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吹云解月

102、命格簿

　　两千多年前，天降火石于一座山村，火烧了足足一个月才熄灭，最终将整座村子焚成了巨大的焦坑。数百名无辜凡人在天灾中葬身，当时有个修士害怕此处生出怨魂来，便在天火熄灭之后来到村子，想要为这些亡灵超度。
　　他在无数烧焦的尸身中意外翻出一只小妖，这小妖颇有些修为，给自己划了道屏障，硬生生抗下了一个月的火烧，然而修士找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虽然被带回去悉心照料，但最终还是死去了。
　　修士将它的尸身擦拭干净，本想找个地方掩埋起来，却见小妖的腹部正有微弱起伏，里头似乎还有一个活物。修士剖开了小妖的肚子，发现肚子里的活物居然是个幼儿，那幼儿却不是小妖的孩子，而是曾被它吞食进肚子里的凡人。
　　修士大惊，觉得这小儿生命如此顽强，将来或成大器，便收他作了徒弟，跟随自己潜心修炼。小儿果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天资聪颖，于道法上有异于常人的领悟力，很快就掌握了修士教给他的全部东西。但这小儿曾在妖精肚子里呆了足足一月，染上了妖性，偶尔会狂躁失控，修士生怕他能力愈强愈是危险，便将他送去了修仙名门修身养性，约束自己。
　　而在玄穹离开的第五年，天上忽然又降下异象，在修士居住的村子边落下许多火石，火石虽然只是落在村子边沿的山林中，无人伤亡，但村子里还是谣言四起。人们都说，这火石是来收二十年前幸免于难的那个小儿，惊慌的百姓冲进修士的家中，将他抓起来以逼迫玄穹回村。
　　玄穹与修士双双被绑在木架上准备处死的那个夜晚，漫天流火纷纷落向这座村子。火石点燃了木堆，将聚集的人们困住，惊慌失措的村民在木堆前跪成一片，不断磕头祈求神明护佑。而被绑在木架最高处的修士和玄穹，已被流火点燃，烧成了两团巨大的火焰。
　　宁昭眉头紧锁，一路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段记录的最后写着，玄穹以一己之力撑开屏障，对抗流火，最后力竭而亡，因为救下了数百生灵，渡劫而成神。
　　“你就是因为他飞升那晚发生的事情，所以如此不待见他么？”宁昭把手上的簿子重新递给星晨。
　　“不仅如此。”星晨说道，“事实上，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了。”
　　南星宿宫掌凡界轮回之事，星晨作为南斗六星之首，见过无数凡人的命格，看过太多生死恩怨，很多时候，何种因会得到何种果，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天降异象，流火焚烧村庄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个被小妖吞进肚子里的婴孩。这个凡人的孩子，竟然能在妖怪的肚子里呆上一个月没有死去，又能以妖怪的身体作为保护自己的屏障，忍受住烈火焚灼之痛，即便他当时不过是个尚无思考能力的幼儿，这份意志力和天分也足够叫星晨感到震骇。
　　这样的天象加上异于常人的能力，极易催生出妖邪来。他生怕放任下去，这小儿会成长为祸害三界的存在，于是亲自去了趟玄都玉京请教元始仙尊，是否要提前将这个可能性处置掉。
　　元始仙尊默默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将杯子递到他手中，问道：
　　“司命星君可知这盛水的杯子是用什么玉做的？”
　　星晨端详了片刻，摇头道：“不知。”
　　“是昆仑山中的一种玉石，遇热之后颜色由绿转浅，玄岐觉得甚是奇妙，特意带回来的。”元始仙尊对他说，“但此玉质地脆软，极易开裂，他不知雕坏了多少才有这几个杯子。便是我们如今这般注入热水，它们都有可能会碎裂。”
　　星晨没有接话，一时想不通元始仙尊提这些杯子是何用意。
　　“可即便如此，玄岐也从未想过要将这些杯子束之高阁，只是将它们当作寻常杯子使用，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他隐约晓得元始仙尊话里的含义。
　　“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因为它会碎掉便剥夺它作为杯子存在的意义。”

