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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且听龙吟 ...
凌厉的飓风在围成圆环的走龙道内呼啸嘶吼,紫金之气与绚烂剑光一道接着一道,仿佛惊涛怒浪,铛铛之声不绝于耳。
已失去精魅神华的万龙壁画黯然失色,被两人肆无忌惮出手的余波殃及,寸寸龟裂剥落,再无恢宏磅礴之感。
无处不在的雨丝细如烟柳,看似沾衣欲湿吹面不寒,实则是剑气森森,寒意入骨。
如果说拥有先天剑丸的修士是百里挑一,那先天剑丸附带天赋神通者更是万中无一,搁到剑宗都是难得的香饽饽,荀昭运气不错,下山不久便碰上一个。
这要是收做奴才走狗,带出去怎么也不会丢份。
对阵厮杀之际,那眉目清丽笑起来却格外艳烈张扬的少女竟走神走得光明正大,与之前死在他手里的天之骄子一样,好像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换做往常,薛恨只会嗤笑这些所谓的仙门天骄自负不凡,连狮子搏兔亦需全力的粗浅道理都不懂,可此刻他却说不出的烦闷气恼,毕竟对方确确实实把他耍得团团转。
杀机渐浓,飘飞的雨珠不断拉长变细,转眼间薛恨四周,悬停满密密麻麻细如牛毛的飞剑,气势浩荡,犹如沙场武卒结阵在后。
先天剑丸肯定只有一个,但是想要在这成千上万的雨剑里找出它,荀昭可那个闲工夫,再说了以这小瘪犊子的性格肯定会不断变换剑丸的位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跟那一滴墨水融入大海似的,根本分辨不清。
荀昭的身形一闪而逝,如青烟缥缈,仙门之中修士看不起武人,多是觉得武人卷袖子打架实在是粗鄙不堪,但她一双大袖飘摇,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此地是一位谪仙大能留下的洞府,我们再打下去毫无意义,与其便宜了别人,何不同享仙缘?”
“你配吗?”
又是这三个字,薛恨是低人一等的散修出身,一路从百福洲到青玄神洲,杀了不知多少眼高于顶的仙门天骄,本以为心性已定不会再起波澜,此时看到这大宗出身的少女视他如草芥的目光,竟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甚至泛起一阵妒意。
你配吗?你配吗?
他当然配!他曾是倒街卧巷的乞丐、任打任骂的家奴又如何?这座仙门,这片天下终有一天会匍匐在他的脚下!
**********
剑宗,卖剑山。
褚云安看着水境中两人争锋相对的场景,从容自若,温声笃定道:“胜负已分。”
“哪里分了?这小子的先天剑丸有点东西,流水无孔不入,阿昭身上的那件千尺雪根本抵御不住他的剑气,此刻四肢百骸被剑气缠绕侵蚀,肯定不好受!也亏她能忍住,脸色都没变一下!”玄鹤急眼了,它本来就是最溺爱荀昭的,现在恨不得飞过去一翅膀扇死那个叫薛恨的小瘪犊子。
“我说的是心境。”褚云安噙着笑,不紧不慢地解释,“薛恨言语间想拨乱朝朝的心境,殊不知朝朝对人心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玄鹤一头雾水:“你说点人话,行不行?”
“这个薛恨贫寒出身渐次登高,本以为自己已心如止水,实则藏污纳垢,朝朝一言一行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轻而易举便放大了他心境上的缺陷。”
“你配吗?这三个字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他心里,修行之人修心修力殊为不易,朝朝这一下便坏了人家数年的修心功夫。兵法有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她倒是驾轻就熟。”
褚云安与有荣焉般满面春风,半晌,他垂下眼眸:“我总是担忧朝朝照顾不好自己,其实顾师姐早就教会她如何抵御一切痛苦。”
玄鹤很难不赞同,它望着水境中堪称老谋深算步步为营的少女,一向跳脱的仙禽,目光复杂难言:“第一次见到阿昭的时候,我就察觉到她身上藏着几欲毁天灭地的戾气,性子也酷烈残暴,根本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某些本性嗜血的妖物。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明月到底是怎么教导阿昭的,能让她如此违背天性,忤逆本能。”
褚云安没有回答,双手负后,指甲嵌入掌心,血迹斑斑,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遏制住心底呼之欲出的嫉妒,他做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怎么也抵不过一个顾明月。
他抬头望着天际的云卷云舒,像是在缅怀着什么。
他初次与小荀昭相遇,是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小村庄,梳着双螺髻的小丫头蹲在溪边正举着堂堂剑宗之主的印玺砸刚摘的青皮核桃,小脸又黑又瘦,但一双眼睛清澈见底,熠熠生辉。
突然间,她丢掉印玺,双眼放光地冲他跑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溪水,像乳燕投怀一样,被绊倒也要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奔向他。
他怔愣着,鬼使神差地张开双臂。
小荀昭却与他擦身而过,他转头,看着她扑入多年不见的顾师姐怀中,被顾师姐高高举起,笑容灿烂,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褚云安只在顾师姐死前的荀昭身上见过类似的神情,那时她只有七岁,后来的她笑得再明媚张扬,心里也是藏着事的。
“师傅,再高点再高点。”
“再高就要高过太阳了。”
“飞起来喽——”
春光明媚,那对师徒的笑声传了很远很远,仿佛犹在耳边。
褚云安轻轻叹息:“我们终归不是她的师傅。”
“无所谓,我也没想当阿昭师傅。”玄鹤用翅尖拍拍褚云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他,“你也看开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当不了阿昭的师傅,但你好歹是她名正言顺的长辈,虽然我看她一直都不情不愿的。”
褚云安默不作声,但这是他必须正视的事实,荀昭永远不会听话,永远不会如他希望的那样做每一件事。
这无疑让他很失落,因为这意味着他无法改变她分毫,他在她心里无足轻重。
毫无征兆的,褚云安的身影在山顶骤然消失,玄鹤摇了摇头,无声叹息,他三百年前的后遗症又来了——灵力逆行,痛不欲生。
墙上的黑海翻涌,白月当空。
褚云安低下头,用一种沉静到可怖的神情,漠然地审视着自己缓慢翻动的手掌,抽搐的刺痛从指尖开始蔓延,整条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很快他的身体也会这样,狼狈得连个凡人都不如。
这样的手如何能握得稳剑?这样的人如何能让她喜欢?
