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30、今夕何年

　　四百年后
　　负责打扫的小仙倌将殿门推开，光线一下子便将整个房间都填满了。
　　清晨的丝丝凉意一同涌进来，小仙倌深吸一口气，随后发出了惬意的轻吟。他已将整个玄都玉京里里外外全都打扫干净，如今就剩了一件事需要做，那就是陪在这位沉睡了四百年的水神身边。
　　他扭头看了眼床榻，躺着的白色身影被光线衬出柔软的暖意，纵使这副场景他瞧了无数遍，还是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
　　“仙君，快些醒来吧。”小仙倌在心里默念着。
　　醒来看看永沐天光的玄都玉京，看看这个他们为之牺牲换来的祥和三界。
　　四百年前，翊圣真君与水神协同魔族向九重天发难，揭发了天帝玄穹的种种罪行，并最终将他杀死。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翊圣真君神形俱毁，水神虽因被封印保存了性命，但四百年过去了，他却始终未苏醒。如今暂时统领仙界的司命星君和元始仙尊用尽了各种法子，仍然无法将他从活死人的状态中唤醒。
　　小仙倌将木凳拖到了床榻边，歪头盯着床上的人，无所事事地发起呆来。
　　床上之人双目紧闭，他脸上血色全无，几乎要与那身白衣融为一体。小仙倌望着他，心思却早已飞出九霄云外，他仙阶低微，若非得了这样一个差事，恐怕此生都很难见着这位鼎鼎大名的神官之首。三界对四百年前那场浩劫有诸多传闻，虚虚实实，他们这些未曾参与其中的人只能如闻天书，如今对着传说中的水神，自然忍不住要浮想联翩。
　　“不知道翊圣真君又是个怎样的人呢……”小仙倌托着腮自顾嘟囔了句。
　　暖和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脑袋一磕，就枕着自己的手掌睡起了回笼觉。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再醒来时，日头都已经攀得老高。小仙倌迷迷糊糊地朝床榻看去，却见塌上空空如也，他吓得一激灵，跳起来便往外跑，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一路跑出房间，却见不远处的静清池前坐着个背对自己的人，晨雾环绕着他，好像他被空落落地丢弃在那片迷雾中，萧索无依。
　　他大抵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过头，眼睛望着小仙倌，眸子里的光芒霎时便黯了。
　　小仙倌默默咽了下口水，大着胆子上前行礼，说道：
　　“水神大人，您，您醒了。”
　　“你是……”
　　“噢，小仙是…是司命星君派来的，水神大人自蓬莱峰上昏迷之后便一直由小仙照看，您可还记得先前发生的事情？”
　　眼前的人点了点头，问道：
　　“我……躺了多久？”
　　“至今已过去四百六十五年了。”小仙倌答道。
　　面前的人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望着静清池没有再说话。那双干净的眸子被长长的眼睫遮住了，令小仙倌原本雀跃的心情竟跟着莫名难受起来。
　　“水神大人能醒来真是大喜事，我…我这就向司命星君还有元始仙尊禀报此事，您先休息一会！”说罢，小仙倌扭头往外跑去，似乎这玄都玉京里的气氛已压抑得令他喘不过气来。
　　半柱香没到的功夫，玄都玉京里已络绎不绝来了好些人，元始天尊、南星宿宫的各位星君、广百仙者以及许多闻讯赶来的仙君，令寂静了几百年的玄都玉京充满生气。
　　“水神大人的气色看着倒是不错，既然能醒过来，想必身体已经无恙，你总算能轻松些了。”小仙倌早被挤出了寝殿，此刻正和另一位陪同司命星君而来的随侍小倌聊天。
　　“是么……”小仙倌挠了挠脑袋，不大确定地嘟囔道，“我怎么觉得水神大人看着不大开心的样子？”
　　“不大开心？或许只是因为昏睡了太久，脑中不甚清明呢？”
　　小仙倌再望向殿中，站在水神旁边的元始仙尊正在同他低声说着什么，而水神对答如流，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清明的地方。
　　显然，水神大人醒来后异常的状态还有其他人感觉到了。
　　从玄都玉京离开后的司命星君，十分困惑地问身边的度厄星君：
　　“你有没有觉得水神有些奇怪？“
　　“哪儿奇怪了？”
　　“方才我们在里头呆了那么久，他怎么没向我问起玄岐？”
　　度厄星君无奈道：“大哥来的路上不是还很忧虑该如何向水神解释这件事吗？既然他没问起，大哥岂不是该松一口气？”
　　“话虽如此，可他没问我，我又觉得有些别扭。”司命星君皱了皱眉，当年玄岐在蓬莱峰上寂灭之后，苍术魔尊虽为他设下了锁灵阵，可四百年过去，阵中却无一点动静，他们心里都清楚，玄岐想要再归元已是希望渺茫。
　　“或许他醒来时没有见到翊圣真君，心中便有答案了吧。“度厄星君叹口气，“今日人多，等再过一阵子大哥寻个合适的时机，单独与水神说这件事情吧。”
　　但司命星君却来不及寻这个合适的时机，一日后，负责照顾水神的小仙倌前往南星宿宫向他通报，说水神已经下界巡视自己的水域去了。凡界水域宽广，这一巡便是大半月，苏屹回了九重天之后，送了封灵笺给他，提到在凡界所见种种，深感自己力不从小，特别是经过南岳山时，见周围的凡人为山火所苦，故打算独自进入南岳山闭关修炼，希望有一天能够以己身修为平息山火。
　　星晨将那份灵笺反反复复翻了数遍，这才觉察出一些端倪。
　　“五弟，水神该不会是打算避世吧？”星晨道。
　　度厄星君双手拢在袖中，幽幽说道：
　　“只怕水神心中念想已失，既然注定要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受折磨，倒真不如化作无悲无喜的一方守御。”
　　星晨白了他一眼，将那封灵笺收起：“我得找个人劝劝他。”
　　半日后，他遣人去了一趟魔宫，将苍术请了过来。
