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10、南岳山之行（五）

　　他活到如今，算来已有数千年，天地孕生他时他便孤身一人，后来误打误撞拜入玄都玉京，成了元始仙尊的亲传弟子，本以为总算有个作伴的人了，可玄都玉京素来冷清，师尊也不苟言笑，大部分时候，两个人与一个人好似并没有什么分别。
　　后来好不容易盼来玄穹，但这个师弟天性克制，在师尊的教束下更是愈发勤勉持身，他一开始还努力想带着他使坏，后来每每见着他同自己一起领罚时被师尊训斥的模样，心中难免自责，久了也就放弃了。慢慢的，他好像又落得独来独往、一身萧索。
　　围剿之战时，樨舍了自己的眼睛保他永不寂灭，他重新归元后就想，那便守着这棵树做个无人知晓的树灵，好像也不错。与玄都玉京、与仙界的牵连，就让它如江流入海，从此消隐踪迹吧。
　　然后他遇见了苏屹。
　　都说做神仙要断贪痴嗔怒，他一直觉得自己无欲无念，直到那时才明白，原来自己也是有所求的。
　　在凡界时，他听了个词叫做“烟火气”，他所求的，大概就是那一缕烟火气吧。
　　而苏屹，便是自己的烟火气。
　　世人总求诸事圆满，可天命偏爱捉弄。从前他想做拯救苍生的神明，却落得个为祸三界、遭人唾骂的下场。如今他只想当天地浮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守着院前的树影月色，与捡来的这个同样不起眼的小孩相伴一世，却依然不得圆满。
　　乾灵宝境异象频生，师尊告诉他，上古之力或许会出现震动，倘若无法及时控制，化灵之术所召唤而来的兽灵便会受到影响，力量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为保蛟族，樨早已带着全族堕入魔界，它居于深海，若是力量失控，便会引起海域震动，仙族必定要派人处置，他与樨魂灵共生，一旦樨与仙族再起冲突，他也会元神大损，以他如今的修为，恐怕又得落得个身死魄殒的下场。唯一的方法，便是由自己亲自了结此祸，此乃救世之功，若能熬过试炼，或许就此飞升成仙，挣得一线生机。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再次飞升，所需承受的劫难竟然会是自己召唤而来的兽灵。
　　可樨的灵力承自上古，虽然在剿灭之战中大损，若当真引起海域震动，沿海之滨的凡人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势必要承受无妄之灾，他的天劫，代价是无辜之人的性命。若想保下沿海生活的凡人，他飞升那日，必须还要有个人在海域附近撑开屏障，抵挡灵力震荡所带来的啸浪，这个人不仅要知道蛟灵何时发难，还要有足够的修为，这样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师尊下界渡他之事本就隐秘，此事迫在眉睫，又能找谁来相帮？
　　他为此发愁了许多天，某日夜间，在书屋中拧眉苦思，身旁的烛火抖了一下，他偏过头来，看见有人伸手护着那簇微弱的烛火，纤长的眼睫微垂，连模糊投在桌案上的影子都显得温柔。
　　是苏屹啊，是他忍不住总在心中牵挂却要避开不想的人。
　　他微微抬高下巴，仰头仔细看眼前的人，才发现不知何时，苏屹已从他印象中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长成了翩然落阔的少年。
　　“苏屹，你是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他有些怔然地说道。
　　少年愣了一下，抬眼看他，暗橘色的烛火跃入他的眼眸中，仿佛裹在光里的琉璃一般。他突然有些痴迷于这样的时候，冲动地想抬手触碰他的眼睛，但手指动了下，还是忍住了。
　　他与他相处的时日所剩无多，他不愿再徒增他的烦忧。
　　但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两全的法子。
　　如果蛟灵破水之日，守在海域边的人是自己呢？他有信心，凭借自己如今的修为，一定能够保护下那些凡人。
　　至于海域里的蛟灵……
　　“苏屹，来。”他冲苏屹招招手。
　　身旁的人乖乖靠近他，在他身侧站定。
　　他提笔，寥寥数道，勾勒出一幅画像，末了，有些难为情地撇了下嘴。
　　“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蛇？还是…龙？”
　　“是蛟。”他回答，指了指头部双角处，“蛟与龙身形相似，但双角较短，通体乌黑。”
　　他又指了指画像的眼睛处：“这里是他们灵力汇聚之处，有朝一日你若是遇上了，不得不与之相斗，可伺机伤其双眼。”他停了一瞬，“但若是……要将其斩杀的话，它们最大的弱点乃是此处。”
　　他指了指角后的位置：“双角之后突出的第三截骨头是最脆弱的地方，无需使用重刃，但速度要快，所以法器上的选择很重要，若是你，觉得该用什么为好？”
　　苏屹不过想了片刻，答道：
　　“应该选用轻便灵活的剑。”
　　“比如呢？”
　　“比如小师父的韶光。”
　　他满意地笑笑，手指一勾，青白色的韶光拖着剑尖晃晃悠悠地飞来。
　　“五日之后，小师父要考你剑术。”
　　少年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敛着眉目轻轻点了下头，神情郑重而认真。

　　苏屹性子隐忍，大概是幼时受尽了颠沛之苦，所以对他交代的事请，总要事事做到完美，好像不这样，就会遭到自己厌弃似的。他交代苏屹好好学习剑术，苏屹便埋头苦练，这剑术学来究竟何用却从未问起。他原本以为，自己不惧生死离别，可眼见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有时站在院中看着苏屹舞剑的身影，心底里竟会泛起一股难言的苦涩。
　　原来人世间的遗憾竟是这般滋味，他也是那时候才明白，那个曾在他护泽下长大成人的少年，也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了自己难舍的牵挂。
　　可惜情爱总如静水经行，漫而无声，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已来不及再多为自己做些什么了。恶蛟破水的前一天夜晚，他拉着苏屹在屋顶上喝酒，一杯杯入喉，像是为了填满离别所带来的恐惧。而后，他拥着不胜酒力醉倒在他怀里的苏屹，在屋顶上坐了一夜。
　　他望着满天繁星想，今日过后，苏屹也会身登仙位，这众多星子中，或许有一座就是他的仙殿，他会不会是最耀眼的那一颗，会不会受到万民的朝拜，成为人人敬仰的神明。
　　那一个夜晚，他在苏屹的额上偷偷落了一吻。
　　“苏屹，有一句话我从前就想对你说了。”宁昭想到这，默默握紧了身旁人的手。
　　“什么话？”
　　“你小时候说，遇见我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其实，遇见你，才是我最大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