噗嗤。
锐器穿透□□的瘆人声响。
在他失控之前,数十道青色剑气刺穿各大窍穴将逆行的灵气硬生生截断,血色染透青衫,他瞬间脱力地跪倒在壁画前,脊背弯曲,像个不堪重负的罪人,低着头,似笑似哭地喘颤,眼泪和笑容病态地交织在一起,任由身躯痛苦地痉挛颤抖。
四肢百骸已经痛得麻木,但他的意识依旧十分清醒,甚至还能无动于衷地思考。
“我那时便明白,无论我还是别人,都只是你达成目的或者消遣玩乐的棋子,这样很好,不滞于物,不殆于心,不乱于人,真的很好。”
“如今你总说我是个被过去困住,堪不破心关的缩头乌龟,我多想告诉你真相。”
“困住我的,是你。”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犹如被一只荆棘缠绕的鸟,濒死前发出绝望不甘的哀鸣。
**********
“朝暮。”
宁无虞会折回来是荀昭打破脑袋都没想到的,但他也算硬证了荀昭之前的猜测,这块生死擂台只许进不许出。
“你回来做什么?!”她气得想掀开他的天灵盖,可没有第二头龙给他骑着出去了。
宁无虞一撅一拐,浑身脏兮兮的竟还大言不惭:“……救你。”
荀昭看看他那弱不禁风的身板,简直头大如簸箕:“先不说我需不需要救,你有这么好心吗?”
宁无虞以为她还在纠结芦苇荡边的纷争,于是勉为其难地解释道:“我素来喜爱干净,你先前打湿我的衣裳,我当然生气。”
荀昭扶额:“行行行,我的错,回头赔你一身衣服。”
“不要。”
“那你想怎样?”
“……不怎样。”
荀昭:“……”
她真是败给这个病秧子了,她看他不仅身体弱,脑子也弱,枉费她辛辛苦苦把他送走!
薛恨嗤笑一声:“朝暮姑娘一片苦心尽付东流,不觉得可惜吗?”
荀昭就跟被点燃的炮仗似的,一扭头,鄙夷道:“狗叫嚣有什么用?真咬到我才算本事。”
“好啊。”声音轻柔恍若情人的耳语。
骤然之间,薛恨冲杀而来。
双方相距只有十余步的距离,而剑修之飞剑,向来是快狠准一个都不少,更何况薛恨还有漫天花雨般的淋漓飞剑。
荀昭仿佛置身于必死无疑的荆棘牢笼之中。
哪怕那她已经躲过致命的一记刺杀,依旧逃不掉被穿透肩头的下场,荀昭的身形难免微微凝滞,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另一柄细如牛毛的雨剑从她脖颈处险险擦过。
宁无虞呼吸一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的神情比荀昭这个当事人更加紧张焦灼,而他明明就在荀昭身后,剑雨迎面而来,却分毫未伤及他,因为在荀昭前冲之前,她丢给了他一支巴掌长的木质簪子。
仙剑浮游是荀昭最大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让浮游展现出真正的杀力。
剑雨如注。
荀昭寸步不让,一掌凌空拍下。
薛恨却很不合时宜地笑了笑,漫天雨丝中,一道红光快若流星。
荀昭双手合十,接住那道红光,擦出一串噼里啪啦的电光火花。
出乎意料,她的掌心竟然被磨破渗出了血。
薛恨双手握住剑柄,继续前奔,荀昭就这样被推着向前,浓郁如血的红光砰然炸裂,溅入她的双眼。
眼球刺痛,荀昭手上力道微松。
薛恨趁势欺人,一掌拍在剑柄顶端,血色长剑如离弦之箭,快若奔雷,宛如一头腥风血雨的凶悍孽龙,却被死死压制在荀昭掌心,寸步不得进。
她垂眸细看,这把剑色泽鲜红,剑身的形状奇怪得很,可怖如刚抽出的脊椎,而且还能伤到她,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兵器了。
她面不改色地微笑:“外道邪修,竟然抽活人脊椎铸造邪剑。”
“朝……”宁无虞下意识脱口而出,又猛地捂住嘴,尽量不打扰战局。
其实他吭不吭声都无所谓,反正在场的两个都没空闲搭理他。
“你懂什么?”薛恨自问自答,“你什么都不懂,不过没关系,我会教好你的。”
身穿素衣法袍,跨洲而来的年轻散修面容平静,那双深邃如寒潭冰川的眼眸却隐隐透出一种兴奋扭曲的疯态。
即便他用一副温和的面相掩饰得很好,但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荀昭就知道这是一个随心所欲、极端放纵的低贱东西。
她难耐地蜷缩了一下手指:“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确实什么都不懂,所以我会直接踩断你的脊梁。”
宁无虞单是看着她血肉模糊的双手就觉得疼,可她脸上毫无痛色,风轻云淡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而事到如今,她好像才真正开始提起劲来,身形飘忽不定,速度根本已经超出她当下所处的境界。
后心一凉,薛恨以为荀昭会绕至身后对他出手,他没有转身,手腕拧转反刺,剑气如虹,割裂长空。
然而他意料之中刺穿荀昭掌心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她没有如期而至,而是故意停顿了一下,身影恍如鬼魅,最终在薛恨身侧浮现,一袖如龙抽在他太阳穴上。
生死之争,差之毫厘,足以谬千里。
额角仿佛被黄钟大吕狠狠撞击,薛恨头痛欲裂,体内潺潺不绝的灵气也倏地错乱,幸而出剑如本能,一抹剑罡画弧切出,气势雄壮,与此同时她准备腾空拉开距离,跟武人近身,本来就不是明智之举。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荀昭不会再给他喘息的机会,也不避锋芒,一记重若千钧的拳头把人直接轰飞,又几乎在他飞出去的同一时间,伸手拽住薛恨的脚踝,砸向地面。
与此同时,浮游得到荀昭的示意,打晕了宁无虞,因为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少儿不宜。
荀昭这看似随意的一拽其实大有讲究,紫金之气灌注,直接扯断了薛恨体内堪堪恢复的灵气运转。
另一只手刺进薛恨的胸膛,他身上的法衣应声碎裂,刺眼的红逐渐晕开。
“你输了,胜者为王,败者当狗,你真可怜啊。”荀昭语气温柔怜悯,插在他胸膛里的手却捏捏摸摸,玩得不亦乐乎,搅动血肉发出的声音催命般令人毛骨悚然。
“这就是你的心脏?跳得好快,温温热热的,摸起来还挺舒服的。”
薛恨躺在碎裂的大坑里,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水夹杂细碎的内脏从唇角溢出,很快便染红了地面。
“你说什么?轻一点?口是心非是不对的,明明你的身体更喜欢我用力。”她倏地用力握紧他的心脏,更多的鲜血大股大股地涌了出来,彻底浸染了薛恨的身体。
把玩得差不多,荀昭猛地抽出手,颜色格外艳丽的血水迸射飞溅,宛如一汪地涌的泉眼。
她仰起头对监视此地的“洞府主人”声情并茂道:“前辈,多谢你没放多余的人进来打扰我们,遥想当年你御九龙巡狩山河,所过之处,三跪九叩,莫敢不服。”
“前辈道法通玄英明神武,晚辈私以为天底下那么多好苗子,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废物,或者什么蛇虫鼠蚁当你的传人,实在是不配!”
