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09、南岳山之行（四）

　　过了好一会儿，宁昭才将怀中的人松开。四周已经恢复晦暗，方才的光亮不过转瞬即逝，但他们毫无提防之心，这才叫宁昭担忧。
　　他弯下腰面对着苏屹，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苏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但眼神却有些茫然，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眨了下眼，这才试探性地冲宁昭说道：
　　“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宁昭在指尖凝了法，冰凉的触感贴着苏屹的眼皮。
　　“没想到还在这里摆了我们一道，大概猜到若是有人破了火阵心里必定有所松懈。方才的强光来得太过突然，你一时难以适应所以才会暂时失明，所幸没有真伤着眼睛，咱们先在原地休息一会儿吧。”
　　苏屹乖乖将眼睛闭上，宁昭也挨着他坐下了，他屏息倾听周围的动静，没有听着什么声音，这才放下心，还好金暹不在他们附近，不至于要他一会儿扛上苏屹逃跑。
　　“现在几乎可以确认，金暹就是靠这个火阵来吞噬生魂的，先用奇石来吸引附近的凡人进入南岳山，这些奇石之中的某一块就隐藏着会将他们带入火阵的机关，一旦触碰到，凡人就会落到阵中被活活烧死。”苏屹说道，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后又睁开了。
　　“嗯，从司徒氏那里我也打听到一些消息，进入南岳山的凡人都来自于同一个村子，而死在这里头的人大都与其他村民关系生疏，我觉得这些人很可能就是专门用来喂养金暹的。而为金暹提供生魂的人，在地下设这个火阵的人，还有盗走凤凰蛋将它留在此处看守火阵的人，应该都是同一伙人，说不定就是同一人。”宁昭道。
　　“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悄悄地将金暹养在南岳山。”苏屹继续补充，“可是…即便我们真的能找到金暹，万一它抵死不承认一千二百年前丢失的亡魂就是被它所噬，我们又该怎么办？”
　　“容不得它不承认。”宁昭冷声道，“金暹属性极为特殊，它是鲜少的专门以生魂为食的凶兽，吞噬的生魂越多，身体的颜色就会变得越深，上万的亡魂……若真是被它所噬，恐怕它的身体早已发生巨变，这大概也是它被人藏在南岳山的原因吧。”
　　“我还从未见过金暹真正的样子，我飞升时，它已经在昆仑山坐化了，也不知我的眼睛何时能恢复……”苏屹的口气听起来有些遗憾。
　　“你想见它啊？它长得可难看了。”宁昭笑起来，“当年它四处作乱，天帝命我收伏，我一路追去了魔界，本以为魔界的人化形化得够丑了，没想到见着它时…啧啧啧……”宁昭似乎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场面，皱着脸摇摇头，“它的脸就像咱们在南岳山里瞧见的岩石，又粗又黑，身子偏又是通红的，头顶上的两只角朝后翻卷，古之凶兽大都长得凶悍，但好歹算得上威风，只有它……我再没见过长相比它还随意的了。”
　　苏屹被他充满嫌弃的口吻逗笑了，眼睛眨了眨。宁昭便侧过脑袋，托着下巴看他，看了好一会儿，说道：
　　“你如今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从前咱们去海岛追查九首幻兽时，你也失过明。”
　　“嗯？”苏屹显然想不起来，“那时候我何曾……”
　　“你因为我被石棱伤着心脉的缘故，不是一上岸就昏过去了么？”
　　“我原不是一直昏睡着吗？”苏屹有些茫然。
　　“那是骗你的，你昏过去之后被岸上的毒虫咬了，眼睛瞧不见，连心智也回到小时候，一直拉着我问东问西，黏人得很。”宁昭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回想起了数百年前的时光。“从小就如此，刚把你带回草庐时我就在想，怎会有你这么黏人的小家伙，巴不得将眼睛都粘在我身上，是怕我走丢了么？”
　　“不是怕你走丢，只是怕你哪天后悔了，将我又丢回城隍庙。”苏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
