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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青鸾 ...

  •   除夕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雪后不见晴,拖拖拉拉到惊蛰,陇中寺梁上的冰柱才化个差不多。

      冰消雪融本就冷,加之陇中寺在深山里,四周不见人烟,离了熏炉走出室内,严寒尤其刺骨,阴天时更给人不见天日的错觉。

      昏迷将近两个月,顾知攘是在惊蛰后三天的夜里骤然醒来的。

      今夕何夕难分辨,打量所处禅房,静心祥和的妙香气味萦绕不散,细听能闻得杜鹃鸟叫和山泉水泠泠作响。

      思量着该是活过来了,顾知攘偏头往窗一侧看去,见身边还躺着个人,顿时愣怔片霎,翻身将人抱住,埋在她的颈窝里。

      “阿璕……”他颓然闭着眼蹭了几下,拉住她的手想笑又笑不出来,许久后才道,“我只有你了……”

      然而林敛熙却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唯有极其轻微的呼吸和体温能证明她还活着。

      “阿璕?”顾知攘觉出林敛熙情况不对,便探手为她把脉,脉象平稳,内里空虚,除此无它,接着忽然记起她的伤比自己重很多,此时还在昏睡也属正常。

      然而心还没放下,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一人身影,轻扣几下窗扉道:“顾公子,林姑娘伤重乃日积月累所致,不日便会转醒,请速更衣来前庭,我家夫人有请。”

      撂下话,人随即离开,顾知攘心中疑惑她为何能将时间掐算的如此准,于是迅疾穿上衣裳,把被褥给林敛熙盖好,出了禅房门。

      没走几步路,他心头又生古怪,明明呼吸间尚有寒气,缘何身着单衣却不觉得冷?

      是这古寺有蹊跷,还是,他自己……

      想不通的越来越多,顾知攘脚步加快,片晌后到了前庭。此刻,前庭唯有一仪态万方的素服女子坐在廊下,不紧不慢点燃熏香,看见他来,对着他一招手。

      “过来。”

      顾知攘到女子面前,跪施大礼,“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女子将香炉盖阖上,给他倒了杯茶,“举手之劳,起来吧。”

      “不知如何称呼夫人?”

      “陈青鸾。”女子摇响桌案上的占风铎,等那清脆摄人的声音落定,又说道,“称我‘青姨’便是。”

      顾知攘若有所思望着占风铎,陈青鸾,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次数不多,但应该是个令人记忆颇深的场合。

      “此地名为‘陇中寺’,与陇川、黎州距离相同,属陇川地界,位于山中。今日是惊蛰过后三天,还有两刻到子时。”陈青鸾从炉上取下温着的酒,喝下半壶,瞥了顾知攘一眼,“你才醒不宜饮酒,我为你留一壶,践行时用。”

      “我要去哪儿?”顾知攘问。

      陈青鸾淡笑道:“这要问你自己。”

      打哑谜与试探分割不开,顾知攘端坐着想被救之后的事,陈青鸾知道他们是谁,又恰巧出现在红烛镇旁,必是有备而来。

      有备,就表示有所求。

      “在想什么。”陈青鸾问是问,眼却瞧着杯中月。

      顾知攘道:“惊蛰后三日,原来我和阿璕睡了这般久,劳烦青姨照顾。”

      陈青鸾无奈的笑了笑,“遇你们那日,我的侍女说看见了程家人,以林姑娘与程家的关系,你们没必要往山上跑,故此推断中间定然生出什么变故,便只得寻山野村医救治。”

      “如此说来,青姨出现在那里,不是巧合了。”顾知攘恭恭敬敬举起茶杯,对着陈青鸾颔首,饮下半杯。

      陈青鸾点头,十分坦荡,“离家散心顺道送旧友一程,说是巧合,也不尽然。”

      往山上跑是殷寻醉的指示,可若陈青鸾与他是一路人,顾知攘醒来时不会和林敛熙在一张榻上,马车行驶的方向是从黎州到陇川,莫非黎州还有人在暗中相助?

      顾知攘脸上浮起些许愧色,“这般说也许会有些唐突,总觉得青姨名讳似曾听过。”

      “你听说的时候年纪还小,记不起来也罢。”陈青鸾喝完一壶酒,又从炉上取下一壶,“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爱饮酒倒是和殷寻醉如出一撤,顾知攘抿唇,点了点头。

      “我那旧友觉得我喜欢她女儿,总怕我将人抢了去,所以时不时送些稀罕玩意儿,”说到这儿,陈青鸾莫可奈何地放下酒,弹指间眼神变换,透着股子高深莫测,“可听过血涌?”