周遭寂然如死。
“咳、咳咳咳咳咳咳——!!”
薛恨猝不及防地弓起背部,他死死地摁住破了个大洞的胸口,发出剧烈的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涌出:“不……”
荀昭一脚踩在他伸出的手上,骨裂声清脆干净,而她面不改色地补充道:“我也不配的,毕竟我已经拥有了天底下最好的传承了。”
四周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回应,聚精会神感知了片刻,荀昭垂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薛恨,像是在欣赏他将如何一点点丧失生机,死于非命,眼神渗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又显出一股野心勃勃般的冷静残酷。
她唇瓣开阖,淡淡说道:“听好了,你想要的,你拥有的,我会从你这里一点点抢走,你将一无所有,沦为蝼蚁,谁都能一脚踩死你。”
“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薛恨狼狈地倒在地上,失去光泽的瞳孔却动也不动地盯着荀昭,里面窜动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灼热。
在这一刻他陷入一种如山崩海啸般猝不及防的强烈悸动。
怪不得他会想留下她,原来他们是同一种人。
“我师傅经常教诲我,出现问题应该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应该先想想你身上有哪点值得我喜欢,顺便告诉你,我喜欢长得好看,结实抗揍,听话乖巧,又能逗我开心的人。”荀昭难得如此耐心,掰着手指细数,如果不是身上沾了太多血,她看起来仿佛就是一个憧憬着未来的天真少女。
数完荀昭又有点不开心,反手一巴掌扇在薛恨脸上,手指插入他的左边眼眶,搅动一圈,漠然道:“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凄厉的惨叫尖锐刺耳,薛恨漂亮温润的脸血污遍布,因屈辱和疼痛而扭曲狰狞,额头连着脖颈崩起一片小蛇似的青筋,却是喉结滚动,发出一串低哑急促的喘笑。
“朝暮,朝暮,你等着,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不会死在这里,他还要在青玄神洲开宗立派,拥有自己的栖身之地;他还要将今日之耻,尽数奉还!
毫无征兆的,薛恨再度凭空消失。
浮游嗖地飞过来,替荀昭挽起光可鉴人的长发,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鸣,询问为何要放任他逃走?
荀昭挑了挑眉:“剑宗杠把子,说一不二,言出必行,再说了杀人多简单,咔嚓一下手起刀落就没了,诛心才好玩,我要他生不如死,最后哭着求我赐予他死亡。”
“当然了,如果中途他不小心被我弄死了,那也不能怪我,只能怪他自己不抗揍,可惜我是个正道人士,不然栾星驰、谢意荃、沈清浊,钟离甲这些大修士玩起来才带劲。”
她先是摩拳擦掌,很快又蔫蔫地皱起眉头,默念与师傅的约法三章,一不准惹是生非,二不准随意杀人,三不准轻言放弃。
突然间荀昭双眼瞪得滚圆,慢慢蹲下身,崩溃道:“我刚才怎么就忘了把他身上的芥子物抢过来?!好歹也要拿走那把丑不拉几的剑啊,我傻了吗!?”
浮游连连震动,微弱的颤鸣声听起来很是委屈。
荀昭敷衍地安慰了一句:“好了,就算我身边有了其他的剑,你也依旧是我最爱的……簪子。”
曾纵横天下的仙剑浮游瞬间安静下来,却像人脸红一样周身泛光。
“都是这个草包的错。”荀昭目光冰冷嗖地射向墙根,宁无虞躺在那里昏睡不醒,她走过去,抬起脚对准他的头颅……
**********
芦苇荡出现过鱼跃龙门的大场面后,看热闹的百姓堆积如山,有胆子大的还带了渔网竹篓偷偷打捞那些跃过龙门后泛出金光的鲤鱼,也有看不过眼的老人絮絮叨叨说不能捞不能捞,会触怒青龙王,遭天谴的。
一声雷动平地而起。
江面炸开,两道身影破水而出,一个半身染血,一个气若游丝。
迅猛落到岸上,地面沉闷震动,附近围观的普通百姓顿时逃命似的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藏在暗处窥探的阴沟老鼠。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的眼睛都剜了!”荀昭心情恶劣,一袖甩出,卷起惊涛骇浪冲向芦苇丛中不知死活窥伺她的仙家修士。
真正下龙宫洞府寻宝的修士很多,但还有不少想不劳而获,于是选择在岸边守株待兔,等待杀人越货的最好时机。
暗处阴森森的目光识相地消失了,荀昭蹲在江畔,身旁芦苇青青,她掬起一捧水拂在脸上,江面涟漪,影影绰绰地倒映出她泛白的面容。
她低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刚才就是这只手刺穿了薛恨的胸口,指尖触碰到心脏的温热感觉,酥酥麻麻,缭绕不去。
那是一种令她浑身颤栗的美妙感觉,就像饿了很久很久的饿狼,它的尖牙利齿终于梦寐以求地刺入绵羊的咽喉,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撕咬、咀嚼、大快朵颐。
杀戮,鲜血,令她如痴如醉。
也对,她本来就是嗜血啖肉的猛兽,因为一个人,她尝试着屈膝跪在草地上,与绵羊们和谐相处。
可这样荒谬的坚持,她又还能固守多久呢?
