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11、南岳山之行（六）

　　眼前的事物从模糊至清晰，苏屹缓慢地动了动眼球，终于从黑暗的世界中挣脱出来。他们已经在原地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没事了？”宁昭极快地捕捉到他的变化，拿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得清我的手么？”
　　“嗯，看得清。”苏屹环顾四周，用力眨了下眼，待终于适应暗处的一切后，这才说道，“我们毁了那个火阵，金暹如果真的在这里，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了……”
　　“估计他们是把整个南岳山的地底都凿穿了，来供金暹栖息。这地方太大了，它若是离得远，一时半会确实发现不了这头的异常，不过算算我们下来的时间，也该遇见它了。”
　　宁昭这句话刚说完，脸色微微一变，他迅速冲苏屹比了个噤声，苏屹也抬起眼睛望向远处，而后冲他轻轻点了下头。
　　“百里之内。”宁昭指着某个方向轻声说。
　　细微的轰隆声由远及近传来，像沉积多时的阴天，由雷声指引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们同时朝金暹的方向奔去，光亮越来越盛，灼人的热浪不断扑向脸庞，而那头本该在前年前就坐化的上古凶兽，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它全身燃着火焰，却并不像苏屹在图录上看到的那样通体鲜红，反而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红棕色，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随时都要跳出眼眶一般。它看见来人，停止了奔跑，但从表情上看，似乎并没有过多惊讶。
　　“玄岐。”金暹开口了，“你还是回来了。”
　　“不回来怎会知道仙界发生了这么多事，当年盛气凌人的金暹，竟也甘愿囿困于这方寸之地。”
　　“小凤凰是你杀的？”
　　“带它回该回的地方。”宁昭冲它拍拍自己腰上的乾坤袋，“你也是，这里不该是你待的地方。”
　　“哼。”金暹的鼻下喷出两团热气，“你既然能来这里，想必已经猜到这一切都是谁安排的，就算你查到我头上又如何，出了南岳山，你难道动得了他？”
　　“动不动得了他不劳你费心，我只是好奇，你怎会甘心听他驱使？”
　　“各取所需罢了。”
　　“噢？各取所需？”宁昭仰头看了看顶上逼仄的石壁，“被困在南岳山下一千多年，这就是你所需的？”
　　金暹硕大的眼珠盯着他，眼中的火焰更盛。
　　“让我猜一猜啊，他一开始必定不是这么承诺你的，对么？或许告诉你只要在南岳山下躲个几百年便好，又或者他曾答应你，若是事成，将来三界随你来去，不论翻出什么风浪来他都不管你。”
　　金暹身上的火光变得越来越盛，想来是生气了。
　　宁昭眸色一沉，方才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经消失，厉声道：
　　“当年师尊将你困在蓬莱峰上，就是为了压制你体内的魔性，如今你吞了上万的生魂，这魔性自己就更压不住了吧？玄穹真的会不管你吗？蠢货！他不过是哄你替他做这些肮脏事罢了！等你的用处没了，他自然不会任由你为非作歹，把你关在南岳山下，不过是因为他找不到机会杀你！”
　　巨兽携着火焰似一道闪电般朝着宁昭的方向扑来，宁昭拉起苏屹轻轻一闪，已经躲过金暹的攻击。
　　金暹刹住脚步，回身愤怒地望着他，鼻子里喷出的白气似乎都充满了怒气。
　　“你当初若留在蓬莱峰上，尚且能保住一命，现在落得这副田地，难道心里不知自己已经危在旦夕了吗？”宁昭继续出言刺激它。
　　“一个魂飞魄散的罪人又有何资格在此嘲讽我？”金暹仿佛找到了可以反击的地方，大笑道，“当年孤身直闯魔界的翊圣真君是何等风光，如今却受尽三界唾骂，连来一趟南岳山还得带帮手，不知过了千年之后，你可还能有当初一半的修为？”
　　宁昭听完，扬眉笑了笑：“我虽没有，但我的小徒弟有啊。”
　　他又扭头问苏屹：“方才我怎么对付小凤凰的还记得吗？”
　　苏屹点头。
　　“行，那叫小师父看看你这些年都练得如何了，你来负责与它周旋，我要布阵，金暹是上古凶兽，不同于普通的魔物，仙族有禁令，除非它犯下滔天大罪，否则我们无权将它杀死，只能先行封印它，带回仙界再审理。”
　　“嗯，金暹交给我。”苏屹沉声道。
　　金暹不比火阵里的那只小凤凰，它乃是上古遗留至今的凶兽，别说修为远在三界大多数之上，就是论资排辈，那也是许多灵兽的老祖宗。兽族按照属性不同彼此相克，又因为资质不同修为上限便有了差距。譬如宁昭所召唤来的蛟灵，属于水族中资质最为上乘，而金暹便是属火的兽族中资质最高的。水与火天生相克，两者相遇便是你死我亡的境地，结果如何，全看两方的修为谁能更胜一筹。
　　苏屹虽然是四大神官之首，但与这个存在了千万年的凶兽比起来，只能算个小辈。因而，宁昭将韶光留给了他，只是需要他牵制住金暹，而苏屹也知晓自己与金暹之间的差距，他朝金暹飞去时，并不是奔着它的命门而去的，反而飞向了它的后背。
