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93、天道

　　又是梦。

　　不见顶的高山远看还满是枯枝，走近了从山脚仰望，却尽是枝繁叶茂，三千石阶一路蜿蜒至云端，是上山仅有的通路，而人但凡走上去，行一步回头路就断一步，不可回头。

　　林敛熙立在台阶上，微微侧着头看身后白茫茫的一片，心里半点儿波澜都不曾有，像是早走过这条路千万遍，且长阶尽头也曾出现在她的梦中。

　　银杏遍地，树下棋局，还有背对着她下棋的人，是……

　　一个白胡子老头？

　　这次不是顾知攘。

　　林敛熙有些失落，迈上石阶尽头的露台，白胡子老头闻声回身，愣怔刹那，忽然疯癫摇晃地朝她跑了过来。

　　“摇光！你可算回来了！”白胡子老头边跑边喊，之后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拉扯着她到棋局边坐下，“你走后我守着这残局经年不得解，人间紫微星，孟婆，月老，小九还有还有……总之许多人都来过，谁都没办法，如今可算盼回你了。”

　　他说的话林敛熙一个字都听不懂，便犹疑道：“我不会下棋，你可是认错人了？”

　　白胡子老头愕然，一指点在她眉心上，满心兴奋旋即无踪，垮着脸坐下，“你怎么还是人。”

　　“我应该是？”

　　“摇光啊，你是摇光！”白胡子老头眼睛滴溜一转，指着自己，“这是你家，我是你爹。”

　　“……我爹已经死了。”林敛熙动怒，下意识抓住他的一绺胡须猛一扯，顿时身边银杏树剧烈摇晃起来，大把大把黄叶直往下掉。

　　她愣愣看着落在棋盘上的黄叶，似有所查，“你是这颗树？”

　　白胡子老头捂着被她扯痛的部位，委屈地点点头，“你还和以前一样，怎么能是人！”

　　“我以前不是人？”林敛熙双手捂住脸，撑在石桌上，“等下，这是梦吗？”

　　“是，”白胡子老头道，“凡人唯有入梦才可上达仙界，人间两任紫微星也是这样来的。”

　　“何以为证是真的，”林敛熙困惑不已，觉得此地诡异的难以开口，“……这儿是仙界？”

　　“刚说起你人间的爹，”白胡子老头捻起一绺胡须，“他死时寿数未尽，可人死不能复生，照惯例生死簿上记一笔，来世投个好胎便是，但孟婆与你交好，就私下答应将他余下的寿数给了另一人，还允他在奈河桥上等你人间的娘一同投胎。”

　　林敛熙问：“我爹为何不将寿数给我娘？”

　　“因为，不行。”白胡子老头道，“把寿数加在你人间的娘身上，会直接牵连到你，改变你作为人的命数。以人力左右神魂，孟婆答应，北阴酆都大帝也不答应。是哉他的寿数只能给个当时牵连不到你的人身上。”

　　“我爹的寿数给了谁？”

　　“不记得叫什么了，只听说他为你人间的爹守墓十年。”

　　林敛熙出神讷讷，“是谁？为什么……”

　　“孟婆也许知道一二，”白胡子老头发愁道，“可她搅进桩陈年旧案里，此时分身无暇。”他口中不住嘟囔着什么，想方设法佐证自己所言非虚，林敛熙却出神入定，脑中闪现出在父亲墓室里看见的千里江山图。

　　只消一瞬，她便相信了白胡子老头。

　　题在千里江山图上的字，共十处且间隔相当，是程闻记的字，磨损不同代表年限不同，所以他真的在墓中守了十年之久！

　　“我是摇光……”

　　白胡子老头噤声，盯住她，“对！你总算信了！”

　　远影说过，忆起自己是谁，想保护的人才会真正平安，所以她要有摇光的记忆，实在不行至少也要知道过往发生过什么。

　　于是便问：“摇光为何会下世成人？还有我该如何称呼你？”

　　“平仲，你以前都叫我老仲头……”白胡子老头一撇嘴，接着勾起抹狡黠的笑，“答应我件事，就诉与你。”

　　“快说。”

　　他抬起下巴视线朝棋盘一扫，林敛熙也看向棋局，明了他的意思，“解迷棋局是不是，可以。”

　　平仲满意地眯了眯眼，收身直起，踱着步子轻咳了声，“神仙下世，无外乎渡劫、历练、闲的没事自愿入轮回，不过你嘛，都不是。”

　　林敛熙：……

　　“觅神魂，解铃还须系铃人。”平仲一本正经道，“你啊，是神魂被抢，下世寻仇清理门户去了。”

　　平仲：“旧时你痴迷弈棋，诸事不理，为破古卷棋局，捻黑子于此闭关入定千年，可谓苦心孤诣，然而却在破局之时，神思动荡，被手中那颗浸染神意的黑子夺去大半神魂。”