**********
富丽堂皇的藏宝库,用金山银山来形容也毫不夸张,更难的是灵气充沛,氤氲如雾,景象玄妙。
温秀才背着双手,唏嘘感慨:“龙族好金银珍宝,敛财之贪婪,宛如饕餮。”
可惜没人搭理他。
白豆蔻在一排冰玉质地的书架边试图从这些保存极好的书简中翻找出有关洞府主人的蛛丝马迹,她们这一路走来,有惊无险,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祈期眼光独到,望向头上藻井蟠龙所衔的巨大珠子,干脆道:“我要这颗珠子。”
白豆蔻刚要点头,温止寒已经跟护崽母鸡似的,咋咋呼呼道:“凭什么?我们白姑娘劳苦功高功德无量,最明亮的骊珠当然非白姑娘莫属!”
白豆蔻翻着手中色泽青翠欲滴但材质便绝非凡品的竹简,闻言她疑惑地偏了偏头,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只要珠子。”
“不行,事关白姑娘的利益,小生即便刀斧加身,也寸步不让。”温止寒身板一挺,气势汹汹,只是看到这寡言少语又冷又凶的家伙又有拔刀的迹象,瞬间软了语气,循循善诱,“你听小生一句劝,骊珠对你无用,你看那边有一副龙褪甲和一把龙鳞刀,那个才是真正适合你的。”
“我大师姐喜欢。”
“她一个走武道路子的,拿骊珠更没用!”
“但她喜欢。”
“她人又不在这儿,你怎么知道她会喜欢?自作主张的男人是最不讨姑娘欢心的。”
“我就知道她喜欢。”
温止寒磨破了嘴皮子,祈期就只有一句“我大师姐喜欢”,大有任你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白豆蔻在旁边看戏,见那总是滔滔不绝的温秀才吃瘪,没来由心情好转了几分,但此地终归不宜久留,她一锤定音,遂了祈期的心愿,挑挑拣拣后便要原路返回。
温止寒一步三回头,怨念深重:“白姑娘,我们为什么不全部带走?”
白豆蔻平静道:“你有喜欢的,可以再去拿。”
“你就没有喜欢的了吗?”
“欲多伤神,财多累身。我一个人游历山川,还是喜欢轻松些。”白豆蔻目光澄澈,伸手握住悬在腰侧的佩刀,身段亭亭玉立,宛若一株凌霜傲雪风骨铮铮的寒梅。
但其实没有人天生就是无根浮萍,她只是已经习惯漂泊罢了。
温止寒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认命似的低下头,下一瞬猛地抬首扬起一个纯粹至极的笑脸,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一个人多无趣,小生可以陪着你,山河万里,不离不弃。”
没由来地白豆蔻突然想起了朝暮的话。
【白姐姐一个人太寂寞了就养条狗吧,狗和人不同,你不用试图去理解它的想法,只需要宠着它,开心的时候逗一逗,不开心的时候也没必要拿狗撒气,反正是它离不开你。】
白豆蔻罕见地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转头就走。
温止寒立马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确实很像一条狗。
骤然之间,天地凝滞不动,虚空中荡漾的灵气涟漪悬停僵硬,祈期和温止寒还保持着行走的姿势。
一道橙红的光团缓缓浮现,面容模糊,但看轮廓应到是个窈窕婀娜的女子,可额头生了两只鹿角,身后还有一条像蛇一样高高竖起的……尾巴?
那是一位气吞山河唯我独尊的龙女。
可龙族早在上古时代便陨落殆尽,只留下一些不入流的旁支血脉。
“白豆蔻,你可愿接受本尊一半的传承?”龙女嗓音清亮,如风铃般悦耳悠扬,却又带着王侯的赫赫威严。
白豆蔻按住刀柄,神情戒备:“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为何选我?”
“你不需要知道,只需要回答愿意还是不愿意。”龙女语气强硬,“接受本尊传承,至多千年,放眼整座仙门,无人是你一招之敌,都将臣服于你。”
无敌于仙门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事,白豆蔻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婉拒道:“谢过前辈好意,我不愿接受前辈传承。”
龙女难以置信地拔高了调子:“为何?”
白豆蔻一脸真诚:“我不想征服仙门。”
龙女被噎得出不话,转而放柔了嗓音,哄小孩儿似的循循善诱:“接受本尊传承,权利、财富、地位唾手可得,飞升成仙,长生久视,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豆蔻还是摇头:“长生无趣,飞升太难。”
“那你告诉本尊你想要什么?”女子勃然大怒,发出龙吟般振聋发聩的声音。
头痛欲裂,白豆蔻死死按住天灵盖。
她想要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本是世俗富商的女儿,父母运送货物,不幸死于一场宗门之间的纷争,她亲手收敛了爹娘惨不忍睹的尸身,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意外找到祖上的断刀和一本引气入体的法诀。
她资质上佳,潜伏二十年成功报仇后开始游历山水,潜心修行,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看似逍遥洒脱,实则如行尸走肉。
因为她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练武修真当神仙,其实很多人是为了自己痛快罢了,跨入仙门后,修士与凡人已是云泥之别,死在修士斗法下的普通百姓何其多也。
她只有一个人,两把刀,根本救不过来。
她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白豆蔻紧紧摁住两边太阳穴,眼前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几欲喷薄而出,却又还差那临门一脚。
橘红光芒倏地暴涨,王侯般君临天下的龙女长啸一声,一头撞向她的身体,恢宏如晨钟暮鼓的话语,悠悠回荡,不绝于耳。
“既然看不惯如今的世道,看不惯那些自诩仙家的修士,那就说出来,他们不听,你还有刀,去让这片天下,这座仙门听一听你白豆蔻的道理——”
且听龙吟,放声天地。
她要仙家修士从此不敢在俗世横行霸道,通通按她白豆蔻的规矩行事!
