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20、炼化

　　破晓时分，苏屹终于因为疲累伏在桌上睡着了，他此次因为苦厄镜的缘故心脉受了损伤，宁昭瞧着愈发心疼，便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进了寝殿，决定让他安心休息半日。
　　等再回来时，发现殿门半阖，毛毛已经坐在里头等着他了。
　　宁昭快步走进去，见毛毛煞有介事地捧着一卷书册在看，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敲敲他的脑袋，问：
　　“看得这么专心，看懂上面写得什么了吗？”
　　毛毛摸着脑袋不好意思道：
　　“看，看不懂……连字都没有识全……”
　　“那你小时候在教书先生手下挨的打可白疼了。”
　　“不，不白疼，老大不都学会了嘛！”毛毛反驳道。
　　宁昭一时语塞，下意识叹了口气，等反应过来了，赶忙转移话题：
　　“一大早来找老大什么事？”
　　“噢！老大快，快坐下来。”毛毛把屁股一挪，扯着宁昭的衣服让他坐到桌案前，“我炖了鸡汤，从昨天晚上一直炖到现在呢，老大快趁热喝。”
　　那香气顺着毛毛的动作四散蔓延开，令宁昭深吸口气。他自己何尝不是在强撑，从柔荑出事到现在，宁昭都没合过眼，身体早已疲累不堪，虽说是成了神仙的人，早已无需食物果腹，但这二十几年来在凡界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被眼前的热汤勾得饥肠辘辘。
　　“苏屹说你昨夜去睡觉了，怎么还炖了汤？”宁昭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本来我都，都躺下了，可我想着老大你一有烦心事就不吃不喝，我就赶紧起来给你弄东西吃了。”毛毛直勾勾看着他将鸡汤一饮而尽。
　　“不对，魔宫里哪来的鸡？你该不会把哪个小妖怪给炖了吧？”宁昭瞪大眼看他。
　　“才，才没有！”毛毛连忙摆手，“是小白宫里的小妖怪替，替我抓来的，他特意去凡界抓的。”
　　“不错啊毛毛，在魔宫还跟小妖怪们混熟了。”
　　“他们其实除了，除了长得奇怪些，都是很，很好的妖怪。”毛毛又补充道。
　　宁昭将空碗搁回盘中，却见毛毛依旧坐在一旁盯着自己看，还以为他在担忧柔荑的伤势，便主动说道：
　　“你放心，老大一定会救柔荑，但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再像昨夜那样一直守着柔荑不休息，别让老大担心你，好不好？”
　　毛毛重重地点点头，说道：
　　“老大，我相信你，你是最厉害的！”
　　他又扭了扭身子，不自然地说道：
　　“老大，你，你继续做你的事情，不用管我，我就是，就是想在你身边待一会……我，我好久没和老大这么待在一块儿了……”
　　宁昭恍然大悟，是啊，自从毛毛被苍术一起留在魔宫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和毛毛坐在一起了，回想从前在凡界时的日子，他可是一日都没有和毛毛分开过的。
　　宁昭伸手在毛毛的脑袋上摸了摸，柔声道：
　　“那你就在这里陪着老大，若是累了，就去里头睡觉。”
　　“嗯！”
　　这碗鸡汤并没有让宁昭恢复精神，反而叫他的意识愈发涣散，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也趴在桌案上昏睡了过去。
　　毛毛蹑手蹑脚地起身，将他扶到长塌上休息，又搬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
　　他今日总觉得看不够眼前的人，明明两人一同长大，一块儿生活了十几年，可他的一眉一目依然需要反复仔细地瞧清楚，仿佛眨一下眼就会忘记似的。
　　很久之后，他听到身后的动静，是苏屹回来了。
　　“毛毛？”苏屹在他身后叫道。
　　毛毛没有起身，而是转过头冲苏屹笑了笑。
　　这让苏屹莫名感到心慌。
　　“毛毛，你怎么了？”苏屹皱着眉走到他身边。
　　“老大他睡着了，我守着他。”毛毛回答道，没等苏屹说什么，他又接着道，“以前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和老大呆在一起，可我只是个凡人，对老大来说，我能陪着他的时间很短很短。”
　　“可是现在，老大有大仙陪着啦！”毛毛又一次冲苏屹露出笑容，这次苏屹终于看出他脸色的不寻常，“所以我很放心，我可以去做别的事情了。”
　　“毛，毛毛……”苏屹有些慌张地扶住他的肩膀，“你要做什么？”
　　“昨天夜里大仙和老大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毛毛十分认真地回答他，“我不知道蛟灵的眼睛到底有什么用，所以我去问了魔尊，他告诉我，如果能找到蛟灵的眼睛，就能救小白的命。”
　　“不是非得要蛟灵的眼睛才能救她，我们还可以用别的方法……”
　　“可是你们没有找到，对吗？”毛毛撇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仙，我是很傻，可是我跟着老大这么多年，我知道老大不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垂眼看着沉睡的宁昭：“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苏屹看着他的神情，再看了看宁昭，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东西？”
　　毛毛平静道：“我从魔尊那里要来一些药，吃下去老大就能休息一阵子了，他说老大不会发现的。”
　　“毛毛……”
　　“大仙，我想求你一件事。”毛毛抬头看着苏屹，“请你替我好好照顾老大。”
　　“我不会让你去的，我绝不会让你这么做。”苏屹已经拉住了他。
