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04、梦境

　　朱漆的大门已有几分斑驳，门口站岗的小厮也显得无精打采，头抵着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有个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了大门前，他抬头望着匾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小厮愣愣地盯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匆匆走上前，有些凶悍地问道：
　　“什么人！胆敢在县老爷门前鬼鬼祟祟！”
　　来人也不恼，微笑着冲他行了个礼，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他，说道：
　　“烦请这位大哥将此信交给程大人，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程大人是什么身份，岂是你想见就……”
　　他这句话还没说话，目光一滞，竟开始摇摇晃晃地转身朝府里走去。一同站岗的小厮还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从府里开始传出一阵动静，竟是程大人由人搀扶着亲自出来迎接了。
　　“仙…仙人！”程大人冲那位瞧着年轻的不速之客恭敬地鞠了一躬，“仙人快请进！”
　　星霁冲他笑了笑，已经毫不客气地率先朝里走去了。
　　距离上回星霁送张氏的尸身回来，凡界早已过去了数年。不知是不是家中变故对程大人的打击太大，他的身子大不如前，早几年得了场大病后，一夜之间生出许多白发，性格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开始吃斋礼佛，每日都念叨着要替自己与家人赎罪。
　　程小姐的婚事因为张氏去世而耽搁了，她生来孝顺，为母亲守满三年孝之后这才嫁人。听说出嫁当日，百鸟齐贺，喜鹊一路为婚轿开道，在胴城被传为一时佳话。
　　星霁本无意再打搅他们的生活，但一路从临安到霖州城，他都没有找着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毕竟时过境迁，当年即便真有什么被他们遗漏掉的细节，如今也很难再找到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再回一趟胴城，这里是恶灵第一次出现的地方，程小姐又是第一个被恶灵附身之人，在程小姐身上，说不定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重要线索。
　　“程小姐……”星霁犹豫着开口，程依依如今已嫁做人妇，程良特意将她叫回来了。
　　“仙人今日来此可是为了当年邪祟之事？”程依依主动开口问。
　　“正是。”
　　“那邪祟……还没被捉住吗？”
　　星霁沉重地摇摇头：
　　“他狡诈非常，我们多次追捕都无疾而终，所以我想换个法子，看看能不能从别的地方入手。”
　　“那仙人来找我们……”程依依不解。
　　“恶灵并不是凭空生出的东西，它乃是从原来的主人身上分离出来的，这个原主有可能是修为十分高深的妖怪、神仙或者凡界的修士，总之，他一定不会是什么普通人。我知道这件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我还是想麻烦程小姐仔细回想一下，当年你开始头疼之前，是否见过一些觉得奇怪的人？或者…到过某个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
　　程依依低下头，凝眉苦思，连程良在一旁也忍不住帮着回想。
　　“我记得那时候…正是依依快出嫁之时……”程良犹豫道。
　　“是。”程依依肯定了他的说法，“那时候，爹爹刚为我和夫君定下这门婚事，娘还说要将八字送去月老庙中算个吉日，我的头痛之症大约便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会不会是府外的人带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回来？”程良问道。
　　程依依想了一会，也补充道：
　　“八字是差了娘的贴身丫鬟送去庙里的，后来娘说，既然已经定了吉日，便是待嫁之人，嘱我不要再抛头露面，那之后，我便鲜少出门，若说有接触什么人，也确实只有府里的丫鬟仆役了。”
　　星霁摇摇头，恶灵那时候还十分虚弱，能找到附身之人已是不易，不会随便改换。
　　“程小姐还能想起自己都去过哪些地方吗？”
　　程依依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时间过去太久，许多事情我已记不清楚……”
　　这确实不好回忆起来，想从程依依这里找到线索似乎有些困难，星霁感到很挫败。
　　程良眼见事情陷入僵局，不禁有些着急，开口对程依依说道：
　　“依依，你再好好想想，比方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邪祟一类不是最擅蛊惑人心，你平日里有没有听着什么声音啊？”
　　程依依吓得缩起脖子，星霁只得及时制止：
　　“程大人莫要吓她了，民间传说大都夸大其词，真正要附身他人的邪祟，必定是越隐蔽越好，巴不得谁也别发现它。”
　　程良连忙点头称是。
　　原先还一脸慌张的程依依倒是怔了一下，她拧着眉似乎在苦思挣扎，星霁见她犹豫，鼓励道：
　　“程小姐若是想到什么，大胆说出来便是。”
　　“我…”程依依困惑地开口，“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算不算得上异常……”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记得，有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星霁来了兴致：“但说无妨。”
　　那是源于程依依当年的一个梦。
　　出嫁的吉日定下之后，程依依便鲜少再有机会出府了。她本是闺中之女，自小家教森严，如今更是被张氏勒令不得外出。这样被关在家里头，程依依心中自然郁结，好不容易盼到个玉帝诞辰的大好日子，终于可以跟着张氏去灵隐寺烧香敬佛，好好透口气。
　　虽然张氏依然不许她乱跑，巴不得拿绳子将她拴在身上，但那日，程依依还是趁着人多拥挤时，悄悄躲过张氏，往灵隐寺的后院跑去了。她生怕被张氏逮住，因此一个劲儿往僻静处走，好在那日上香的人极多，她倒也不怕自己遇上什么歹人，但那日前夜下过雨，路面湿滑，她跑得太急一时不慎，竟被树根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上。