**********
白豆蔻一行人破水而出便看到荀昭一个蹦跳,惊喜大喊道:“白姐姐,小师兄,温秀才,我在这儿!”
荀昭急急忙忙迎上去:“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那是没有半点作伪的关怀,难以让人心生疏离。
白豆蔻眸光一软,嘴角微翘,注意到她衣衫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拧起黛眉:“我们没事,倒是你受伤了。”
荀昭掸了掸肩头,没事人一样:“不算受伤,只是被狗咬了一口。”
事实上她的外伤的确已无大碍,好歹是用枯冢剑气和珍稀灵药淬炼了近十年的身子骨,这点伤要是都好不利索,荀昭自己都能郁闷死。
她一挥手:“走,我们回客栈,累死累活的,吃一顿好的再睡个昏天暗地!”
暮色四合,等人高的青青芦苇在风中轻歌曼舞似的微微摇晃,宛如一副瑰丽绚烂的斑斓织锦。
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相信随随便便一棍子扫过去,能打死一窝的蛇虫鼠蚁。
有居心不良之人偷偷传消息回来说那佩双刀的女子一行进入过洞府宝库,随后藏宝殿坍塌粉碎,她们多半是卷走了所有宝物。
这下子藏在芦苇荡妄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虫子们简直炸了窝,一个个蠢蠢欲动。
荀昭面无表情,屈指一弹,仙剑浮游应声而起,刹那间,整座芦苇荡摇晃不定,平地一声雷,蛰虫惊而出走。
然后,五个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到客栈,该吃吃该喝喝。
“朝暮,你原来个剑仙。”白豆蔻放下酒杯,新奇地打量着荀昭,眼神里透出隐隐的热切。
荀昭都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手贴脸,羞涩道:“谬赞谬赞,你看我这样,那像是逍遥自在天地间,半是剑客半是仙的剑仙啊。”
她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别的地方她不清楚,反正在剑宗能被称为剑仙的,个个都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譬如她师傅。
至于白豆蔻的心情,荀昭也能理解,毕竟仙门之中剑仙自古最风流,尤其是江湖儿女,谁年少不慕那三尺青锋仗剑天涯的豪气?
“还记得瑶祖的那句半是剑客半是仙,朝暮不是剑仙胜似剑仙。”白豆蔻向荀昭举杯,一饮而尽,随即露出少有的厌恶之色,“我一路走来也见识过不少御剑千里的‘剑仙’,可惜毫无仙气。”
白豆蔻虽然语焉不详,但荀昭大致能猜到些许,某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来剑宗的时候会跟她说许多他风光无限的江湖经历,豪情万丈的江湖朋友,但也潦草提及过一些丑陋阴私,说他曾见过两名少年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中比试御剑飞行,一路风驰电掣,凡是挡在剑尖前的,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削掉头颅。
听冷晋说那座城池还是一座王朝的京都,子民就这样死在了眼皮子底下,君主首要做的不是报仇,而是敲锣打鼓地把两位小剑仙迎入皇宫……
这样的事情在外面数之不尽,有点修为就好像把自己当成了神,要凌驾于众生之上。
荀昭摸了摸自觉插回发髻的浮游:“那他们可要倒大霉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装模作样的小瘪犊子,以后多半是要见一个揍一个的。”
白豆蔻也拍了拍自己的佩刀,笑容格外意气风发:“大道之行,你我共勉。”
温止寒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道:“小生私以为白姑娘也不差,英姿飒爽,气壮山河,不过……刀仙好像确实不如剑仙好听。”
“白仙就很好听。”祈期按下略微破损的斗笠,也冷不丁来了一句。
吃个饭还戴着斗笠,不知道的还以为斗笠才是他的本体。
荀昭向后一仰,钻进小师兄的斗笠底下,教训道:“多读书啊!白仙在东北一带,指的是刺猬!”
眼皮子底下猝不及防地冒出一张脸,祈期略微受惊,沉声喊了句大师姐。
荀昭凶巴巴地挑起眉梢。
祈期好不容易拔高那么点儿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知道,但她若以白仙扬名,让世人提及白仙二字,不知什么刺猬,只知那使刀的白豆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荀昭一瞪眼:“你还敢跟我狡辩!”
白豆蔻笑吟吟地看着这对辈分奇怪的同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得是多少年才能修出来的缘分?
她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香醇米酒,沉吟道:“我倒觉得还不错,实不相瞒,我与这号称白仙的刺猬缘分不浅,年幼时家里还真有只灰白的刺猬钻进我家小院,后来走失了,我至今念念不忘,想着什么时候再养一只。”
温止寒嚷嚷:“不需要不需要,白姑娘养什么刺猬,不如养小生,划算得很!”
而祈期摘下斗笠,直勾勾地看着荀昭,活像一头被关进笼子但不哭不闹,可怜巴巴的大狗。
荀昭莫名心虚了一下,摆摆手:“好吧,这波算我的,回头请你吃糖葫芦。”
语毕,她就忍不住摇头,谁能想到一个虎臂蜂腰螳螂腿的冷漠酷盖,其实是个喜欢吃糖的小可爱,怪不得身上的信息素甜得能齁死个人。
果不其然,祈期眼睛一亮,还试图讨价还价:“要两串。”
荀昭一拍桌子,没好气道:“你自己掏钱!”
“你也没钱……”祈期含混不清地嘟囔,趁着大师姐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锋一转,“到底是谁伤了你?”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荀昭嗖嗖地飞他一个眼刀,扭头看向白豆蔻,神色严肃,“白姐姐,此地不宜久留,多的是人觊觎你从龙宫洞府带出来的宝物,即便我出了一剑,但也架不住财帛动人心。”
白豆蔻:“我会尽快离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她公开说明自己并没有从龙宫洞府拿走太多宝物,但也要那些人相信才行,而且天材地宝有缘者得之,她又凭什么要向那些阴沟老鼠解释?
荀昭打断她,摩挲着下巴,明显不怀好意地说:“但怕只怕那些杂碎阴魂不散地跟着你,不如——”
咚咚的敲门声突然响起,荀昭皱眉,拦下已经起身的祈期,自己去打开房门,她定睛一看,没人,低下头才看到一个粉雕玉琢似的羽衣童子。
我靠!寻仇的来了!!!
