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婚》张静子

4、避难

　　这天，马工带似宁回部门开会、报帐。技术人员驻扎工地每天有两元钱补贴。铁厂不收取马工和似宁的吃住费用，伍主任也不要求他们交回补贴，这对似宁来说是笔不小的钱财。单位每月扣十元作为基本口粮发成饭菜票给集体户职工，似宁留下十元作为零花钱，其他的实习工资如数交给母亲。
　　报完帐回到办公室，小陆问她：“晚上有空吧？大家烤牛肉吃，在214。”
　　214是子敏与竹玉的宿舍。设计部除调来一批搞科研和设计老工程师外，还调来或招进一大批恢复高考后的年轻人。
　　设计部设有有色冶金、黑色冶金等主专业，以及建筑、结构、供配电、给排水、通风除尘、机械设备、总图运输等辅专业。各专业形成以老带小、以新辅陈的格局。专业上老同志定方案、审核，年轻人计算、画图，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子敏、竹玉与似宁同一批入院工作。似宁一报到就跟着马工开审查会、参观考察、到长沙与马工原来工作的设计院合作搞青龙铁厂设计，设计结束后又到现场施工服务，几乎没有时间呆在办公室。
　　设计部年轻人的活动，似宁只是接到通知，很少参加过。有次回昆，正碰上大家在214烤香肠，两个小电炉，十几号人围着，好容易烤熟了，给子敏，给草玉，又烤熟了，给心兰、给丰月。似宁没有围着电炉，坐在床边翻杂志，等轮到似宁，她已经咽下无数次清口水了。当时她就想：这群人没有男女朋友，明摆着找对象呢，自己不属于他们一个圈子的，以后就不凑热闹了。
　　似宁正不知如何回答，有人喊似宁接电话。
　　电话是大门警卫处打来的，似宁一听到弟弟的声音就吓了一跳，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才会找到单位上来的。
　　果真是弟弟出了事，父亲又打了他，他跑了出来找似宁。似宁并不问他闯了什么祸，闯了什么祸父亲的解决方式都是打人。
　　有了上次的经验，似宁不想劝弟弟回家，至少今天不想让他回去。他们在宿舍商量一阵，决定找个男生宿舍先让弟弟住下来，明天再说。
　　似宁骑车回办公室，给母亲工作的医院打电话，回话说母亲不在，似宁想想找楼下的护士长黄阿姨，还好，她在。似宁让黄阿姨转告母亲：弟弟跟她在起，别担心。黄阿姨很客气地答应了。
　　似宁去找小陆，他有个床位，多数时候用来午休不过夜的。小陆一听二话不说就把钥匙给了似宁。似宁也有了足够的理由拒绝了当晚的烤牛肉。
　　似宁与弟弟一同吃了晚餐，同室的于岑出去约会了，他俩坐在宿舍里心乱如麻。似宁担心父亲会追到单位来，把弟弟揪回去，弟弟如何肯就犯，一场吵闹势必发生，一定会惊动职工宿舍的老老小小，似宁将如何面对。
　　有人敲门，似宁开门竟看到了一鸣。他不是在矿山倒短吗？他不是住在安宁吗？
　　一鸣说：“天气预报这几天有大雨，矿山路太滑，倒短工作暂时结束，休息几天。”他一笑，接着说，“我去青龙了，才知道你回单位了，就赶回来了。”
　　他与如青正式见过一次，没怎么说话。
　　一鸣听似宁讲过她父亲的暴脾气，也不主张劝如青回去。“要不，躲几天？”一鸣对如青说，“跟我跑车，我住哪你住哪？”
　　“跟我去青龙吧？”似宁说，她本打算回昆住几天的，一是今天把事全办完了，二是她怕父亲找到单位上来。如青高考结束了，不用上学也不用复习功课。如青答应去青龙，他害怕回家面对暴怒的父亲。
　　“明天一早就走。”似宁想，黄阿姨一定告诉母亲弟弟在她这里了，担忧地说：“但愿他今晚不会追到这里来。”
　　“如果害怕，”一鸣说，“今天晚上就走。”
　　“走？”似宁和如青都一惊。
　　“我开车送你们，”一鸣说，“我送你们去青龙，陪你们玩几天。”
