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94、天下

　　“师父！”

　　林敛熙霍得一下睁开眼，从榻上翻身坐起，然而心火过盛，悲痛郁结于心，甫一开口话没说出半句，鲜血先一步迸溅出来，整个人也如被抽了脊骨，重重摔回了榻上。

　　禅房一角的侍女闻听房中异动，快步跑到她面前，一边安抚，一边倒了杯清水给她，“林姑娘，此地很安全，别担心。”

　　“我师父呢，师父在哪儿？”林敛熙攥着侍女的衣袖，一股股热泪从眼角坠入发间，“师父……”

　　侍女颇为不忍，抽出巾帕替她拂去泪水，“姑娘莫急，蓍草这就派人去查。”尔后便放下茶杯，轻轻盖住林敛熙的手，等她松开自己。

　　然则静默良晌，林敛熙猝然撒开手，悲戚喃喃，“不必了。蓍草姑娘，今夕何夕？”

　　蓍草道：“林姑娘称我蓍草便是，今日春分，此地为陇中寺，属陇川地界，在与黎州之间的山里，寺中清净，便于姑娘休养。”

　　“已经这么久了啊，”林敛熙饮泣不止，抬起条手臂搭在脸上，缓了好久，“谢蓍草姑娘搭救，请问我夫君顾知攘亦在寺中吗？我想见他。”

　　“救姑娘的是我家夫人，至于顾公子他……”蓍草顿了顿，“一炷香前已和我家夫人作别，离开此地。”

　　“什么！”林敛熙愕然，一把抓住身侧长剑，跌跌撞撞下榻，接着随意披上雕花衣架上的仙鹤纹大氅，侧身问蓍草，“马厩在哪？”

　　“姑娘你气虚孱弱，重伤……”

　　林敛熙打断她的话，哽咽道：“求你告诉我。”

　　蓍草犹豫少顷，替她穿好衣裳，“……跟我来。”

　　山里的春分还余着些寒意，林敛熙克制着眩晕感与耳边嗡嗡响，屏息上马，使尽全身力气往寺外奔去。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日子，呼吸间见不着雾气，天蓝的异于寻常，日光炽烈且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那是一年前，青招坊被查封那天，她以为自己终于能走出樊笼，以为日后能平淡安心的活着，谁料事与愿违，称得上‘好’的日子，竟这般短暂。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今抬首四顾，却又无处不茫茫。

　　林敛熙眼眸发痛，攥紧缰绳，过溪涧，穿浓荫，不知多少次往远处眺望，总算在视线的尽头看见了顾知攘的背影。

　　“顾——知——攘——”

　　她勒住马，狠命大喊。

　　“顾——知——攘——”

　　“……”

　　一声声，一句句，可她无论怎么呼喊，顾知攘都不曾回头。

　　“别走，别……”她挥动缰绳想要再追，然而气力不支令缰绳脱手，整个人侧摔下马，从半坡滚落下来。

　　同一时刻，与顾知攘并行的程三薄回头，望见蓍草着急忙慌跳下马，半是嘲弄半是漠然地勾起唇角。

　　顾知攘心生疑窦，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枝叶扶疏挡住他的目光，在他眼里，身后像是无事发生过，便盯着程三薄的唇问：“程兄，是发生什么了吗？”

　　程三薄摇头，神态如常，“杜鹃啼血声入耳刹那，想必是听错了。”

　　顾知攘以为他还沉浸在失去林敛叶的悲痛中，于是宽慰道：“程兄节哀。”