荀昭浑身一僵,差点狠狠甩上门。
但事实证明她的伪装天衣无缝,吕鸿朗压根没得搭理她,径直走向白豆蔻,他想买一些龙须龙筋之类的东西炼制拂尘,而且他支付的报酬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于是,就在一群宵小之徒暗戳戳等待时机杀人夺宝时,一个小道消息如狂风过境,把人吹得找不着北——
离华山嫡传仙师吕鸿朗疑似亲口承认,龙宫宝藏都已入离华山宝库。
这个消息不知真假,但众人又的确看到吕鸿朗与双刀女子相谈甚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尤其是在剑宗沉寂的三百年里,离华山在青玄神洲隐隐有了一家独大的气象,被蝼蚁之辈挑衅,其它大宗兴许就把你当个屁放了就是,可离华山那帮子剑修是真的睚眦必报,不死不休,剑修本来就是仙门中公认的难缠鬼,再惹上一窝剑修,想想就可怕。
一场山雨欲来,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
白豆蔻等人都无形中松了口气,大概只有荀昭蔫了吧唧,怏怏不乐,不过愿意搭上一宗名声帮忙,如此看来吕鸿朗这个人还不错,那等她将来问道离华山的时候,可以稍微放过吕氏一脉。
而她原本打算将计就计,把那些觊觎珍宝的宵小都引出来,一气杀个干净。
反正她杀的都是心思不正的坏人,为民除害,有错吗?
她有错吗?
那些人真的罪该致死吗?
又该以怎样的标准去衡量他们的罪行?
她有好多疑问,但能告诉她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荀昭趴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月上枝头,皎洁清晖如水银流泻,远山近水皆仿佛笼上一层迷蒙薄纱,看不清真面目。
祈期推门而入,抬眼便看到从轩窗溜进屋的月光在大师姐身旁流连忘返,为她她眉眼间渡上一层疏离的冷色,整个人似乎快要溶在这醉人的月色中。
他轻手轻脚,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大师姐,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荀昭看他神神秘秘的,虽然基本上已经猜到是个什么玩意儿了,她还是起身关上窗户,摆摆手示意他赶紧的。
祈期也不啰嗦,直接从芥子物里拿出那颗悬在宝库顶上的骊珠,足有两人合抱之大,一时间,白光乍现,好像月亮落入了人间。
荀昭眼疾手快,甩袖遮住骊珠的光芒,揉了揉眼睛瞪向祈期:“你想闪瞎我的眼吗?”
祈期站在原地,神情无辜。
荀昭让他快点把骊珠塞回芥子物,免得又引来什么老鼠苍蝇,末了,她拍着祈期的肩膀,一脸深沉:“小师兄,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是什么驱使你选择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送给我!?”
他脱口而出:“跟你很像。”
“哪里像了?”荀昭额角突地一跳,举起拳头,“给你一个重新回答的机会。”
什么叫跟她很像?说她像骊珠般光彩熠熠,这她勉强可以接受,但前些天那个傻里傻气花花绿绿的虎头帽又怎么解释?难道她跟那玩意儿一样憨?!
祈期认真惯了,当下垂眸思索,骤然间,他抬起状若桃花的眼眸凝视着荀昭,许是从窗外偷溜进来的月色太过温柔,他向来冷厉如刀刃的目光也柔软得不可思议,荀昭能看到他眸子里自己缩小的剪影,好似被一湖波光粼粼的绿水轻轻包裹。
在他的眼里,她鲜艳,明亮,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所有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都会使他想到她。
**********
日上三竿。
荀昭行云流水地走过几遍拳架,正坐在观景台的栏杆上,翻看一本饮水镇的乡土志,上面记载着青龙王大大小小的显圣事迹,为酬谢龙王,每年镇上还会举办一场鼓乐喧天的庙会,今年的刚好就在当下。
最近两三个月暗潮汹涌,但那些仙家事离老百姓们太远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生活方式。
庙会的重头戏在晚上,但此刻的大街小巷也已然热闹起来,放眼望去,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真可谓百家艺技向春售,千里农商喧日昼。
“朝暮。”宁无虞从楼梯拐角走出,脸色灰败阴郁,简直像那噬人心肝的狐妖从话本儿里活生生钻出来一样。
荀昭回头,懒懒散散地一挑眉:“找我有事?”
宁无虞眉头紧皱,眼中纠结至极地挣扎了一瞬,难以启齿似的咬着牙,艰难开口道:“我的芥子物被人抢了。”
“我知道。”荀昭点点头,她可是从头到尾地围观了那场抢劫戏码,要不是薛恨那小瘪犊子过于欠揍,她兴许会为他摇旗呐喊。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荀昭听得一头雾水:“所以呢?”
宁无虞下颌角微微鼓动,最终破罐子破摔道:“我没钱了。”
荀昭懵然地眨眨眼:“然后呢?”
宁无虞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你带我回燕然城,回去后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荀昭坐在红漆栏杆上,宁无虞一靠近便硬生生高出她一大截。
这幼稚无聊的行为荀昭忍过第一次,绝不会忍第二次,毕竟他又不是她的谁,没理由让她一再相让。
荀昭噌地站起来,双手怀抱,趾高气扬地睥睨道:“我看起来像是缺东西的人吗?”
看她气焰嚣张一副尾巴翘上天的模样,宁无虞就一肚子火,偏偏形势比人强,而且七绝之首顾明月的嫡传,她确实什么都不缺。
他摇摇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像。”
荀昭啪地一拍手,摇头晃脑,嘚瑟道:“所以这单买卖我不接!”
祈期一上观景台就看见自家大师姐站在栏杆上招猫逗狗,无奈唤道:“大师姐,我师傅找你。”
荀昭眼睛一亮,猛地往后仰倒,衣袂翩跹,轻飘飘得像一朵云彩。
宁无虞却是吓得睁大了眼,下意识伸手抓去,却看到她轻而易举地攀住二楼窗户,猫儿般灵巧地钻了进去。
宁无虞保持着弯腰伸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祈期看傻子一样瞥了他一眼:“你也来。”
半晌,宁无虞缓慢地直起腰杆,狠狠甩下手,救什么救?摔死她才好!