　　苏屹的身型还没有金暹的十之一二，他窜到金暹身后，并指给自己划了道屏障抵御焰火，韶光出手，剑影像张开的网直扑向金暹的后背。但青光尚未抵达之时，金暹背后的火焰已经陡然蹿高，火舌张开大口，将所有剑影包围起来，一时之间，红色与青色的光相互较量，搅起的白气几乎要将整个地下的空间都填满。
　　不过片刻，那青色的光像是终于不堪重负般，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接着便向后退散开来，连带着施法之人也被力道冲击着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稳住身型。
　　金暹依然在原本的位置上岿然不动，它甩了甩脑袋，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看来元始仙尊教导出来的徒弟也不是个个都难应付。”
　　苏屹并没有被它的话打击道，反而是脚尖一点，继续往金暹的身后窜去。
　　他方才与金暹那一招比拼法力，不过是为了试试这上古的凶兽如今到底修为到了什么地步，如今心中已有思量，知道自己硬拼是没有半点胜算的，只能扬长避短，靠别的法子取胜。
　　大型兽族都有共同的缺点，那就是因为体型巨大而带来的灵活不足，金暹虽然比别的兽族更难对付，但移动起来终究没有苏屹方便，苏屹每每变化位置，都需要它耗费一些时间来应对，来回数次之后，已然变得焦躁起来。
　　苏屹却不急着动手，只是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无数剑影，金暹被乱飞的剑影扰得眼花缭绕，苏屹盯紧它的身形，突然身子一顿，转身朝着金暹侧面的空档攻去，手上的韶光穿透火焰，刺入了金暹的身体里。
　　巨兽大吼一声，迅速转身直扑苏屹而来，长长的尖角似乎已至跟前，而苏屹并未正面对抗，掌心朝前击出一阵掌风，逼得自己后撤数丈，避开了这道凌厉的攻击。
　　眼见距离已经拉开，金暹也停下了脚步，它喘着粗气，冒火的眼睛愤怒地盯着苏屹。这一刺并不会对它造出多大的伤害，却让它开始心生警惕，开始重新审视眼前之人。
　　金暹的爪子往前狠狠一踏，顿时激起翻滚的白气，萦散的白气使得视线受阻，而它便在这时，一转方才的守势，主动出击，朝着苏屹的方向扑去。
　　陡然转换的局势让苏屹显得被动起来，他的速度更快了，一边不断躲闪着来自金暹的攻击，一边伺机寻找突破口。而翻搅的白气成了最大的阻碍，使他更难辨清金暹攻击的方向。苏屹索性长袖一挥，两道水流便从袖中飞了出来，它们很快便被火势吞没，形成了更多的白气。这些炙热且浓厚的白气不仅使苏屹视线受阻，连金暹也不得不放缓了身形，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火中不时出现的爆裂声混杂着沙砾翻滚的声音，成了苏屹的掩护，他悄然穿梭其中，金暹却难以发现，突然间，一道青光自上而下飞向金暹的头顶。金暹反应迅速，仰头一跃，前脚离地直往自己的头上扑去。然而那道青光之后却不见人影，与其同时，一道白色的影子却从正前方直逼而来，他的袖中飞出了白色的长链，长链被裹在尖锐的冰棱中，似一把锋利的长剑指向金暹的脖颈处，瞬间没入被火焰包裹的肌肤。
　　上身立起的金暹这时才反应过来，两只前掌狠狠落向身前之人的胸口，将他踹了出去。
　　苏屹的身子飞了出去，眼见要砸向地面了，却被人稳稳接住。
　　“下面的交给我。”宁昭将他往地上一放，人已经冲了出去，他长臂一震，韶光落入掌心，人与剑身仿佛融为一体，似疾风呼啸，绕着金暹已经飞了几圈。而后，红光落向地面，形成了一个闭塞的红色空间，将金暹困在其中。
　　“哼，又是这招。”金暹仰首环顾后道，它的脖颈处因为方才被苏屹刺了一剑，此刻正有鲜血不断往外冒出，鲜血落在地上，似岩浆般“扑哧”一声，将地面烧出了黑迹，“你以为到了今日我还会被同一个阵法困住吗？”
　　“会不会试试不就知道了？”宁昭道。
　　红光涌动，而里头的巨兽一声怒吼，这吼声将整个地下的空间震得都摇晃起来，声音穿透耳膜，苏屹只觉得脑袋里有无数虫子在噬咬，他身子一晃，连视线都变得血红一片，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似乎从他的眼眶中流了出来，他还来不及抬手去摸，突然心口出一阵剧痛，接着便是一阵腥甜味冲上喉间。
　　就在苏屹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之时，绵延不绝的吼叫声终于停止了，他的意识开始慢慢恢复过来，模糊的视线中，不远处的青色身影从半空中落下，一步步朝法阵中央的金暹走去。
　　“你看，你还是得被同一个法阵困住。”宁昭对着面前的巨兽说道。
　　伏在它身前的巨兽突然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那表情称不上愤怒，也称不上高兴，反而更像是充满了疑惑。
　　“你为何没有使出你的化灵之术？你的灵兽呢？”
　　“即便不用，你还不是照样输给我？”宁昭并未正面回答。