      顾知攘沉思少焉,“未曾听过。”

      “血涌是北境秘术,炼化之法极为复杂。”陈青鸾道,“长夜不息,血如泉涌,还彼肉身,系我魂灵。”

      血如泉涌……顾知攘收敛神色,心头一紧,他在江霄飞的石室里见到的,难道就是血涌?!

      陈青鸾接着说:“闻言北境十八部落里有个以人肉身炼化的血涌,血泉经久不息,以示此人至亲尚存于人世,且若是这至亲与血涌融为一体,还能令其容貌退至血涌炼化时的模样。”

      “北境的血涌,是以谁炼化的?”顾知攘问。

      “这是北境共同的秘密,”陈青鸾笑道,“能令十八部落同时缄口的不多。”

      顾知攘心思流转,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驱渤人,再联系江霄飞与顾家所作所为及林敛熙在雪地说的话,眨眼便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是怎么回事。

      “血涌还有一种是以物炼化。”陈青鸾似是不在乎,继续往下说,“取人常用之物与其鲜血炼化成血涌,拿来疗伤,有灵效。不过用得多了,血涌生秽,剧毒无比。”

      顾知攘瞠目结舌,有些僵硬的抬起头看她。

      陈青鸾眯了眯眼,迎着他的目光,“以物炼化的血涌有极为关键的一点,乃是用其疗伤者与此血涌源头,须得同出一脉。”

      “什么!”顾知攘震惊不已,迫切否认,“不可能!”

      “同出一脉说的不一定是血脉,也许是更深的关联,如是三魂七魄。”陈青鸾又喝完了一壶酒,“你的五感在消退。”

      顾知攘握住茶壶肚,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正面回答反问道:“为何要将此事诉与我知?”

      “边关将士抓了几个细作,因而我有缘得知血涌为何物。”陈青鸾道,“细作还交代了,十几年前有一中原商人,挥金百万向他们买了这秘术。”

      “那个中原商人,是……”顾知攘欲言又止。

      陈青鸾握杯的手外翻,遗憾道:“毕竟时隔多年,他们也不知道。”

      顾知攘神色渐如水波不兴,问道:“青姨,血涌生秽,剧毒可有解?”

      陈青鸾不置可否,“据说中毒后人如枯木逢春,单看脉象康宁,之后五感消退,大限六个月。”

      “时间不多了,”顾知攘侧头望着天际,释然般笑了笑,朝陈青鸾一拜,“多谢皇后娘娘解惑。”

      “又不在皇宫,叫青姨就行,”陈青鸾莞尔,“想起来在哪儿听过了?”

      “听闻皇后曾想将碧笙带入宫抚养,蜀王妃母家又镇守边疆,加上前些时日王妃去了陇川,青姨救下我与阿璕时兵不血刃,且熟知阿璕与程家的关系,”顾知攘道,“种种推断,都指向相同的答案。”

      说了这么多,他有些不解,“阿璕少以原貌示人,青姨如何得知?”

      陈青鸾道:“她的剑世上唯此一把,倒查过去不难。”

      顾知攘明了她所言非虚,又问:“皇帝庇护江霄飞,晚辈不解青姨何故出手相救?”

      “林姑娘的母亲帮过我一个大忙,”陈青鸾微眯起眼,语笑嫣然,“多年前宫廷夜宴,我本要着红衣入宫,恰逢她来府便问了一句,她说‘战事吃紧,红衣奢靡,恐被借题发挥’,我听着有理就换了绿衫,谁知有人偷穿了那件红衣,当夜遭人暗害。”

      “后宫恶斗,说来无趣得很,”她怅然道,“只是物是人非,如今才还了这情。”

      有风来,桌案上的占风铎发出阵清澈的声音,陈青鸾放下酒壶,“对了,我给你算一卦吧,近日卜卦似乎格外灵验。”说着快速摇了占风铎几下。

      先前驾车的女子端着铜盆出现,放置在桌案正中,随后退下。

      陈青鸾阖上眼,似乎是在等待什么,“随意给我一物。”

      铜盆里仅有满盈的水,顾知攘想了想,将灰木鲁班锁递给她。

      “子时到了。”陈青鸾扬手便将灰木鲁班锁丢入铜盆中,然而里面的水既没有飞溅出分毫,也无外溢,顾知攘惊诧之余,又见鲁班锁慢慢沉底,水面平静,月色更替,定格为北斗七星。

      “三个问题,”陈青鸾屈起手指,轻敲桌案,“想好再问。”

      顾知攘半信半疑,“水面的北斗七星是何意?”