紧闭的窗扉被人从外面打开,荀昭探出个脑袋便看到那一道如庭前玉树的儒雅背影,她兴冲冲地飞扑过去,似乳燕投怀,又像倦鸟归林,拖长了调子,甜腻腻地喊道:“褚云安——”
两鬓微霜的青衫文士转过身,堪堪张开双臂。
荀昭已经一个急停,脚尖拧转,飘飘然地转了个圈坐到桌边,支着下颌,眯起眼睛坏笑:“你该不会以为我想抱你吧?哼,自作多情,羞羞羞。”
褚云安敛袖,宽和地笑了笑:“没抱到也好,不然你可得摔上一跤。”
说着他伸出手摸了摸荀昭的发顶,白皙宽大的手掌,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像云烟般虚无地穿过了她的脸颊。
果然只是一缕分身,褚云安这个老家伙说得好听是画地为牢清修证道,实际上就是个缩头乌龟,过不了自己的心关。
荀昭一脸早有预料的嫌弃神情,然后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鼓起腮帮子,朝他使劲吹气,褚云安的身形顿时像被凉风拂乱的一缕炊烟,扭扭曲曲,弯弯绕绕,整个都变形得不成人样。
她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褚云安,你扭得像蛆一样。”
褚云安负手在后,柳条儿似的扭来扭去,笑意温和:“别闹。”
“就闹就闹!”荀昭玩得兴起。
以至于宁无虞跟着祈期刚进房间就看到这诡异无比的场景,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见人都到齐了,荀昭轻咳一声,瞬间恢复正经道:“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自然是有要事相商。”眉眼温雅的男人语气也谦和得令人动容,“离家行走在外,辛不辛苦?一溜烟儿就跑了两三个月,也不知道给家里报个平安,老鹤担心你俩都担心得白了头。”
荀昭承认褚云安嗓音温醇,如同新沏的春茶,但这么语重心长地叨叨叨,听久了真的很烦。
她拍了拍桌子,不耐烦地跟他理论:“你搞清楚,老鹤的头本来就是白的。”
褚云安愁云惨淡地摇了摇头:“是吗?看来我真是老了,老色头鬓白,病形支体虚。可怜我孤苦,无人侍汤药。”
“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
“潦倒读书人,不敢称君子。唉,忆往昔——”
“你有完没完!”荀昭忍无可忍。
一个眼刀,杀气腾腾。
偌大个厢房登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三个男人僵硬的姿态如出一辙,宁无虞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而他的眼角余光瞥见那十有八|九就是剑宗之主的儒士好像还有些委屈!?
等气氛稍微缓和,宁无虞这才鼓起勇气,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晚辈宁无虞见过褚宗主。”
青衫落拓的男人一拂袖:“免了,都坐。”
祈期则欠了欠身便坐到大师姐的左手边,宁无虞犹豫了一下,还是占了荀昭右边的位置,好像离她近点才能安心一些。
没办法,燕然城确实不差,但架不住褚大宗主凶名远播,他爹唐珩算是青玄神洲的一方巨擘了,可就是这样的大人物,死在褚云安剑下的也不止一个两个。
褚云安指腹按住一枚滚圆的菩提念珠,含笑注视着懒洋洋趴在桌子上的荀昭,缓缓道:“朝朝,你是知道的,我们剑宗和燕然城宁家渊源深厚,此番无虞拜访剑宗是来送请帖的,年底宁家大小姐宁湘君大婚,我想麻烦你代剑宗去送一份贺礼。”
剑宗与燕然城何止是渊源深厚,两大势力就差穿同一条裤子了,譬如三百年前剑宗剧变,以离华山为首的数个宗门联手企图分食剑宗基业,宁湘君二话不说带领燕然修士奔赴望兴国,同生死共患难。
如今宁大小姐成亲,哪怕剑宗封山,也必须捧场,而以荀昭下一任剑宗宗主的身份,观礼燕然城,再合适不过。
“好吧,我去。”荀昭点了点头,旋即又没骨头似的趴回桌上。
“能者多劳,辛苦你了。”褚云安挥手,一道白光就落到荀昭眼前,那是一张烫金大红的请柬。
宁无虞错愕道:“褚宗主,请柬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记得请柬是由福伯收着的,难道……
“如你所想,福老在蜃珠迷宫中遇到来刺杀你的仇家,陨落之前以秘法与我相见。”褚云安又拿出一个白瓷小瓮,“朝朝,无虞身子弱,一路上你要照顾好他,这是我炼制的五枚造化丹,一月一枚,不可多食或少用。”
造化丹,丹如其名,夺天地之造化,老贵了好吗!天下五洲,能炼制此丹的修士不超过一手之数。
赠与燕然城的有才之士她没话说,但给一个病秧子,荀昭……肉疼。
宁无虞恭敬地双手接过,难掩激动道:“谢褚宗主赐药,晚辈记下了。”
“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荀昭老大不情愿地应了声,她随手翻开请柬,下一瞬,瞪圆了眼睛,“两个新郎!!!”
这天底下三夫四侍的女子数不胜数,但仙门正统,以礼为先,道侣大婚更是重中之重,象征两心相契,大道同行,这姐姐敢打着道侣大婚的旗号同时娶两个名门之后,勇!实在是太勇了!
而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两位姓蒋的新郎还是双胞胎兄弟,这个素未谋面的宁姐姐很会享受嘛。
荀昭一变脸,高举请柬,胸膛拍得震天响:“褚云安你放心好了,这趟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拦不住我。”
褚云安笑着颔首,目光转向越长大越沉默寡言的弟子,吩咐道:“小祈,你跨海去百福洲历练。”
祈期闻言一愣,他是决定和大师姐分开,但跨海远游只要不出意外,数百年都无法走遍一洲山河,他下意识看向大师姐,眼中传递着求救的诉求。
荀昭丝毫不念及同门情谊,一摊手:“我没意见。”
“大师姐。”祈期沉声,好不可怜地去勾荀昭的手指。
“喊姑奶奶都没用。”她竖起手掌,表示自己坚决不吃这一套。
祈期按下斗笠,不再言语,看起来活像个生人勿近的冷峻杀手,其实不过是只被遗弃的可怜大狗,毛绒绒的黑色大尾巴都耷拉了下来。
好歹是自己一手揍大的,荀昭伸手拍掉他遮羞布似的竹编斗笠,顺毛似的揉了揉他的脸颊,然后冲褚云安扬起下颌,实则偷偷递了个眼神过去:“拿来。”
褚云安了然于心,故作疑惑:“何解?”
