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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不可言说 ...

  •   荀昭曾经与宁无虞戏言七绝的最后一绝是剑宗的雪景,其实半真半假。

      剑宗的雪一向来得极早,十月初,大如鹅毛,如约而至。

      烟笼寒水,流云急雾变幻莫测。

      洗剑池清澈碧透,一平如镜,周围奇异峻峭的山峰临池耸立,倒映水中,波光峦影,蔚为壮观。

      剑池之深,不知深几许。

      如果有修士极尽目力,兴许会发现池子底下有一粒模糊不清的身影,寂然不动,仿佛坐化在了水中。

      要知道这洗剑池万年来洗剑无数,即便是在日头最盛的三伏天,也冰冷刺骨,水中剑气凌厉霸道,不然也不至于里面没个活物。

      而褚云安就这样坐于洗剑池的最深处,又好像仍在不断坠落。

      遥想当年,他以束发之龄登科及第,头甲状元,春风也不及他得意。

      又以及冠年纪,领兵出征,归拢半洲河山,封侯无双,班师回朝时国师亲自牵马入宫,庆功宴上与帝把臂同游,帝醉后豪言:“爱卿一人可抵千军万马,朕仰仗爱卿,一统昊沧,万古未成之功业,指日可待。”

      这样的人物,如何当不起风流二字?

      可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人定不能胜天。

      蒸蒸日上的王朝在大势裹挟,滚滚洪流中轰然倾塌,兵败如山倒,快得猝不及防。

      她告诉他,此番国破家亡,非君王之过,非臣子之错,非红颜之祸,实则天命使然。

      于是,他听话地转头修仙,与天争命。

      千载寒暑,他赢了吗?

      七绝陨落,剑宗几近覆灭,赢不赢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细细数来,他这一生竟是一事无成。

      他拥有的太多,也失去的太多,心境被变幻无常的世事打磨得毫无棱角,似乎已是无欲无求,打退觊觎剑宗底蕴的势力后,他下令封山,自己神志不清堕入尘世,浑浑噩噩地走了两百多年。

      直到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他见到本以为身死道消的师姐顾明月,和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丫头,她说,她叫荀昭。

      毫无征兆的,顾师姐魂飞魄散。

      眨眼间,荀昭在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亲人。

      有了牵挂,他再次振作起来,他要保护她,教导她,要包容她的胡闹与顽皮,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爱——

      只是长辈对晚辈的爱。

      【“褚云安,你可以爱我,但你要记住,你是我的长辈,伦理纲常不可逾越。”

      同样明媚的三月天,白发如瀑的红衣女子在春光与桃花的辉映下,缓缓转身,秾艳灼华亦掩不去她眸中不近人情般的冷漠。

      意气风发的少年举起双手垫着后脑勺,故意蛮不在乎道:“师门之情罢了,我往后不拜入剑宗便是。”

      红衣女子轻嗅桃花,声若冰凌:“行啊。”

      “真的?!”少年眼睛猛地一亮,胜过十里绯光。

      她只是不疾不徐地补充道:“那你以后遇到的荀昭,也不会是你眼前的这个荀昭。”】

      褚云安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起,金刚菩提子的佛珠接连碎裂,宛如绑缚恶龙的玄铁锁链节节崩碎。

      浊浪滔天。

      洗剑池中蕴藏的剑气骤然暴动,化作疯狂的蛇群啃噬他全身,他希冀借此缓解内心的痛苦。

      理智何其可贵,因为有了它,人才配称之为人。

      可是人怎样才能永远保持理智呢?

      他做了那么多事,等待了那么多年,难道就只能当一个远远旁观的长辈吗?

      其实他怎样都无所谓了。

      惟愿她常无忧,多欢喜。

      血液无声地渗出来,将偌大的洗剑池彻底染红,在白茫茫的雪景中,仿佛落下了一滴鲜红的心头血。

      褚云安走出洗剑池时,玄鹤有所感应,挥翅掠至雪中:“终于舍得出来了?闭关就闭关,何必这么折腾自己?”

      他闭上眼睛,手撑住额头,良久,轻轻叹口气:“这样会让我好受一些。”

      “亏得阿昭不在山上,不然让她看见你把洗剑池折腾成这样,啧啧啧,有你受的。”

      “那就不要告诉她,永远都不要告诉她。”褚云安眉间蹙起,脸色苍白如雪,他神情疲惫,向来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似乎已经不堪重负。

      倘若荀昭在场,就会发现这个不似剑客更似儒士的男人两鬓霜白更甚。

      **********

      劈云大殿前常年云遮雾绕的白玉广场上,又抽条了不少的应避愁,伸出拇指和食指轻而易举地捏住一片六棱冰花,喃喃道:“下雪了。”

      任笑正把一柄宽阔的大椿剑挥舞得虎虎生风,身姿矫健,剑影缭乱,飞雪不能沾衣。

      她旋转剑柄,把大椿背回身后,抹了把额上的热汗,呼出一口白汽:“打雪仗吗?”