　　“我听从了仙尊的劝告，决定不再干涉这个凡人的命格。不论他将来是否会成魔，这都是他自己的命数，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过了十几年，他居然飞升成仙了。”宁昭接过他的话。
　　这件事实在太出乎星晨的意料了，他忍不住在天机石上将这个凡人的生平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不论是做为凡人那诡异的修炼速度，还是他时不时显露出意识上的失控，都更像是一个堕魔之人才会有的特质。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飞升的那一晚没有天降石火，那些村民会怎么样？”星晨看着宁昭问道。
　　“你想说什么？”
　　“那些村民将他绑在木架上想要烧死他，但是以他当时的修为，木架根本困不住他。之所以会听任村民的摆布，是因为那些村民将抚养他长大的修士捉了起来，以此威胁他。当时他会撑开屏障保护大家也是因为修士在他们手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或许那天晚上的结局就不一样了。”
　　他赶在新神受召见之前，又去找了元始仙尊，希望能由师尊出面，向天帝谏言，剥夺此人成仙的资格。但无论他如何劝说，元始仙尊始终没有答应。
　　到最后，元始仙尊对他说道：
　　“罢了，既然担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那我便去凌霄殿将人要来，让他在玄都玉京里修养心性吧。但你要答应我，此事勿再同他人提起。”
　　虽然玄穹在玄都玉京的这些年并未生出什么乱子，修为上也是突飞猛进，成为他人交口称赞的对象，甚至于到了旧帝退位之时，还一度成为了继任的人选，但星晨始终对他怀有戒心。
　　“所以当初你才会极力反对玄穹继任天帝，而且什么缘由也不说。”宁昭这才恍然大悟，“我还觉得纳闷，明明我都已经向你言明过，我对天帝之位毫无兴趣，为何你还公然支持我继任呢？原来是不想让玄穹来当这个天帝。”
　　“他身体中的魔性始终是个隐患，不管心魔有没有被他压制住，统领仙族这么大的事情不该交给这样的人。”星晨的表情有些执拗，“虽然我说服不了仙尊，也说服不了你，可我到如今也依然坚持当初的观点，他实在不适合天帝这个位子。”
　　如果真如星晨担忧的那样，那么苦厄镜中宁昭看到的那个倒影，会是什么呢？那就是玄穹的心魔吗？
　　宁昭不禁陷入深思，他曾与玄穹有过数百年的同门时光，印象中自己的师弟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了，如果他一直有心魔未解，那当初那个克己持身的师弟难道只是玄穹刻意伪装出来的吗？
　　那玄穹…又和恶灵有何关联呢？
　　宁昭神色一凝，许久没有说出话来。或许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星晨也和他有着相同的猜测。
　　“这件事暂且不要同别人提起，没有证据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是靠不住的。星霁方才过来同我道别，说是要去凡界再查查当初恶灵出现过的地方，或许他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来新的线索。”宁昭说完，眼角余光瞥见放在角落的木架上正搭着一条长鞭，他认出那正是度厄星君当初来他们草庐时留给星霁的。
　　星晨见他眼睛直勾勾看着木架，还以为他在担忧星霁没有法器防身，于是宽慰道：
　　“好在阿霁去的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他走得急，估计忘了将这长鞭带上吧。”
　　“这长鞭当初是从南岳山炼出来的吧？”宁昭突然问道。
　　“嗯，怎么……”
　　星晨话还没说完，宁昭已经急匆匆地转身往外走去，便走边道：
　　“我有急事先回玄都玉京，星霁若是有消息你传个灵笺给我！”