“贺礼啊,你总不能让我空手去吧?”
“出来许久,这道术法已然支撑不住,要散了……”虚弱地晃了晃身形,褚云安眨眼便随风而逝。
荀昭气得牙痒痒:“为老不尊,必遭天谴,一颗骊珠啊,我都还没揣热乎呢!”
祈期嘟囔了一句“活该”。
荀昭用力拧住他的脸颊肉泄愤:“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
祈期含混不清地支吾了两声,最终还是选择默默地承受下这场无妄之灾。
荀昭目光不善地瞥向宁无虞,后者总算聪明了一次,急中生智道:“到了燕然城我会置办好一切,还有谢礼,定让你满意。”
“算你识相。”荀昭蓦然一笑,摸向他脸上被浮游擦出的伤口,语气娇娇怯怯,“我当时正在跟别人打架,手滑了才不小心伤到你的,你不会怪我吧?”
“别随便碰我。”宁无虞炸毛似的后退,捂着自己受伤结痂的脸,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
荀昭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祈期已经噌地起身,一言不发地把宁无虞推搡出大师姐的房间摔向墙壁,目光像狼一样凶狠:“你听好了,我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一路上你要敢惹我大师姐生气,或者对我大师姐不敬,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宁无虞后背剧痛,忿忿不平地咬牙:“你大师姐都没说说话,你一个当师弟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就算我惹她生气又怎样?你已经滚去百福洲,不在她身边了。”
不在她身边。
一股莫大的慌乱和愤怒,如同滔天巨浪兜头拍下,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握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用力,明亮冰冷的刀刃噌地拔|出——
“祈期,进来。”
是大师姐的声音。
骤然失控的年轻刀客顾不得其他,飞快掠进房间,还记得细心地关上门,与此同时,他恐慌至极,因为大师姐已经很久没有喊过他的全名了。
分别在即,荀昭决定捉弄一下小师兄,面无表情道:“别人说两句你就变成这幅德行,祈期,你让我很失望。”
祈期关门的动作倏地僵硬凝固,荀昭轻飘飘的一句话似乎起了很可怕的效果,修长挺拔的身体微微颤抖,缓慢地转过身,脸上的神情仿佛濒临破碎般哀伤脆弱。
“我……”他张了张嘴,像被深深地捅了一刀,呼吸短促,喃喃道:“对不起,我……”
“过来。”荀昭站在窗户边,招了招手,他像是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手脚僵硬地走到她面前,矮身跪下。
荀昭拨开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低头看进那双满是无措和惶恐的桃花眼,目光平静:“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现在的你太弱了,不配站在我身边?你要知道剑宗的乖孩子有很多,你并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十五年的美梦骤然四分五裂。
脑中响起一片沉重的嗡鸣,他愣愣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晶莹剔透的泪水夺眶而出,像极了清晨叶尖上轻轻滴落的露珠。
荀昭差点没忍住笑出来,祈期外表冷峻孤僻,其实内心柔软得一戳就破,但又好哄得不得了,小时候他就经常夜里躲在被窝里咬着床单无声呜咽,她问他为什么哭,他别扭地不肯说,要拉着她的手才能入睡。
总之是越欺负越上瘾,她有时候都忍不住想再凶残一点,扒光他狠狠……
祈期握住她即将放下的手,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又像被乱棍打出家门的可怜小狗,痛苦地浑身颤抖,额头与脖颈的青筋都凸显了出来,声音晦涩:“大师姐,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胡乱出手,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
荀昭往后一跳坐到窗台上,拍拍他的脸:“别哭嘛,我是喜欢你的,不然怎么会选你当褚云安的弟子?起来起来。”
祈期拘谨又听话地站了起来,下一瞬,荀昭重重一巴掌拍他脑门上,恨铁不成钢骂道:“你个棒槌!我们剑宗跟燕然城那么深的渊源,我师傅跟她娘又是过命的交情,你砍他肯定要偷偷摸摸地来啊!当着我的面砍,你是想为难死我?”
祈期猛地抬眸,捂着额头,额发掠过飞扬的剑眉,那双归于死寂的桃花眼迸出火光,重获新生似的惊喜。
他急不可耐地扑过来把荀昭整个人揽进怀里,紧实的臂膀坚硬而炙热,像一头热切的大狗,小心翼翼地埋在她颈窝里轻蹭,气息不稳,庆幸又苦涩,闷声道:“刚才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长久以来他的内心便蛰伏着一种害怕被抛弃的巨大恐惧,就像她所说的他并不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坐拥整座剑宗,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踢掉褚云安自己上位,而她对自己人,从不自持身份,也不介意表达喜欢,祈期总能看到剑宗弟子借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对她大献殷勤。
她之所以挑中他,仅是因为他天赋出众,而世上比他天赋好的人比比皆是,譬如某个不要脸的玩意儿——冷晋。
祈期是她的刀,冷晋是她的剑。
刀不比剑差。
荀昭拍拍他弓起紧绷的脊背,不耐地催促:“行了行了,哭得差不多就起开。”
“……能不能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能。”
“哦。”祈期又蹭了一下,恋恋不舍地站直身子,滚烫的呼吸拂在她颈侧的肌肤上,像是一个极为隐秘缠绵的亲吻。
上午的阳光斜斜从窗外映进来,并没有晒人的灼热,那对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女,一站一坐,相顾无言,相看不厌。
且慢用,蠢作者不行了
1、褚云安不是炼铜癖,只能说他这一生都被荀昭玩弄在股掌之间
2、白姐姐的事业线大概是建立一个监察机关,不让仙门纷争伤害普通百姓(我前面的铺垫可能没写太详细,就拿望兴国举例,剑宗想把这个国家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有吕鸿朗骑异兽进城,根本没把普通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我个人觉得即便是仙侠修真世界观,也不一定每个人都想成仙飞升……我太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家还是随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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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且听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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