　　“你也是。”他不咸不淡回了句，之后便一言不发，两人如是此般渐渐走远。

　　三日后，陇川顾氏家主意外中风发作，长子对外称病，不便接管家业，千里迢迢将二弟召回陇川，一力扶他坐稳上位。

　　与此同时，江湖、朝堂暗流涌动，由边关宁州起，分散在晋十五城的暗千门分舵，依次被‘神秘人士’清剿，就连大理寺、都察院、各州府衙等，也波及了不少人。

　　令人讶异的是，不管外面闹得多厉害，江霄飞都放任自流，非但不命人反击，甚至他自己连面都没露过，庇佑了暗千门数年的元成帝亦然，干脆直接装看不见。

　　至于陇中寺这边，林敛熙因着内里亏空太大，且屡受重伤，春分那天被蓍草带回寺中后，又昏迷了两个多月都不见醒。

　　程闻记开了数不清的药方，还几番从家中取来极珍稀的药材，可次次灌进去皆似泥牛入海，半分用处都没有。

　　所幸她性命无虞，人也不曾变得更为纤弱憔悴，陈青鸾说，或许是她太累了，况且外面乱的很，昏睡未尝不是好事。

　　于此程闻记依旧置若罔闻，自从来了陇中寺，他就在有意回避陈青鸾，除了蓍草禀报顾知攘与程家动静时听一耳朵，旁的时候都在林敛熙一丈内守候，等她苏醒。

　　一等就等到了四月中旬，陇川传来消息，箭在弦上。陈青鸾顺势卜卦，卦象显现那刻，林敛熙刚好恢复意识，几碗补药下去，已无大碍。

　　陈青鸾随即赶去，但行至禅房外，听见里面的人说话，忽然停步。

　　“……承殷先生遗愿，将尸身沉入瓷湖，青云衣冠与其夫合葬，红烛镇百姓埋骨山脚，再则青云之子已经寻得，是香烛店小二，现下安排在了关崖身边。”

　　“师父走时，可还说了什么？”

　　“殷先生有句话要带给小姐，”程闻记深深吐出一口气，恻然道，“‘徒儿沉郁多年，少有真心快活，我与你父泉下相见，他必会怪我，是以天地浩大，离开陇川，切记余生洒脱，勿念报仇。’”

　　禅房安静下来，良久后，林敛熙平静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十三岁，城郊道观的小道士被歹人劫持，我藏在人堆里，用一根银针了结歹人性命。事后我去找掌门道士解签，他告诉我，正邪善恶交织在一起，无论如何选，摇摆不定都是大忌。”

　　“人生在世，有几人少时便知自己余生该往哪儿走，不过是被时间和境遇推着在混沌里打转，或是因机缘巧合从中挣脱出来。摇摆不定，呵，从我眼前雾散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摇摆不定这一说。师父叫我余生洒脱，太难了，和时光倒流、人死复生一样难。”

　　她唇角挂上极轻极淡的苦笑，坚定不移道：“既然前路荆棘丛生，那便不死不休吧。”

　　程闻记欲言又止，大概是知晓自己多说无用，只道：“愿与小姐生死同往。”

　　“程大夫别担心，我不会死，你也不会。”

　　禅房内传来淅淅索索的响动，随后陈青鸾便听见程闻记喊道：“小姐，使不得。”

　　陈青鸾眼底闪过轻微异状，轻扣门扇进入禅房，见林敛熙背对着门，推开程闻记扶着她的手，接连三拜，于是停在门边，没再往前迈一步。

　　“程大夫为我父守墓十年，林敛熙感激不尽。”

　　话一出口，陈青鸾满脸震诧与程闻记对上视线，程闻记旋即俯首道：“主人离世时，我束手无策，十年是分内之事，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林敛熙摇头，“父亲将您视作手足，若他在世，必不愿您自责于心。”

　　“我……”

　　程闻记动了动唇，忽然被陈青鸾的脚步声打断，林敛熙回头望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脱口而出道：“远影！”

　　“远影？”陈青鸾放下手中的占风铎，坐在她身边。

　　林敛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脑海中将她的脸和漫天大火中的远影重叠在一起，“你们很像。”

　　“你说的是青云吧，我们是双生，自然像。”陈青鸾盯着程闻记问，“青云死了？”

　　程闻记：“你救走小姐那天，也是青云在红烛镇出殡的日子。”

　　“原来迁都时匆匆一别，已是诀别，我还在想为何近来骤然卜卦灵验。”陈青鸾轻笑了声，两滴泪霎时拍打在手腕上，“青云尸骨在哪儿？她是怎么死的。”

　　程闻记神情似是不忍，隐去细节道：“青云她，是驱渤人害死的，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好一个尸骨无存。”陈青鸾如遭锥心刺骨，她心里清楚，青云表面看是驱渤人害死，实际上不容青云下嫁的陈氏一族脱不了干系，元成帝脱不了干系，她更脱不了干系。

　　林敛熙递给她一方巾帕，若有所思的朝程闻记颔首示意，接着程闻记便默默走出禅房，唯留二人在内。

　　“夫人既善卜卦，可否听我一言？”

　　陈青鸾拂去泪痕，“请讲。”

　　“青云姑母已入轮回中，不日便会新生。”看她似信非信，林敛熙忆起远影所说的预知梦，又借口道，“梦中得见，故此知晓。”

　　陈青鸾注视着桌案上的占风铎出神，待房内沉香燃尽，泪痕全消，才开了口，“我知道了。”