　　“上生星君往霖州城的方向去了。”归离站在宫殿中央说道。
　　殿上坐着的人听完，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接着便挥手示意他离开。
　　等殿中空无一人后，弥罗宫的殿门缓缓合上，随着光线被隔绝，一道黑色的影子悄然出现，它顺着宫殿不断延伸，一直攀到御座旁才停止。
　　“霖州城……下一步就是胴城了。”天帝的身旁响起一个幽冷的声音。
　　座上的人皱了下眉，像是在自语：
　　“他跑回凡界做什么……”
　　“或许是一直抓不到我，便想把原主找出来呢？”恶灵嗤笑了一声，显得甚是不屑。
　　身旁的玄穹冷冷地看了恶灵一眼，神情凝重。
　　“你担心他找到寺里去吗？”恶灵对他说道，“那个破神祠已经被毁，老和尚也叫人把里头的东西全烧了，他南星宿宫难道真有通天的本领，还能翻出别的证据不成？”
　　玄穹盯着桌案上那封从冥府呈递上来的灵笺，道：
　　“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能？这几个人就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也对。”恶灵将桌上的灵笺拿了起来，“攒了几千年的命格簿，才多长时间居然就把数量核算完了，真不愧是南星宿宫。”
　　天帝斜了他一眼：“玄砚那里还不知道什么进展，如果连他也找到金暹的话，届时玄都玉京和南星宿宫一同施压，事情可就没那么好瞒下去了。”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会把我交出去顶罪？”恶灵笑嘻嘻地看着他。
　　玄穹没有回答，但他也知道，即便自己什么也不说，身边的人也能轻易猜到他的想法。
　　当初真应该将它直接毁掉，玄穹盯着和自己模样相同的人，不止一刻这样想过。
　　而身旁的人也像感应到似的，冲他摇摇头：
　　“你毁了我也没用，玄砚下界就是为了把玄岐带回来，如果毁了我，你就只剩一半的修为，又谈何与他抗衡？你将重修命格簿一事交给南星宿宫时就该有心理准备，他们一定会发现亡魂的数量对不上，会想尽办法找出事情的真相，你阻止不了这些人的，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没想通？”
　　天帝继续沉默不语。
　　“天火焚身，妖鬼之象。”恶灵继续刺激他，“瞧瞧司命在你命格簿上留的话，他一早就认定你不该成仙，师尊也是，这么多年来苛求你，时时刻刻提防着你，不就是因为一场该死的天火吗？所以说人心难测，大家都想做别人眼中慈悲大度的神明，可心里头却放不下那点猜忌。把你骗的团团转，说什么要推选你做天帝，暗地里还不都支持着玄岐，你不过闭个关的功夫，就已经把说辞都编排好了，还硬要你陪着一块儿把戏唱完……”
　　“别说了。”玄穹冷漠地呵止他。
　　但恶灵充耳不闻，继续不依不饶道：
　　“你那个师兄，平日里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我还真叫他骗过去了，没想到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你看看一个两个都对他俯首称臣，巴不得做他的狗呢……”
　　“闭嘴！”玄穹手中的灵笺朝恶灵飞去，但身旁的人早已先一步侧过身，轻松将那封灵笺接住。
　　“只有我不会骗你。”恶灵扬了扬手中的灵笺，封面上的四个字显得尤为刺眼，“因为我们是一体的，你死便是我死，所以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跟我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指尖燃起火焰，火舌顺着灵笺往上燃烧，将那墨色的四字一点点蚕食，显得森冷又绝情——
　　南星宿宫

　　宁昭匆匆赶回玄都玉京，还没进殿，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朝里头喊：
　　“苏屹！苏屹！苏……师，师尊，您…回来了啊？”
　　宁昭的脚步停在原处，望着苏屹身旁站着的老人，一时间连头皮也发麻了。他赶忙朝元始仙尊鞠躬行礼，恭敬说道：
　　“弟子玄岐，见过师尊。”
　　元始仙尊依然一副淡然的表情，久别重逢的喜悦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他点了下头，对宁昭说道：
　　“玄都玉京内禁止喧哗，何事如此匆忙？”
　　宁昭这才抬头，看着苏屹回答道：
　　“师尊前些日子不是让玄砚去查冥府丢失的亡魂吗？我们怀疑与已坐化的金暹有关，但金暹属性特殊，之前我们一直想不出它能藏身于何处，故而一直寻不到踪迹，方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何处？”
　　“南岳山。”
　　苏屹说道：“南岳山之火乃是当年朱雀投身此处引起的，此火烧了几千年，若是金暹想避人耳目，南岳山确实可行。”
　　“对，而且这个地方别说是凡人，仙魔两族都鲜少踏足，只要做的隐蔽些，金暹的行踪就不会暴露。”宁昭道。
　　“可是……南岳山绵延百里，修为低微的土地倌也不好进去搜寻……”苏屹有些头疼。
　　“所以这次我们要亲自去，现在就去。”宁昭一时激动，说完才记起一旁还站着元始仙尊，立刻又压低了声音，拾起方才那副恭敬的态度，不疾不徐地对元始仙尊说道：
　　“师尊，弟子想和师弟一块儿去趟南岳山，还请师尊准允。”
　　“身体恢复了吗？”元始仙尊不答反问。
　　“回师尊，已经无恙。”
　　“嗯，那去吧。”
　　宁昭在心里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必定要遭到师尊训斥，看来是逃过一劫了。他赶紧冲苏屹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同朝殿外走去。
　　还未跨出殿门，就听身后又响起声音：
　　“一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