　　林敛熙：“……棋子是江霄飞？之后呢？”

　　“然也。”平仲踱步到银杏边，捏住落下来的黄叶，弹指将其融入树干中，“千年间，与你同为星君的天枢，一直守在你身侧，适逢其会送别小八小九，离开少焉，回来便见你倒在树下。为此他追悔莫及，以为罪责皆因己过，故而把自己的神魂注入你体内，唯留一缕用以保命，尔后为夺回你的神魂，易容下世，投胎成人，你醒来后得知原委，亦如是。”

　　林敛熙顿时明了，天枢就是顾知攘，而他命格不全，弱不胜衣的根源，是她。

　　什么追悔莫及，皆因己过，愚蠢！她恨不得现在就掐住顾知攘的脖颈，把他随便按在哪里，怒吼他脑子是怎么长得。

　　同为星君而已，又非鹣鲽，就为一个千年未曾理会过他的摇光，何至于此！

　　疯了，简直疯了。

　　平仲看出她的心思，长叹一声，“按说你和天枢过往没什么交情，那会儿我也很纳闷，就在他下世时问他缘由，当时他就站在树下望着三千石阶，神情很平淡地说，‘只缘感君一回顾。’”

　　林敛熙哑然，视线从半空中的一点，快速转到平仲身上，骇得他当即举起右手，“待你回来自知真假，我没说半句谎话。”

　　“……”她摆摆手，久不能语，盯着石桌棋局看了良晌，“据我所知，黑子并未投胎成人，可为何天枢与摇光要那般做？”

　　平仲：“世间万物能生生不息、欣欣向荣，皆因光阴荏苒岁月更替间，这大千世界日渐形成了一套牢不可破的运行规则。既是牢不可破，就表示想要入人世，必须遵循人世间的规则。”

　　“如有违背者，不容三界，细究其下场……毕竟受罚者寥寥，且具是下落不明，自然无可知。”平仲皱眉，“不过听孟婆说，什么业火焚身，无间地狱，比之不值一提。”

　　“言归正传，你与天枢因私下世，需投胎成人，又因各自身上神魂不稳，得封存记忆令其稳固。而黑子不知天道森严，仅是学着人的模样为自己做了个人身而已，”

　　林敛熙问：“黑子在人世积年，天道若真如你所说的森严，为何半分惩戒都不曾有？”

　　平仲：“关于这点，孟婆猜尽管黑子于仙界所生，但长于人间，不知如何动用神力，少有几次也是误打误撞，所以暂未被天道察觉。”

　　林敛熙落下眼睫，琢磨他的话，“是不是灭去黑子，神魂就能回来？”

　　“是。”

　　她阖上染了霜叶的眼，倏然笑了，“我自出生起，就有不得不杀江霄飞的理由，而凭顾知攘心性，一旦与我有分毫牵扯，便会与其成对立之势。所以哪怕忘却前尘，冥冥之中，去路已然注定。但他可曾想过，倘若我就狼心狗肺不管他的死活，倘若我就在这儿冷眼旁观，任由天道诛邪呢？”

　　“天枢相信你，不，应该说是笃信。”平仲喟叹，“想来他会将自己大半神魂都给你，也是怕去了人世，力不能及护不住你吧。对了，他还设法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印’，无论如何保你化险为夷。”

　　林敛熙终于知晓，原来次次命悬一线都能得顾知攘救，不是因为偶然，不是运气，是他早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

　　平仲又道：“然则可惜的是，黑子身上有你的神魂，所以天枢也会不由自主救他的命。”

　　“他想的周全，而我又做了什么。”林敛熙仰起头，透过银杏叶的缝隙望向无边际的云，只缘感君一回顾，竟叫这区区一眼误他千年。

　　“都说天枢痴心一片，痴心，头一个字便是痴。”平仲清了清嗓子，“但他是痴又不是傻，走之前他做了几重准备，托生何处，天生灰瞳，种种异象，还有必能除掉黑子的方法。嘿嘿，虽然没说到底是什么方法，瞧他胜券在握，摇光你就别担心了。”

　　“我们历经磨难走到今天都没能寻到两全法，又如何得以善终。”林敛熙缓步到石阶前，盯着脚下的虚空，“该结束了。平仲，人间紫微星来过？”

　　“嗯，”平仲倚着银杏，竖起两根手指，“头一个是在你追天枢，刚去黄泉时，后一个是不久前。”

　　“元成来做什么。”

　　“嗯，问国运，皇帝来就那么点事儿，”平仲摊手，“不管他们三兄弟谁做皇帝，晋朝国运都是三百年，此为定数。”

　　“平仲，你的意思是……”林敛熙联想到一件事，“师父和元成不管谁做皇帝，晋朝结局都不会变。”

　　平仲点头，“要不是你人间的师父死了，我还挺属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