　　毛毛没有挣扎，只是站起身，将脊背挺得笔直：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没用，跟着老大也是他的累赘，我之所以离开你们留在魔宫，就是不愿意再拖累老大，可是现在，我可以帮助到老大，可以救小白的命，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愿意拿我的一切来交换。你们都是仙啊魔啊，只有我是凡人，只有我很快就会死掉，我害怕离开大家，可是现在，我可以变成眼睛永远留在小白的身边，我真的很开心。”
　　他挣开苏屹的禁锢，最后深深看了宁昭一眼，而后转身离开了宫殿。

　　巍峨的殿门前，有人小心地抬首笃笃敲了两下，他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脸上的神情却十分坚定。在听到里头响起“进来。”之后，他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两扇门扉在他迈步进来之后重新合上。
　　这是一个陌生的宫殿，殿中的空间极大，正中央放着一个硕大的炉鼎，却没有其余多余的摆设。毛毛瞧见那个显眼的大鼎时，有些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
　　“玄岐已经吃了你给的东西？”苍术问。
　　毛毛轻轻点点头。
　　那药虽是毛毛找苍术要的，但苍术心中也有自己的思量。宁昭与蛟灵之间彼此相通，若真要炼化蛟灵的双眼，他必定会有所察觉，昏睡了也好，这样省去许多麻烦。
　　“魔，魔尊……是不是我进去之后，小白…柔荑就会好起来了？”毛毛指了指炉鼎。
　　苍术一向不喜欢凡人，印象中眼前的人在自己面前总是低着头，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今日苍术第一次见他抬起头直视自己，原来也并不像想象中那般怯懦，大概是知道了他的身份，竟也从那双眼睛里瞧出了点蛟灵的神态来。
　　苍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言。
　　“那就好……”毛毛满足地笑了笑，想抬手碰一碰粗糙的炉壁，又缩回手作罢。
　　“玄岐曾经救过我，欠他的这一命我尚未还他，如果你现在后悔，尽管离开此处，本君可以当作一切未发生过，之后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毛毛重重地摇摇头。
　　“我不后悔。”他说道，“只要能救小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苍术没有再说话，他抬手一挥，那炉鼎下方便燃起了青蓝色的火苗，瞬间连宫殿也亮堂起来。
　　毛毛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盯着鼎下跳跃的火焰，喉间咽了下唾沫。
　　直到此刻，苍术终于看到了他眼中无法掩藏的恐惧。
　　“魔，魔尊……可，可以等一下吗？”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发颤。
　　苍术移开眼：“如果你现在反悔，本君不会追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有…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和老大说，我想…想给老大留封信，可，可以吗？”
　　“嗯。”苍术指尖朝身侧一点，化出一张方桌，“过来写吧。”
　　毛毛快步走到桌前坐下，提起笔却迟迟没有写下字，而苍术难得有耐性等待，并没有催促他。
　　过了许久，毛毛放下了笔，哭丧着脸对苍术说：
　　“还，还是算了。”
　　“为什么算了，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和他说吗？”苍术盯着他。
　　“我，我不会写字……”毛毛垂着头，苍术看到有一滴眼泪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来说，我写。”苍术拉起他自己坐下了。
　　毛毛瞪大了眼，显然没想到平日里目中无人的魔尊竟然愿意为自己做这种事。
　　苍术提笔等了一会，见毛毛还没说话，抬眼看向他：
　　“还没想好吗？”
　　“噢，噢……想，想好了……”毛毛吞了口唾沫，尽量放缓语速，生怕因为自己的结巴惹魔尊不快，“老大，我是毛毛……”
　　他刚说到这就哽咽住了，用力吸了下鼻子才继续道：
　　“我要离开老大了，去做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但是老大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开心，因为我能和小白待在一起了。”
　　毛毛拿眼睛迅速瞟了下苍术，见他并无生气，放下心：
　　“老大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之后就要记得添衣服，不要等着了凉才想起来。不管多不开心都要记得吃饭，冬笋虽然好吃，但是…但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不要一直吃，还有下雪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关窗户，你老是忘记关，过了一夜又该生病了……“
　　他说到这又停住了，苍术等了一会，见他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抬头问：“怎么不说了？”
　　毛毛眼里已经蓄满了泪，被苍术一盯，不知是不是吓着了，眼泪突然便滚落下来，他拼命想把脸上的泪水擦去，结果却越擦越多，逐渐啜泣起来。