      应避愁摇头。

      任笑拂掉落在她发髻上的积雪,又问:“堆雪人呢?”

      应避愁还是摇头,耷拉着脸,闷闷不乐。

      任笑只好使出杀手锏:“堆一个像大师姐的雪人?”

      应避愁摇……点了点头,蹲下来用手恹恹地合拢着积雪,她始终低着头,眼泪不生气地砸落在小山包似的雪堆上:“都冬天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任笑搓着雪团,沉吟道:“花花世界迷人眼,我们应该理解她。”

      应避愁一巴掌拍碎手里好不容易搓圆的雪球,没好气道:“去你的花花世界,大师姐修心大成,怎么可能被迷住?你不会说话就学学小师兄别说话!”

      任笑一笑置之。

      雪人到底是没堆成,两个丫头肩并肩坐在悬崖边,平日里都能看到波涛汹涌的云海中一座座青山,如海中绿岛,今时今日大雪覆盖,山与云与雪,融为一体。

      应避愁挠了挠脸颊,疑惑不解:“好奇怪啊。”

      “怎么了?”

      “我以前看那些山都觉得像是大馒头,一口一个,现在竟然想的是青山见雪,如天地白首。”应避愁扭过头,看着脸已经没那么圆的任笑,没由来有些感伤,“你呢?”

      任笑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好像也有点。”

      应避愁抓耳挠腮,烦躁不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玄鹤不知何时站到两人身后,欣慰道:“因为你们两个丫头长大了。”

      应避愁和任笑相视一眼,好像确实长大了。

      **********

      荀昭把整座东宁京都走了个遍,始终没能再翻出些蛛丝马迹,九鼎山与太虚宫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消息。

      她索性待在兰芝楼看看舞听听曲儿,终于想起了那个被她随手丢给管事调|教的薛恨。

      萍香和絮影被她安置在了后面的独栋小院,荀昭询问过她们有关薛恨的事,然而她们也只是近两年才跟在他身边所知甚少。

      荀昭居住的房间里铺设有数条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所以初冬时分,屋内依然温暖如晚春,便是赤脚踩在毯子上也无妨。

      “奴叩见楼主。”薛恨跪在缠枝花蔓的红绣毯上,就像是一头身形矫健优美的花豹,乖顺地跪伏在她的脚边。

      荀昭抬腿踩在他肩头把人推后,左右看了看,嗤笑一声:“历练一番后性子果然变好了许多。”

      “以往是奴不懂事,害您费心伤神了。”

      初次见面荀昭就打心眼觉得薛恨的声音好听,说话时舌尖吐出的发音配合本身的慵懒腔调,有种勾人的冷感,就是语气不阴不阳的她不喜欢,如今学乖了,确实更赏心悦目。

      “害我费心伤神,你也配?”荀昭只觉得好笑,旋身坐在锦绣软榻上,勾勾手指,“过来。”

      薛恨四肢着地,膝行至荀昭脚边,却又大胆地仰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荀昭会留他活到现在,或多或少是喜欢他的,即便只是皮囊□□的喜欢,他也必须牢牢抓住,才会有一丝重新爬起来的机会。

      可他实在是低估了荀昭的恶劣,玉质茶杯嗖地迎面而来,嘭一声砸在他额头上,茶杯应声碎裂,修为尽失,他的□□即便比凡人强横,但荀昭下手向来没轻没重,瞬间擦破额角,鲜血混滚烫的茶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地毯上,侵出一团深色。

      “谁准你直视我的?低下。”荀昭其实要的也不是他流血受伤,她只是在践踏他的尊严罢了,一个人一直卑微着兴许也就习惯了,但如果他曾立于人上,再将其打入尘埃,那种滋味何其煎熬。

      “我问你,你那把骨剑是怎么来的?”

      薛恨深吸一口气,慢慢弯下脊背,以头点地,温顺道:“奴曾拜袖剑仙人陈雨浓为师,那把骨剑便是由奴亲手抽出陈雨浓的脊椎,炼制而成。”

      荀昭讥讽笑道:“我知道那个蠢货,据说他当年嚣张得很,扬言一人一剑要挑翻我剑宗,那一手袖里藏剑,如蛟龙遨游彩云间,无迹可寻,快若奔雷,耍起来像绣花一样,好看得很。”

      薛恨五体投地般跪伏在地,一动不动,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况,荀昭也不想看,她抬脚踩在他后脑勺上:“我之前因为这件事跟你生气,还差点挖出了你的心,你不会怪我吧?”