　　“魔尊怎么有空来看望我？”
　　苏屹将茶盏推到苍术面前，苍术这才将目光从静清池上移回来，扭头正襟危坐。
　　“虽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交情，但毕竟相识多年，你好不容易醒了，本君自然要抽空来探望一下。“
　　“劳魔尊挂心了。”苏屹平静地说道。
　　苍术指了指静清池，问他：
　　“这下面放着的是聚魂灯吗？聚的可是南星宿宫那位上生星君的魂魄？“
　　“是。”
　　“那玄岐呢？”苍术突然问道。
　　他碧绿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人，但苏屹只是低着头，默默将杯中的水添上，冷淡地说道：
　　“魔尊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你不问，自然要我来问，难道你不想知道那日战后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你故意避之不谈呢？“苍术继续说。
　　“魔尊若想知道那日战后结果如何，大可以去问司命星君。“苏屹停了片刻，”况且那日，你不也在蓬莱峰上吗？”
　　“我可没兴趣了解你们仙族的事情，只是司命在信中提到你要去闭关，恐是心中郁结难解，我便想起有人生前来求过我，让我做一件麻烦事,说他那徒弟心思重，让我偶尔过来开解他几句。”
　　苏屹不语。
　　“他说他从前不惧生死，如今却很想活着，想为了某个人再与这天命争一争。”
　　苏屹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到身上，他却浑然未觉。
　　苍术嫌弃地皱了皱眉：“肉麻至极。”
　　“玄岐说，当年蛟灵曾以上古之力起誓，只要它的眼睛还在，就会保他元神永不寂灭，所以那一战之后我在蓬莱峰上布下了锁灵阵，若是蛟灵真能保住他，或许还有一丝归元的可能性。”
　　苏屹终于抬起了头。
　　苍术看着他的表情满意地挑了下眼，继续说：
　　“但即便他能够归元，究竟需要多久时间，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什么也无法向你承诺。”他在苏屹眼中的光芒熄灭之前，好心地决定不再折磨他，“好在这个时间似乎比我想的要短。玄岐消失之后，他与樨之间的联系就变得更加微弱了，大约在第二年，樨就彻底离开这里回归上古了。所以，我将柔夷和那个凡人的元神一道从肉身中取出，放进了比翼鸟的体内，比翼鸟有强大的愈化能力，我希望能借助它的能力帮助他们二人早日复生。就在你醒来后不久，那只比翼鸟飞离魔界栖息在无居山中，昨日，它留下两枚蛋后离开了。”
　　他见苏屹依然不解的样子，难得露出笑容。
　　“不知玄岐有没有告诉过你，无居山中有一道裂深千丈的悬崖，千年前玄岐就是在崖底降生的。”
　　苏屹站起来，他面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只是盯紧苍术，久久没有说出话。
　　苍术继续说道：
　　“想必你也猜到了，柔荑和那个凡人的元神就在两枚蛋里，或许那里将会是玄岐重新归元的地方。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比翼鸟孵化需要极长的时间，说不定你还得再等个成百上千年的，而且到底他会以怎么的形态降生，谁也说不准。”
　　他说完话，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丢掉了大麻烦，站起身连道别的话都不屑讲就准备离开了。
　　“魔尊。”身后的苏屹叫住他。
　　苍术没有转身，只是止住脚步。
　　“你所言当真？还是…他让你来骗我的？”
　　苍术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边往外走边说：
　　“本尊才没这个兴趣配合他骗你，你若是不信，自己去无居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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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居山杳无人迹，连生灵都不见几个，苏屹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脑中回忆起当初宁昭在玄都玉京同他讲的往事，想象着他曾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
　　那两枚比翼鸟蛋就在一棵盘根老树的树顶，那是一棵巨大的木樨树，正值秋日，叶冠间缀满淡黄的小花，香味直冲鼻间，就像宁昭曾说过的那样：“虽然味道不大好闻，但还算热闹。”
　　苏屹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仿佛自己也在这座空寂的山中生活了片刻。而后，他足尖一点，跃上了树枝，静静坐在上面。
　　两枚比翼鸟蛋就静静窝在他身旁，他伸手碰了碰，来自故人的熟悉感叫他心中一暖。
　　“我本来打算永远都不原谅你。”苏屹的声音很低，低的就像说给自己听一样，“你又一次把我丢下了。”
　　他的眼睫颤了一下，黑色的阴影裹住那双温柔的眸子，却挡不住里头盈盈的亮光。
　　“你说过不会再骗我，你又撒谎了。”苏屹说道，“可是不管你骗我多少次，我都会选择相信你。所以这一次，我也会相信你。”
　　苏屹阖上眼，将额头轻轻贴在蛋上，那触感带着一丝温热，像有人轻抚他的眉额。
　　木樨花落满山间，轻柔的秋风卷起滚落的鹅黄小花，风将它们带去了更遥远的地方，像寄去给谁的信笺，夹杂着渗满香味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