆是发自真心，绝非敷衍了事。大概柳氏也是被她的这股子善意所感化，这才渐渐放下心中积累多年的怨恨。
　　照这个发展，柳氏本该很快就去转世投胎才是，为何鬽却要四处作乱呢？
　　程依依靠着石碑睡着了，鬽从碑后悄悄露出来，小心翼翼靠近她。
　　“柳氏本就不是什么恶人，她早年丧女，心中必定悲痛，又眼见程小姐一日日长大，恐怕心里早已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了吧。”宁昭正感叹着，却见鬽在刚靠近程小姐的时候，就猛地弹开了，他皱起眉，问道，“它怎么了？”
　　“它发现程小姐身上的恶灵了。”苏屹说道，“鬽和恶灵本身都是从原主人身上孕生而出的，它应该是感觉到附在程小姐身上的恶灵了。”
　　宁昭看到鬽在离程依依不远的地方发抖了一会，突然又往她的方向靠过来。它小心翼翼接近程依依，最终停留在她的头上，过了一会，这团浅黑色的怨气便消失了。
　　“它是不是附到程小姐头上去了？”宁昭问道。
　　“嗯，它在和那只恶灵抗衡，它想救程小姐。”
　　鬽的能力本来就弱，更何况柳氏的怨气几乎要被程依依感化殆尽，连自身都难保，更遑论打败一只恶灵了。
　　“所以它才想到那个法子，在胴城现身闹出动静，引人来驱鬼。”宁昭的猜测果然不错。
　　他们眼前的画面又淡去了，这回落入一片浓烟之中。
　　“是程小姐被锁在房中驱邪的那一日。”宁昭抬头往四周看了看，房间各处贴满密密麻麻的符纸，阵阵浓烟正不停地从门缝中透进来。
　　“张氏胆子也太大了，这个熏法不怕将女儿熏死吗？”虽然什么也闻不到，但宁昭还是忍不住抬手在自己面前挥了挥。
　　“恶灵被逼出来了。”宁昭听见苏屹说道，赶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一团同样乌黑的东西，不过比鬽要更大，颜色更深一些。
　　“它好像……”宁昭察觉到一丝异样。
　　“它正在长出四肢来。”苏屹接过话，“看来已经在程小姐身上吸收了不少元气。”
　　怪不得形状看起来诡异，居然是在长四肢，宁昭听得头皮发麻，把眼睛从它身上移开，在房间内又找了找，果然找到了正躲在一角瑟缩的鬽。
　　程小姐已经被浓烟熏得不断呛咳，此刻跌跌撞撞起身往门口跑，想要开口呼救。
　　但她一张口，立刻有浓烟往她口鼻处涌去，叫她又咳嗽起来。
　　程依依只得用尽全部力气拍门，躲在角落的鬽便是这个时候冲过去的。
　　“它不是想逃，它想救程小姐，想替她将门撞开。”宁昭得出结论。
　　所有的疑团都解开了，柳氏所生的鬽从头至尾没有想过要害人，却阴差阳错替恶灵背了黑锅。
　　苏屹和宁昭从鬽的记忆中脱离出来，将事情的始末告知了程小姐。
　　“大娘她……”程依依眼睛微红，缓了许久才开口，“当真要被烈火焚尽吗？”
　　“程小姐误会了，鬽只是柳氏生出的怨气而已，柳氏的亡魂已被超度，不日就会投胎转世的。”
　　程依依听完，感激地点点头，撑着身子站起来，又向他们二人深深鞠了一躬。
　　“冒昧问仙人一句，我…我可有机会，见一见我大娘的亡魂？”
　　宁昭有些为难地看向苏屹。
　　苏屹低头沉思了一下，又看了看宁昭，回答道：
　　“可以试一试，如果柳氏的亡魂还留在偏院，程小姐是可以见着她的。但程小姐要先答应我，此事请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程依依赶紧点头。
　　他们带着程依依偷偷回到了偏院，苏屹将程依依带进柳氏原先住的房中，将她一人独自留在里头。
　　宁昭不知道程依依究竟在里头和柳氏说了些什么，半柱香后，她红着眼睛推门出来了。
　　“多谢。”程依依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