　　“老大都，都成神仙了，已经不用吃饭睡觉了，我和他，和他讲这些事也，也不重要了……”
　　“魔尊，我能把前面说的话去掉吗？”毛毛可怜兮兮地问。
　　“既然想说便说给他听，你觉得不重要，或许对他来说很重要。”苍术道，他抬了抬下巴，“继续吧，把你想告诉他的话都说出来，无需考虑其他。”
　　毛毛点了一下头：“我和老大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虽然我笨，吃得还多，老是连累老大，但我知道老大从来没用嫌弃过我，总是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以前我不好意思和老大说这些话，怕老大笑我太肉麻，但是在我心里头老大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人。以后我不能陪在老大的身边了，不过这双眼睛会代替我，我在婶娘的墓前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老大，我以为学了法术就能变得厉害，结果还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现在好了，现在我做到了，这样我见了婶娘也可以自豪地说，我有在好好保护老大！我不在的时候，老大你也要开开心心的，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又一次停了下来，苍术本以为他已经说完了，正准备放下笔，又听到毛毛的声音响起：
　　“老大，你会永远记得毛毛吗？”
　　但他马上又冲苍术摆了摆手，着急道：“这，这句还是不要写了，就到上一句就可以了。”
　　他说完站起来，亲眼看着苍术将信纸折好收起。
　　“本君会将它交给玄岐的。”苍术见他仍盯着信纸，主动说道。
　　“嗯……谢，谢谢魔尊……”
　　毛毛心满意足地转身，往炉鼎的方向走去，他在鼎前停下来，安静地等待着最后那个时刻到来。
　　苍术也缓缓走到了他的身边，望着鼎底的火焰，尽量放轻声音说道：
　　“若是做好准备就告诉本君。”
　　毛毛吸了下鼻子，呆呆问道：
　　“魔尊，会很疼吗？”
　　“不会，一瞬便结束了。”苍术今日的耐性似乎特别好，认真回答他的每个问题。
　　“那我…那我准备好了。”
　　宫殿内的光亮瞬间大盛，眨眼间又黯淡下来。
　　殿外平静如常，盛着眼珠子的笼子流泻下淡蓝色的光，如同眼泪一般。

　　宁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玄都玉京，黑色的巨蛟盘亘在他眼前，目光睥睨，那是他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蛟，脸上是难掩的惊诧。
　　“是你召吾前来？”面前的巨蛟问。
　　“啊？噢，是。”他回过神，笑嘻嘻地伸手摸了下巨蛟的鳞片，不像他想象得那样冰冷，反而传来一股暖意。
　　“你就是上古的蛟灵？我叫玄岐，你叫什么啊？”
　　“吾没有名字。”大概是他的行为冒犯到了巨蛟，它非常嫌弃地抬起头颅，但却没有避开。
　　“没有名字？那怎么行，以后别人问起，总不能管你叫喂吧？太不威风了。”他食指抵着下巴，绕着巨蛟转了一圈，“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
　　“随你。”
　　“那便取个‘樨’字吧，你见过木樨花吗？在我蕴生的那座山中，长着漫山遍野的木樨树，一到开花的季节，整座山都是鹅黄色的，我从前还以为我就是木樨树结出的树灵，不过师尊说我不是树灵，也不知到底是什么……”
　　那巨蛟半阖着眼，似乎觉得他甚是聒噪。
　　“你别这副表情嘛，我可是千辛万苦才将你召唤至此，以后咱们还要共度千百年呢，现在就嫌弃我是不是太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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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画面一转，他落向宽旷的海面，面前是仙族的数万精兵，身后是走投无路的蛟族。
　　他头也不回地喊道：“你带上我给的玉佩，去魔界找夜叉族，或许他们能保住你们，快走！“
　　但身后的蛟灵纹丝不动，固执地要与他一同进退。
　　“吾受召唤而来，与你魂灵共生，就绝不会弃主而逃。”
　　“你不救你的同族了吗？蛟族几千生灵你都不顾了吗？“他扭过头盯着樨，“我能拦得住，你相信我。”
　　那双琥珀色的眼珠一张一阖，而后怒吼一声，竟用前爪将眼睛挖了出来：“吾以上古之力赋予这双眼睛，在此起誓，它将永世追随你，保你魂灵永不寂灭。”
　　然后他的身体被羽箭贯穿，疼痛与寒冷覆盖上来，他仿佛被撕成无数碎片，变成了无知无觉的尘埃，在世间飘飘荡荡。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有个温暖的怀抱将他裹住，破碎的魂元终于找到可以依存的地方，就这样十年、百年，他混沌的意识终于醒来。他看见了那个给予他温暖的生灵，是一棵被绿叶盖满枝冠的柿子树。他看着那棵树，就像看着旧友一般。
　　而后天色一黯，他重新坠入混沌之中，这次比上一回更加痛苦和寒冷，他一度觉得自己要熬不过去了。身前只剩下一条长长的路，他顺着这条路蹒跚着往前走，这条路没有尽头，也无人陪伴。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个人影也瞧见了他，笑眯眯跑到跟前。
　　胖乎乎的小手主动伸过来牵住他，熟悉的温暖立刻将他的寒冷驱散了，小胖子握紧他的手说道：
　　“以后我陪着你。”
　　他终于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