　　“我为何要后悔？”宁昭扯了扯他的脸颊，玩笑道，“如此好看我怎么舍得丢了？小时候便好看，长大了更是如此，从前咱们住在草庐时，每逢初八你下山，我总要担心你被山下的凡人看上，拐去给人家做小相公了。”
　　苏屹脸颊飞上红晕，不安分的睫毛抖了抖，又突然抬头望向宁昭的方向，虽然眼睛看不见，眼神却闪闪发光：“小师父，你从前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将我捡回去吗？”
　　“捡回去？”宁昭皱了皱眉，对他的用词不太满意，但还是认真回答，“当然不是，带你回去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苏屹嘴角一撇，颇为无奈地笑道：
　　“我以前总会思考这个问题，当年在城隍庙，你为何愿意救我，还将我带回草庐一同生活？虽然一直想不出个道理来，但总觉得那时的我对于你来说，应该不同于他人吧。后来在胴城找着你和毛毛时，我又觉得自己对于你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你愿意收留我，大概只是因为心善，就像愿意带着毛毛一同流浪一样，也许当年在城隍庙里寻死的人不是我而是别的谁，你也一样会将他带回草庐。”
　　为着这件事，苏屹还曾暗自失落了许久。
　　“才不是这样的，苏屹，你对我来说和别人都不一样。”虽然知道他瞧不见自己，但宁昭还是十分认真地盯着苏屹的眼睛，“你和毛毛对我来说，都是无可替代的。”
　　宁昭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从前不信天命之说，但这次飞升之后我便信了。即便兜转几世，我们还是会牵绊在一起，这就是宿命吧。”
　　“宿命……”苏屹有些怔然地品味着这个词。
　　“若非要说，虽然当时不论是谁寻死我都会救，但我可不会随便将别人带回去。”苏屹的眼眸上落下一点温热的指尖，“大概因为看见了你的眼睛，我当时便想，若是这样一双眼睛我不能守护住，必定要懊悔终生吧。我在这世上虽然活了千年，遇见的人数不胜数，却从未看过一双眼睛像你这般纯粹。”
　　宁昭说完后，又觉得此话甚是肉麻，于是搓搓鼻子，换了个话题：
　　“亡魂丢失一事要真和金暹有关系，幕后操纵之人很可能就是玄穹，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他如今是天帝，又算你的同门师兄，这件事想要翻到明面上说，可不容易。”
　　“只要能将金暹制伏，就一定可以找出证据证明此事和天帝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我想先禀明师尊，后面的事情让他交由别人去查。”
　　“交给别人的话……广百和星晨都是值得托付的人选，不过星晨素来与玄穹不睦，这事整个仙界都知道，由他出面只怕会遭人口舌，还是广百仙者更合适些，他为人正直，处事严明，掌管律法多年，就算要追查起来也比旁人更得心应手些。”宁昭说到这，似是反应过来，“不对，这个事你都把金暹扯出来了，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这时候抽身有什么意义？”
　　“不是抽身，我只是想尽早离开玄都玉京。”苏屹道。
　　“为何要离开？”
　　苏屹转向他：“你不是不喜欢待在玄都玉京吗？”
　　“我？我…哪里有不喜欢……”宁昭耸了耸肩膀，像被人说中了心事。
　　“我们在师尊面前好好磕个头，领个罚，然后就离开玄都玉京找个别的地方生活吧。”苏屹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宁昭的手，“我也不喜欢那里，太冷清了。”
　　“那若是离开了，你想去哪里？仙界多明山秀水，但大都鲜有活迹，瞧着凄凄惨惨的。魔界呢，又全是些阴暗潮冷的地方，想不起有什么好去处，或者咱们回草庐？”宁昭一时兴奋起来。
　　“嗯，回草庐长住，若是腻了，就出门游玩几日，仙魔两界倒是有好些个景致好的地方，我一直想与你一起去看。”
　　他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宁昭的某些回忆，叫他忍不住感慨道：
　　“若是樨还在就好了，从前我若是想背着师尊出去游玩，都是它带我去的。”但他很快晃了晃脑袋，“虽然它的元神被恶灵强行放入了小白的体内，但照如今的状况，只要小白安心修养，樨与这里的联系会越来越弱，它很快就会回到属于它自己的地方了，这也算一种圆满吧。”