　　从她的眼神看，似乎是信了，林敛熙松了口气，“夫人您与青云姑母为双生，林敛熙便斗胆亦称您一声姑母。”说完起身朝她一拜，“谢姑母救命我夫妻一命，他朝结草衔环，报您大恩。”

　　陈青鸾道：“我与你娘是旧相识，况且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大抵是缘分使然，林敛熙没觉得意外，“劳烦姑母这段时日的照顾，今日拜别，……”

　　“你不能走，”陈青鸾倏然说道，“我答应过姓顾那孩子，要将你留在这儿。”

　　林敛熙一笑，坦言道：“姑母，我与顾知攘定了终身，必是要同进同退，如今他虽尚存人世，但杳无音讯，时刻都有性命危险，我又如何撒手不管，再者说归根到底，此事因我而起，自然须得于我手中结束。望姑母成全。”

　　陈青鸾语气变得和缓，“你可以走，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姑母示下。”

　　“蓍草有要事去办，约莫月余回来，在她回来之前，由你伴我修行。”

　　月余？林敛熙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怔怔说道：“一个月后，顾知攘还活着吗。”

　　“是生是死要看他的造化，”陈青鸾起身拿起占风铎，背对着她说，“此前你就好好待在陇中寺吧。”

　　生死造化，林敛熙怒极反笑，此行若有生可言，他犯得着将自己留在陇中寺吗，他是打算以命搏命去了。

　　“姑母，您拦不住我。”

　　“你可知我是谁。”眨眼间，陈青鸾手中多了块凤纹明黄璎珞令牌，“我不能硬留你在这儿，但通缉令下去，陇川、黎州、晋十五城里除却与世隔绝之地，你都将寸步难行。”

　　林敛熙盯着那块令牌，转念想起青云的姓氏及她曾提到过的旧事，“你是皇后，陈青鸾？！”

　　“是。”陈青鸾肃然道。

　　“原来如此，”林敛熙深深吐出一口气，抱臂靠在椅背上，“皇后娘娘先别急着走，让我猜猜，您与顾知攘做了笔交易是不是。”

　　不等陈青鸾回答，她继续说：“江霄飞替皇帝残害手足夺取帝位，是故皇帝庇佑暗千门，不，与其说‘庇佑’不如说是受制于他。而您卜卦也好，其它也好，得知了顾知攘能杀江霄飞，便与他交易，用江霄飞的死换我平安待在您身边。”

　　陈青鸾转过身，“你很聪明。”

　　林敛熙冷笑道：“是，我在污泥中待了六年，见过的脏心烂肺怕是比您此生见过的都多，不会揣度掐算也活不到今天。可惜我爹是君子，没半分小人之心，不然现在皇位上坐着的是谁，怕是难说呢。”

　　她瞧着陈青鸾愈发难看的脸色，笑意慢慢褪去，“世人皆道皇后娘娘宽厚，我想当年师父假死脱身是得娘娘相助吧，毕竟那是钟离炎一手掌控下的皇宫，而且暴毙深宫的尸身，中的是和父亲一样的毒。”

　　“是我。”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林敛熙给自己倒了半碗茶水，饮尽后将茶杯倒扣在桌案上，慢慢走到陈青鸾面前。

　　“青云姑母的夫君被驱渤人害死，她为夫报仇设法让自己被驱渤人掳走，却在下手时意外发现驱渤人与江霄飞有勾结，便暂且放下复仇事，留在驱渤部落。皇后娘娘你知道吗，我见到她时，她白发苍苍，形容枯槁，老的不成样子。”

　　“师父得知江霄飞祸世，为杀他于陇川小心蛰伏。青云为查明江霄飞与驱渤人的阴谋，在仇人那里受辱十数年。他们各自出发，却都踏上相同的路，为国，为家，为了曾抛弃他们的人，为了他们早已失去的人生。晋朝今日的繁华盛世，从不是由一人撑起，而剜去这盛世下的痼疾，自然不会由一人来做。”

　　“皇后娘娘，您身居高位，翻手作云覆手雨，牺牲几人保全江山，对您来说不足挂齿，但您可曾想过，江霄飞为何能一路走到今日，况且就算他死了，谁又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他出现？”

　　“青鸾姑母，江之祸患由我酿下，便是必须得由我付出代价，您既知我师出何处，就该明了通缉令于我不过一张废纸，您留不住我。”

　　林敛熙展臂，双手合于胸前，躬身长拜。

　　“来日还长，望皇帝明理勤政，望朝臣恪尽职守，望晋朝海晏河清。”

　　“望您不负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