　　这个想法太突然了点，似宁和如青快速地想，然后似宁问一鸣：“会影响你的工作吗？”
　　“不会，领导同意我休息几天呢。”
　　“走吧！”似宁说。
　　“走吧！”如青说。
　　他们立刻行动起来，一鸣回家开车，向父母说明情况，顺便再带几件衣服给如青换洗。这时天空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你别说……”似宁吞吞吐吐的。
　　“我知道，我不会说的，你放心。”一鸣说。
　　似宁给于参留个字条，跑到小陆的宿舍把钥匙转给同住的易庆华，又骑车回办公室给马工留字条说提前回青龙去。等她和如青赶到大门口，一鸣已经坐车上等他们了。
　　一鸣家就在研究院后面，门口一大片桉树林，一鸣回家时车就停在树林里。
　　他们刚上车，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噼噼啪啪地打着窗玻璃，雨刷急速地摆动，似宁和如青长呼一口气，放下心来。父亲可不知道青龙在哪里，无论如何不会追到那里了。
　　一鸣和如青在马工的床上挤了一夜，怕耽误两位老师傅吃早餐，两人早早就起床了，在小院里蹓跶，小华一上班就看到了他俩，马上跟厂长汇报。厂长立刻找到似宁说：“我们已经腾出房间了，床啊被子早买好了，马上就安顿好，作为零时招待所，小张和你弟弟就是我们的第一批客人。马工的房间也换一个，不用住在餐厅了。”似宁顿觉一股暖意充满心头。
　　等似宁从工地上回来，小华就带她去了另一间小屋，一鸣和如青开着门补瞌睡呢。
　　“厂长说了，”小华说，“村里王老伯果园的苹果可以吃了，下午让我带你们去看看，就是上次去的那个。你们在里面随便吃，带走就是两元一公斤。”
　　上次小华带着马工、李工、杨师傅和似宁去苹果园，似宁欢快地吃了个够，三位长辈皱着眉说：“有点酸。”
　　“还是上次那个果园的话，”似宁说，“我们就自己去了，给你带几个回来。”
　　小华说：“自己去可以，厂长已经给果园的老伯说过了。”她笑了笑又说，“你可千万别给我带苹果，我家也有果园呢，品种不一样，熟得晚些。苹果一熟，我们吃得怕呢。”
　　午饭后，他们去了山里，小华说山里有菌子，运气好可以捡一大蓝。昨晚下了一晚的雨，今天大太阳暴晒，最是容易出菌的季节。他们三人对菌子不感兴趣，沿着山路走了好远，站在山坡上似宁指着铁厂建设工地，给他们讲解哪是原料场，哪是高炉，哪是热风炉，哪是渣场，哪是配电室，哪是机修车间，听得两人云里雾里的。一鸣看着似宁笑：“真是一个工程师，什么都懂。”似宁说：“现在还是实习生呢，转正后才是助理工程师，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工程师。”这时似宁想起问如青：“以后你想学什么呢？”
　　如青说：“学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跟你一样学什么冶金。”
　　似宁笑了：“当然不能了，我们家出我一个铁匠就够了，哪里还能让你打铁。”
　　如青小学初中都很优秀，意外地没考上重点高中，更意外的是在高中打架闯祸。似宁觉得打架是小混混才干的事，像弟弟这种三好学生怎么能和打架联系在一起。有一次她劝弟弟不要打架了，他说：“你们根本不了解我，不是我打他们，是他们要打我。”似宁就想起自己复读时与李定荣干的那一架，何尝是自己愿意打架啊。如果那件事情闹大了，会不会也像如青一样被人不理解。从那以后，弟弟不说，他也就不问了，让他自己解决。
　　最后他们绕到果园。
　　进园后似宁喊了好多声，不见有人，树上结着又大又绿的苹果，三人忍不住就摘了吃。别看苹果是绿色的，又香又甜，很像以前的“金帅”，可上次老农说不是金帅，叫什么“江南”。弄不懂，管它什么品种了，好吃就行。