      她放柔了声音,语气温柔而缠绵,像耳边你侬我侬的情话。

      薛恨一口咬定:“主上何等尊贵,是奴的血脏了您的手。”

      这个回答勉强过关。

      荀昭用脚尖勾起他的下颌,窗外的阳光落进她眼底,仿佛流淌的溶金,问道:“你来青玄神洲想做什么?”

      薛恨被迫仰着头颅,死死地盯着她,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开宗立派,问鼎仙门。”

      荀昭哑然失笑:“怪不得我这么讨厌你。”

      猝不及防的,她一脚踹在薛恨胸膛上,后者破麻袋似的倒飞出去,挣扎着爬起来,捂着几欲碎裂的肋骨,硬生生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

      薛恨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个人坐在光明中,却像高居神座,偏着头,冷冷地告诉他:“我告诉你,有我在一天,这座仙门,这个江湖,这片天下,你不可能有丁点冒头的机会。”

      他心中恨意滔天,但必须不承认,她说的对,对极了!他已一无所有。

      荀昭发了一通脾气,又看了会儿兰芝楼的歌舞,便觉异常乏味,老鹤说得对,她可真是个劳碌命,闲下来只会觉得无聊透顶。

      薛恨眼力劲儿还是有的,见荀昭支颐而卧,闭目养神,便起身将一群眼巴巴望着她宠幸的清倌伶人驱逐出去,再轻手轻脚地为她换上一盏白雾缭绕的新茶。

      荀昭突然握住他放下茶盏即将抽离的手腕,缓缓睁开眼:“这茶里加了……”

      她抽了抽鼻子,有些诧异:“醉仙霖。”

      醉仙霖,名字听着仙气飘飘,实则是一味催情春|药,更是仙家秘制,十分难得,这座纸醉金迷的兰芝楼,能买得起醉仙霖,并且有胆子把它送到荀昭嘴边的人,除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宁家小少爷,找不出第二个了。

      荀昭叹气,燕然城究竟是怎样养的人?竟然能蠢到这般田地!她都想帮忙清理门户了。

      薛恨心中已有猜测,却只是低下头,柔顺道:“奴有罪,没想到竟有人敢害楼主。”

      荀昭捏起茶盏,递到他唇边,眼神冷漠:“既然这么忠心,那你就喝了它吧,再表演一下最近学到的新本事。”

      薛恨似是难以置信般浑身剧震,失控似的抬头怔怔地望着荀昭,半晌,他蓦然一笑,竟生出一股勾魂夺魄的妩媚。

      薄唇轻启,咬住茶盏边缘,眼神里鼓动着呼之欲出的欲念,抬头将滚烫的茶水灌入喉咙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冷玉的透白,能看见脖子上的血管隐隐透着蓝,澄碧的水流便顺着嘴角,一路蜿蜒淌过他滚动的喉结,再往下没入深邃的锁骨……

      荀昭漠然地挑起眉梢。

      好一个活色生香。

      **********

      门口,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宁无虞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听着屋内的动静,慢慢地躬下背,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他就像崩溃了一样,平日里的骄傲矜持都一点点地剥落下来。

      如同一条被遗弃的狗,在荀昭房前等了整整一宿,双腿站得麻木发疼,门扉打开的瞬间,他好像才活了过来。

      却在看到她冷厉阴沉的眼眸时,呐呐无言,不知所措。

      荀昭出手快若闪电,掐住宁无虞的脖子,他显然哭过,双眼红肿,好生可怜。

      而荀昭只会让他更可怜。

      “荀、荀昭……”双脚慢慢离地,他呼吸困难,脸颊涨红泛出隐隐的青紫,快要窒息过去。

      “宁无虞,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荀昭面无表情,“否则哪怕宁渺城主还活着,她也救不了你。”

      她猛地松手,宁无虞狠狠摔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眼睁睁看着她大步离去,嫉妒与愤怒淹没了他,还有随之而来的,无法克制的悲恸与绞痛,比他受过的任何伤、任何一次发病,都要难忍的剧痛在撕扯着他的心脏。

      “哦,对了,给房间里那位请个大夫。”

      玩了一整晚的荀昭神清气爽,扬长而去。

      薛恨想从她这里得到翻身机会,宁无虞想得到她的感情,可她就是坏,别人越想要,她越不给。

      而这夜之后兰芝楼中想爬荀昭床帏的伶倌彻底是消停了,因为实在是太惨了,当真是遍体鳞伤,惨不忍睹,被掐得喉骨受损,暂时失去声音不说,肋骨还断了几根。

  • 作者有话要说:  1、昭妹和褚云安算是互相养成了
    2、昭妹没真碰薛恨,她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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