　　“恐怕还是与当年有所不同吧，若不是方才那小儿伤了我，今日你我之间的胜负可不一定是这个结果。”金暹的神色一变，目光中突然多了些奇异的光芒，它看着宁昭，鼻孔中因兴奋而喷出阵阵白气，“你居然舍弃了化灵之术，舍弃了蛟灵，玄岐，你真是狂妄！以你如今这点修为，有朝一日和玄穹相斗，不知会是怎样一副场面……”
　　宁昭的眸子一冷，掌心朝着面前收拢，法阵骤然收缩，眼前的金暹瞬间已经消失不见。
　　“小师父……”苏屹将眼眶处流下的血迹擦干净后站起来，有些担忧地朝一动不动的宁昭走去。
　　一股剧痛正从他的心脉处缓缓扩散开来，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所以他知道眼前人并不像看到的那样安然无恙。
　　在他走到宁昭身边的时候，身旁的人突然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你小师父从前…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当年封印金暹，我可是不费吹灰之力，不像现在，差点要跟它同归于尽了。”宁昭拍了拍胸口处，苦笑着调侃自己，偏头瞧见苏屹一脸担忧的样子，又赶紧改口，“虽然不容易，但还是能处置的，别担心。只是，以我如今的身份不便将它直接带回九重天，只得暂时将它封印在此处，等我们回玄都玉京向师尊言明此事后，再叫上星晨和广百来带金暹回去。”
　　苏屹扶着宁昭站起身，金暹被封印，四周又重新变得一片晦暗。
　　“你没事吧？”宁昭看着苏屹，“你身上还有为我留下的印记，这伤痛恐怕也加在你身上了。”
　　“没事，比起你飞升时这伤可轻多了。”苏屹道。
　　宁昭撇撇嘴：“总觉得你在埋怨我。”
　　苏屹充耳不闻，抬头看了眼头顶上厚厚的土壤，问：“我们现在如何出去？”
　　“出去啊……不如直接捅个窟窿得了。”他嘟囔一句。
　　“嘭！”地面扬起一阵尘灰，两个人影从坍塌的坑陷里跳了出来。
　　“师兄！他们出来了！”有人激动地喊道。
　　司徒少笙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青白两道影子从模糊的尘土中慢慢显现出来。
　　“喂！你们，你们没事吧？”司徒少笙冲他们喊道。
　　宁昭原本还没注意到，循着声音才找到司徒氏几人，抬手冲他们挥了挥，等走近了才笑着道：
　　“司徒师弟倒是很听话嘛，果然没有乱跑。”
　　司徒少笙白了他一眼：
　　“你们怎么突然就不见了？找到作乱的凶兽了吗？”
　　“找着了。”
　　“在…在哪里啊？”司徒少笙瞪大眼睛左右看了看。
　　宁昭用脚尖敲了敲足下的土地：
　　“下面。”
　　司徒少笙低头，默默动了下喉咙。
　　“放心，我们已经将它封印起来了。”宁昭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不过这家伙体型太大，不好带走，我们得回去搬救兵。”
　　司徒少笙呆呆地点了下头。
　　宁昭只得冲他身后的其他人说道：“你们也赶紧出去吧，南岳山炎火旺盛，不可久留。”
　　“这妖兽留在这里……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吗？”司徒少笙终于回过神。
　　“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将它带走。”
　　“需不需要我们留下来看守？”
　　“师弟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宁昭说道，“但它若真的能冲破封印，即便你们留守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过，有个事倒真需要劳烦你们，出去之后我会将进山的入口封起来，但村民那边总归得有个交代，烦请你们去告诉那些村民，所谓的奇石不过是妖兽故意放出来引诱他们的陷阱，如今妖兽已除，南岳山里不会再出现什么奇石了，叫他们以后别再往里头跑。”
　　“嗯。”司徒少笙赶紧答应下来。
　　天色渐暗，宁昭和苏屹将南岳山的入口封住后，便准备启程回玄都玉京了。
　　“苏屹，”宁昭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没入山头的残日，余晖正散尽最后一丝光芒，黑夜拉开序幕“我心里头…总觉得有些不安。金暹已经被封印了，关于当年阴月弑日的真相应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可我总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
　　“别担心，不管之后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苏屹握住他的手。
　　宁昭的手指婆娑着他的指节，眉头渐渐舒展。
　　“但愿只是我多想了。”他说道，“星霁离开好几日了，希望他那边也有好消息。”
　　“一定会有的，说不定他此刻已经在南星宿宫等着我们了。”
　　“那我们也抓紧时间，赶在天亮之前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