　　苏屹默默听着，突然说道：“等咱们料理完仙界的事，就把毛毛从魔界接回草庐吧，他到底是凡人，不适合待在魔宫那种地方，如果魔尊心情好，咱们便求他让小白也一同过来住一阵子。”
　　宁昭的眼睛闪了一下，他盯着苏屹的脸，似乎想从里头分辨出什么，但苏屹一脸坦然，他只得轻轻笑了笑，说道：“嗯，那就把毛毛也接回来。”
　　他们之间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身边的人握了握宁昭的手指，指腹的温暖顺着皮肤传递给他。
　　“小师父，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你珍视的人，便是我珍视的人，我永远相信你。”苏屹轻声说。
　　宁昭恍惚了一瞬，明白苏屹没有言明的涵义。
　　他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
　　“从前我是玄岐时，一心想与天比肩，师尊说神救众生，我便觉得自己该护住天下苍生。但是现在，我只想守着我在意的人。苏屹，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人，遇上你才叫我能体会人间欢喜之情，我只希望此后长长久久，我们都待在一起。”
　　“嗯，那我便一直陪着你。”
　　宁昭似乎想起了六百年前第一次遇见苏屹的场景，想起他跪在塑像前虔诚的模样，听他小声地祷告，说菩萨，今后请照看好自己。
　　那是宁昭灰飞烟灭后的第六百年，只能在凡界某座不起眼的山头，依靠着同样孱弱的柿子树化出人形。他不再是玄岐，不再是翊圣真君，心中满是倦怠，只想做一个无名无姓的树灵。
　　他记得那一年雪下得特别大，天很冷，他站在草庐的院中，满目皆是素白，唯有那棵柿子树，还倔强地带着一片绿。那似乎只是某个无聊而一成不变的清晨，他突然来了点兴致想下山去看看。才在山下逛了小半个时辰便后悔了，寒风萧索，就算是凡人也不愿出门，整个镇上冷冷清清，什么热闹也瞧不着。他只好一头钻进路边的城隍庙中，想囫囵睡个觉，等风雪停了再回去，躲在那个沾满蛛丝的泥塑菩萨后头，才闭眼没多久，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应该也是个来避风雪的凡人吧。他百无聊赖地想着，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动静持续了没多久，他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响起：
　　“菩萨，我要死了。”
　　他睁开眼，但没有动弹。
　　那声音又改口道：
　　“菩萨，我要离开了。”
　　“人生来就要受苦吗？明明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
　　他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气声，像拖着尾巴似的，扫过他落满尘灰的心。
　　而后“咚咚”两声闷响，似乎有人在磕头，那声音又说道：
　　“菩萨，今后请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他仰头望着灰败发黑的房梁出了神。
　　他突然很想知道，会叫菩萨照料好自己的家伙长得什么样，于是便从泥像后头跳了出来。
　　破旧的城隍庙很小，但庙里的那个人好像更瘦小，站在空地前，衬得整个城隍庙都有些许空旷。
　　竟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听见动静回过头来，那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仿佛有人捧了两抔干净而柔软的雪，再蘸上陈墨细细涂抹，这才描出这样一双眼睛。浸着三分的凉意，却不冷，湿漉漉的，看他时眼神纯粹得不像话，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然后鬼使神差的，他就把这个小乞丐带回了草庐。
　　他从未照顾过谁，连自己也照看得很马虎，更何况是一个瘦得像柴火棒的小乞丐。但小乞丐很乖，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什么也没问，就算山路偶有陡坡，他也是闷声不响地加快脚步跟上，半句抱怨没有。