　　这一跤跌得十分狼狈，等她好不容易爬起来时，便看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个陈旧的佛堂，她衣裙皆被污泥弄脏，就想着先去佛堂中清理一番。
　　灵隐寺是香火极旺的大寺，神殿众多，每隔数年就会花重金翻修，因此这个陈旧的佛堂多少看起来有些突兀。佛堂的两扇木门关着，但因为破损，中间还余留了颇宽的缝隙。
　　程依依虽然是个闺阁女子，自小却比旁人胆子要大一些，于是便小心翼翼靠近那扇掩着的木门，透过缝隙偷偷往里瞧。
　　屋里光线暗淡，只能隐约看见一张破旧的木桌，木桌上点着一对白色的长烛，火光几乎要熄灭了。
　　“怎么是白色的啊……”程依依忍不住嘟囔一句，寻常供奉佛像烧得都是长明灯或者红烛，还从未见过点白烛的，真是不懂规矩。
　　她忍不住轻轻推开了木门，想再仔细看看里头供的究竟是哪个可怜的神仙，门一推开，里头亮堂了些，程依依这才看清，原来桌上还摆了个两掌高的小像，小像被一张红色的丝帕盖住了，那两支白烛就立在小像的两旁。
　　除此之外，这里头竟连个叩拜用的蒲团都没有。
　　奇怪，真是奇怪。
　　程依依心中的好奇感战胜了害怕，她想仔细看看这里究竟供的是哪位仙家，于是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伸出手小心地掀开帕子一角。
　　“是哪一位仙家？”星霁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着急问道。
　　程依依却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那时候明明看得很清楚，可后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它的模样了。”
　　“一点记忆也没有吗？”
　　“也不能说一点记忆都没有。”程依依道，突然问星霁，“仙人做过梦吗？”
　　“嗯？”星霁拧眉。
　　“不管梦中的场景印象多么深刻，一旦醒来，它就会渐渐被忘记，到最后甚至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自己梦过什么，但是置身梦中的感觉却会一直记着。”
　　“感觉？”
　　“我记得…当时我很惊讶，好像这位仙家的神像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程依依道。
　　但后面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方帕子盖着神像，即便不知是何用意，程依依也不敢随意扯下，因此掀起一角看过之后，她便急忙松了手。立在两边的白烛却在那一刻起了变化，火光由暗黄色慢慢变成青色，又从青色变成了红色，程依依还以为自己眼花，用力晃了晃脑袋。
　　这一晃，好像连脑子也开始混沌起来，隐约间瞧见眼前的红帕拂动，有个声音从她的耳朵钻进去，钻入她的脑中，蛊惑着她将那对白烛熄灭。
　　“帮帮我……”
　　程依依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将手掌覆在烛芯处，她的手掌似乎也失去了知觉，完全感受不到被灼烧的疼痛。两簇微弱的火光灭了，佛堂内变得更加昏暗，只有红帕盖着的那尊神像仿佛还在散发光芒，那光透过帕子，变成诡异的猩红色。程依依感到害怕，但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被锁在那尊神像身上，看着它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红，到最后，竟像火把一般，将整个佛堂都照亮了。
　　程依依轻声叫出来，捂着嘴想逃跑，却见那神像的光突然熄灭，她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罩在巨大的白色斗篷中，看不清模样。
　　“人影！”星霁叫出来，这个人影出现得诡异，说不定就是恶灵的原身，“是男是女？”
　　“是…是个男子。”程依依答完，脸上浮起红晕。
　　“他和你说什么了吗？或者，他让你帮他做什么？”
　　程依依摇摇头，脸红得更加厉害：“没让我做什么，只是…只是……”
　　那年轻男子站在程依依的面前，抬手在她的发丝上摸了摸，轻笑着对她说：
　　“你真美，谢谢你。”
　　程依依从未与年轻男子如此亲昵，更别提被人这般毫不掩饰地夸赞，当即楞在那里不知所措，连躲都忘记躲。
　　“后来呢？”星霁急忙问。
　　“没有后来了。”程依依道，“这个梦到这里便结束了，也可能是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得了。”
　　“梦？为何你觉得这是在做梦？”星霁皱起眉。
　　“我是被丫鬟叫醒的，她们出来寻我，发现我摔倒在树下，昏迷不醒。”
　　“那…那个佛堂呢？”
　　“那附近都是大的神殿，并没有我梦中出现过的佛堂。后来我还偷偷问了主持，他说印象中那日并无见过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男子。”
　　程依依便觉得这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因梦中还与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有了亲昵之举，她心中羞恼，不敢同任何人提起这个奇怪的梦，这件事也就无人知晓了。
　　星霁听完后沉默良久，这才开口道：
　　“若程小姐的经历并非是做梦的话，这尊塑像很可能就是困住恶灵的结界。”
　　“恩人的意思是…那恶灵是被我放出来的？”程依依顿时脸色煞白，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生母曾惨死于恶灵之手。
　　“可是…可是依依只是个凡人，怎么可能破解得了此等妖祟之术？”程良急忙开口说。
　　“恶灵是至阴至邪的东西，困住它的阵法也会因此变得邪气，程小姐乃是纯善之人，与它天生相克，或许正因如此，才阴差阳错破解了这个阵法。”星霁解释道，“即便那日不是程小姐遇见它，它也会想到别的法子逃生，所以程小姐无需自责。这件事还只是我的猜测，你说的灵隐寺在何处？我想前去看看。”
　　程依依与程良对视一眼，程良答道：
　　“灵隐寺乃是大寺，若是仙人想去看，不妨我差个人给仙人带路，想要问什么找什么，我也可替仙人跟主持打点好。”
　　“多谢。”星霁起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