　　来时，似宁带了一只食堂装米用的布口袋，早想好了，好吃就摘一口袋，不好吃就连口袋都不拿出来。此刻，三人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往口袋里塞自己认为最好的果子。
　　三人嘻嘻哈哈正高兴呢，跑来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不说话，看着他们。似宁说自己是铁厂的，苹果会称斤后才带走，小男孩就折了回去，拿了秤过来。
　　满满一袋苹果，才十元钱，似宁快乐极了，给李工和杨师傅拿了好几个，又给食堂做饭的师傅送了几个。
　　如青抱着似宁的吉他坐在床边摸索，小华的男友听见吉他响就进屋来了，热情地教如青和弦。一鸣开着驾驶室门开着引擎盖围着车捣鼓。
　　似宁静静地坐在桌前着他们，昨天她是哪样害怕，连夜逃出昆明，今天她却是这样安宁，因为身边有自己爱的人。
　　一鸣休息了一天就跑车去了，他说不能倒短可以干别的，如青坐他的车出去了，如一鸣所说，一鸣去哪他去哪。
　　天刚擦黑，他俩又回到青龙，如青又抱着吉他弹。小华说917厂放露天电影呢，村里的人都抬着板凳去看。他们三人不想去，就坐在“临时招待所”里独享着一种幸福。
　　似宁悄悄问如青：“我那天是临时回去的，若我不在，你咋办？”
　　如青说：“不知道，只能算我运气好。”
　　似宁不敢问他以前是否也跑出来过，是否也去单位找过她，想起这些，她有点后怕。
　　第二天一鸣又去跑车了，天不亮就走了。如青要睡懒觉，不跟着去了。
　　似宁跟着马工去工地，如青睡醒了就玩吉他，后来发现似宁抽屉里有一摞《读者文摘》，就抱到招待所去看。
　　一鸣有几天没来了，说不定跑远处去了。似宁也习惯了，毕竟距离安宁有点远，被领导发现开着公车来回跑，会挨批评的。
　　那天一鸣来时正赶上吃晚饭，厂长也在。似宁问汤里煮的是什么，又不是萝卜，又不是芋头，以前没吃过。厂长说是山药，从外省引进来的，第一年在本乡里种植成功，拿到厂里尝鲜呢。
　　饭后，一鸣给了似宁和如青一个大惊喜，他带来了一个录放机，小型的，可以放出声音的那种，还有两盒红丽姐妹的磁带。似宁在读大学时就喜欢摆弄室友的“饭盒”录放机，跟着学港台歌剧《水仙》，为了听清歌词来回倒带，机主一狠心，再也不让她碰了。父亲买了一个双卡录放机，没事时听听邓丽君，可是他的禁忌太多，似宁宁愿听收音机也不愿碰那台机器。那天晚上他们三人围着那个小录放机高兴了一夜。
　　第二天一鸣就更叫不走如青了，有吉他，有录放机，还有杂志，有吃有喝，有山有水，他高高兴兴地呆着。
　　转眼过去了十几天，那天如青对姐姐说他要回昆明去了，要到学校看高考成绩。虽然他是个“问题青年”，学习成绩却在班级名列前矛。非重点中学能考上大学的人寥寥可数，如青就是班主任的希望。
　　似宁和如青一起回昆。似宁给公车司机塞了几个苹果，求他在安宁时多停几分钟，她要去一鸣工作的基点留句话，免得他空跑一趟。基点的两个女人古怪地看她，阴阳怪气地，算是答应了。两个男人好像是临时歇脚的汽车司机，连头都不抬，看着报。似宁想，他们一定不认识一鸣，不然何至于如此冷淡。
　　回到昆明，如青去学校，似宁去单位，他们约好下班时间在似宁宿舍碰面，一起回家。估计看成绩时间不长，似宁把宿舍的钥匙给了如青。
　　似宁在办公室没坐多久，就有电话找她，接起来是黄阿姨，她说：“小宁子，快点回家去，你家出事了，你妈妈已经请了假，回家去了，让我通知你。”
　　放下电话似宁忐忑不安，心里各种猜想。如青昨晚才说要回昆明，似宁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黄阿姨的电话就来了，莫不是她以前来过电话找领导，伍主任安排人见到她就回话？她有些害怕，请了假，写了张字条给如青，自己骑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