      “这与你有关,并且早已出现在你的造化里,容或是你的来历、归处、牵绊……”

      顾知攘笑道:“少时和阿璕一同观星,阿璕倒是问过我是摇光还是天枢。”

      陈青鸾柳眉微蹙,像是在认真想他说的话,不过没多说什么,“还有两个问题。”

      “青姨既说近日卜卦灵验,那晚辈便斗胆问了,江霄飞死期何日?”顾知攘话里有话,是认了真的。

      陈青鸾忍俊不禁,“你啊,先前说皇帝庇佑他,然后问我他何日死,不就是想知道他能不能杀,谁能杀,何日杀,绕这么大个弯子。”

      顾知攘汗颜,“青姨说的正是。”

      “此问我来陇中寺后卜卦数次,已有定论,不作数,重问一个。”

      “晚辈还想问……阿璕。”

      陈青鸾默然不语,凝视水面良晌,“如你想牺牲自己保全她,那她同样也会。”

      在她说出这句话前,顾知攘可以将卜卦一切当做试探或者顺她心意的玩笑,但她说出的就是他心想的,他便不能不放心上。

      不过也是这句话,让他似乎找到了一线生机,“青姨知道晚辈本就身中剧毒,时日无多,谈何牺牲?”

      “最后一个问题。”陈青鸾道,“此毒无解或因知其者甚少,程家人可你把过脉?”

      “内妹算是程家人,把脉时未曾发现不妥。”

      陈青鸾思忖道:“她殒命前你的脉象还不明显……”

      “殒命?!”顾知攘手里空了的茶杯跌在桌案上,铜盆里水面纹丝未动,他却未分心看见。

      “尸骨无存。”

      “青姨,可否求您……”

      “暂且瞒着林姑娘,我知道。”陈青鸾长叹道,“然则你身上的毒,程家有解无解,你心里早为自己安排好了同一条路,是不是。”

      语毕,灰木鲁班锁霍得浮了上来,打碎水面七星,陈青鸾探手将它拿出来,水面恢复如常。

      “这鲁班锁颇为古怪。”陈青鸾摇响占风铎让侍女收走铜盆,自顾自打开那鲁班锁,思虑良久,之后冷不丁将修补过的木条顺着裂缝轻轻一掰,让它分成三段,取出中间一截,将鲁班锁拼了回去。

      “少一截还能拼回去……”她将其推到顾知攘眼前问,“这东西哪儿来的?”

      “也是少时,阿璕……”顾知攘戛然而止,拿起鲁班锁细看,拼好后外表看不出有异,可内里缺失一段,填补后方才算完全。

      填补,补命?!

      随着顾知攘眸色变化,江霄飞所谓补命不了了之,所以他始终不明江霄飞为何要补,补来何用,假使真如陈青鸾所说他二人同出一脉,那江霄飞给他补命,其实最终是为补在自己身上?

      太荒谬了。

      顾知攘揉揉眉心,真相恐怕只有江霄飞还有死了的葛勤知道,“青姨,江霄飞……”

      陈青鸾正好喝完最后一壶酒,然而面上显不出分毫酒意,她正色道,“江霄飞必须死,皇帝想做仁君,却屡次三番受他桎梏,抽身不得。如今你是最易靠近江霄飞的人,自然是杀他的最佳人选。”

      顾知攘冷笑道:“皇后娘娘,何谓仁君?弑兄戮弟,是仁君所为?”

      陈青鸾争辩,“自古夺嫡皆如此,哪个帝王的皇位下没有手足鲜血,况且皇兄未死不是吗。”

      “是,”顾知攘不否认,“可肃亲王呢,他为何而死,功高盖主?娘娘可知驱渤人千里迢迢被押送回京,行刑前却让受皇帝庇佑的江霄飞偷天换日,私自藏匿起来,直至几个月前才烟消火灭,而在他们死之前,黎州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陈青鸾沉默不语,之后话锋一转,“今日出自我口的话,句句为真。在你杀江霄飞前我会一直在陇中寺,需要什么支会一声便是。”

      “皇帝为何不亲自动手?”

      “他来杀江霄飞,必劳师动众,之中不知要搭上多少人命,更别说他曾立过誓,不染指江湖。”

      “所以娘娘救我与阿璕的那一刻,便已决定牺牲我们。”

      “是。”陈青鸾意味深长道,“可若牺牲你一人足矣,林姑娘自然不会有事。放眼天下,我身边最安全,你尽可将她托付于我。”

      “娘娘这般信任我,倒是受宠若惊了。”

      “我卜卦数次,次次示意江霄飞将有大祸,便放手一搏,赌你和林姑娘。”

      顾知攘怔怔目视她,少焉噗嗤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提起茶壶为自己添满茶,一饮而尽。

      “这笔交易很划算,愿天随娘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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