　　他就想，虽然捡个人回来横竖是麻烦，但至少这小乞丐是众多麻烦中最算不得麻烦的一个。
　　他给小乞丐换了个名字，随自己的偏字，叫做苏屹。
　　这是他和苏屹的第一道联系，他想。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些开心。
　　苏屹跟着他回草庐的第二天，一大早，外头就响起动静。他五感向来优于他人，这动静虽然压得极轻，他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起身，循着声音走到了柴房中，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灶台边，个子比灶台还要矮一些，努力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锅里看。他记得自己前一天问了苏屹的年纪，但还是有些难以相信，这么个干巴巴的小孩竟有九岁了。热水咕咚咕咚冒出小气泡，柴火在底下烧得劈啪作响，苏屹两只胳膊撑在灶台上，光着脚，脚趾头局促地蜷缩着，脸上却挂着期待的表情。
　　还下着雪的天，一哈气便是一团雾，遮得眼前的视线也温柔起来，那副画面，后来总在他梦里反复出现。
　　而那时，他有些生气地拉过苏屹，问他：
　　“大清早不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怎么连鞋子都不穿。”
　　大抵是他表情太臭，苏屹慌张起来，低着头绞着手，抬眼小心翼翼地瞧他，回答道：
　　“天冷，我想烧点水，好让你醒的时候擦脸用……”
　　他脸上的表情缓下来，又听苏屹继续解释：
　　“本来是穿着鞋的，但是去河边打水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
　　他这才发现，苏屹身上那套本就破旧的衣服，此刻更是沾满泥垢，衣角还湿哒哒的，不知他这湿衣都穿多久了。
　　“我…我还会做饭……可我没找着能煮的东西……”苏屹吸了吸鼻子，手指微微颤抖。
　　“你做这些干嘛？”他忍不住伸手在苏屹柔软的头发上摸了摸，“我带你回来，又不是要你伺候我。”
　　“走吧。”他拉起苏屹的手，“跟我回屋里暖和一下，一会儿带你下山。”
　　“下山？”苏屹瞪大眼，脸上的表情更加慌张，“下…下山干嘛？”
　　他心里颤了一下，蹲下身与苏屹平视，将那双冰冷的手裹在自己的手掌中：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带你下山买身新衣服，再买些东西吃。我这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倒是忘了凡人还需要吃东西，是我考虑不周。”
　　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真情实感地发现，他的生活正在发生变化。他的草庐里要有新的人了，还是个凡人。
　　当他带着苏屹下山时，心里充满期待。这是一种新奇的感受，同几百年前他在玄都玉京待着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好像他终于从玄岐的身份中脱离出来，成为了一个普通的人，和一个叫做苏屹的小乞丐相依为命。
　　他兴奋地问苏屹：
　　“你们凡人平日生活时，都要添些什么东西才好呢？”
　　瞧见苏屹眼里的疑惑，他又改口道：
　　“我们凡人平日生活时，该买些什么呢？”
　　那日他们买了许多东西，他拉着苏屹在成衣店中左比右比，恨不得将整个店的衣服都拿来给苏屹试一试，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捡到的小乞丐五官竟长得这般好，收拾齐整后，竟比他还像个仙人。到最后，他抱着手笑嘻嘻地对苏屹说：
　　“苏屹，还是白色最适合你，白色更衬你的长相。”
　　“是吗？”苏屹摸了摸身上的衣服，羞涩中带着些许期待。
　　落日铺了漫天的霞云，飞了两朵在苏屹的脸上，叫他忍不住想起蓬莱峰上绽放的梅花，柔和了无边的寒冷与清寂。
　　所以他最爱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