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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流深 ...

  •   红烛镇正南方山洞里,葛蘩掀开铜炉盖,水雾缓缓上升,她用手背试探了温度,还凉,便往火堆里填了把柴。

      外面似乎没那么吵闹了。

      踱步到洞口往下看,红烛镇长街满地纸钱,其上血未干涸,棺门大开,里面衣冠与招魂幡横七竖八搅和在一起,已被人踩烂。

      镇中广场堆满尸身,不时有躲藏起来的百姓被黑衣人从家里拉出来,一刀毙命再丢入广场。幼子哭声,妇人谩骂等等堆叠在一起,格外刺耳。

      葛蘩漠然看了会儿,转头望向不远处的蓝水湖,此时破晓,天色一点点变红,湖面烟波荡开,湖水照旧安宁。

      她勾起唇角,又瞥了眼红烛镇,心道差点就看不见这两相辉映的美景了。

      昨日她办完差事,欲要回陇川,手下忽然来报门主大怒。一问才知,原是前几日江霄飞派人去驱渤人那儿毁尸灭迹,竟发现他们早已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恰好红烛镇的人来为老妇收尸,顺藤摸瓜查过去,找到了藏在镇子里的烛坊,意外揭开驱渤人中毒之谜。

      被个手无缚鸡之力极不起眼的老妇摆了一道,江霄飞自然不会咽下这口气,于是派她带人来屠镇,办完此事再走。

      铜炉里的水开了,葛蘩倒出半碗,递给阖着眼坐在火堆边的女子,“喝点热水暖暖身子,一会儿启程上路。”

      女子睁开眼,没接那碗水,冷声问:“去哪儿?”

      “陇川。”葛蘩蹲在她面前,“听你的侍女说你有孕在身,为了孩子。”说着直接将碗塞进了她的手里。

      林敛叶面无表情,将水扔在手边,没理会她。

      “你和她真是,没一点相似。”葛蘩不再劝,叹了声气又走到山洞边。

      林敛叶直勾勾盯着葛蘩道:“为何抓我?”

      “你未婚夫君杀了我的人,烧了我的院,”葛蘩席地坐下,手臂垫在脑后,恣意往火堆边石壁一靠,“听说他很喜欢你,不知愿意为你做些什么。”

      得知为的是程家,林敛叶顿时放松,心不在焉的看着面前石壁呆坐,好似根本不把眼前困境放在心上。

      葛蘩哑然失笑,“这么自信他会救下你吗?”

      林敛叶置若罔闻,没说话。

      “还是,等你姐姐来。”葛蘩说的很慢,眼睛一眨不眨观察她的反应,果不其然,林敛叶脸色勃然生变怒视着她,但还是不发一言。

      葛蘩失了玩笑意思,视线转向火堆,轻声问:“你姐姐对你好吗?”

      林敛叶强忍住怒火,只道:“与旁人一般无二。”

      “是吗,”葛蘩捻起地上草芥,伸进火堆里,“我赌她会来救你,甚至愿意用她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林敛叶问:“你认识我姐姐?”

      “她曾救过我,”葛蘩道,“知恩图报,所以我不会难为你。”

      良晌后,林敛叶蹙眉斜眼看她,猝然说道:“你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哦?”葛蘩饶有兴致托着下巴问,“为何?”

      林敛叶冷笑了声,像是嘲讽她更像是自嘲,慢悠悠地说:“程三薄世家少主,能为个青楼妓子付出多少?况且他与我成婚本就是被逼无奈,我为他死,顶多能得几句垂怜罢了。还有我姐姐,她受了重伤,连去陇川都难,更遑论一命换一命。”

      “既然身份悬殊,何来被逼无奈。”葛蘩问。

      林敛叶促狭道:“青楼妓子的看家本事,可是只传给自己人。”

      “孩子……”

      “孩子?程三薄招招手有的是人愿意。”

      葛蘩皮笑肉不笑,维持表面镇定,“程家弃你无妨,我也可以等你姐姐伤好。”

      “哦,然后呢?”

      “我说过,她会愿意用自己换你的命。”

      林敛叶蹭的起身,怒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知恩图报!”

      山洞里响彻回音,葛蘩脸上出现了转瞬即逝的瞠目结舌,之后竟笑了,“如是不想你姐姐有事,便乖一些,好好……”

      话未说完,林敛叶霍得闪身跃过她,往山洞外跑去,葛蘩急忙伸手去抓,但甫一触及她身上的织锦绣花鸟披风,左眼无端刺痛,连带着半张脸于眨眼间融成血水。

      “啊——!”葛蘩痛苦地捂住脸,俯卧在地上大喊,“来人,抓住她。”

      林敛叶立在山洞口左右张望,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便默然停步回身,俯视倒在地上的葛蘩,脸上浮起层澄净天真的笑。

      “青楼妓子的看家本事,如是静水流深。”

      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扯下发簪,青丝如瀑泄下,眨眼火光自发尾升起,延烧至她全身,好似被人摘下风干了的七明芝,经烈焰焚毁,一晃灰飞烟灭。

      除了那件织锦绣花鸟披风,她什么都没留下。

      葛蘩的手下来迟一步,仅是看见她倒在地上捂着脸,指缝与下巴血流如注的模样,几人面面相觑,反应快的连忙给她上药包扎,去山洞深处探查。

      也有愣的,单膝跪在她面前,禀报不知何处杀出来一伙人,让她定夺。

      此时,葛蘩已被脸上疼痛折磨的失去理智,声嘶力竭什么也不问,“……杀!”

      山洞里的人退出去大半部分,葛蘩服下祛痛散,却迟迟缓不过来,她用余下的一只眼瞥向那件披风,一掌打在火堆上,将其付之一炬。

      火苗愈来愈高,葛蘩眼中不断涌出泪水,在烈焰灼烧下显得过分明亮,恨意发荣滋长成参天大树,“程氏之仇不共戴天,生必有报,报必杀绝。”

      不死不休。

      突然,眼前暗了一瞬,有人走到她面前,葛蘩怒气冲冲抬头,神情骤然凝滞,等回过神,急忙用手臂将脸挡起来,跪在那人面前。

      “门主,门主您怎么来了……”她嗫嚅道。

      江霄飞一手背在身后,捏住她残存的下巴,令她与自己对视,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许久后才道:“……不中用。”

      “属下无能,”葛蘩满脸丧气,“请门主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江霄飞侧过身,给了她一条路,葛蘩忍痛旋即拔剑,立在洞口扫视外面情形。

      此刻,她的手下正与那来历不明的一伙人混战在一起,来者使的尽是杀招,故而彼此都没留后手。

      这伙人用的是刀剑,不是程家人,葛蘩眯起眼,目光忽然停在一人身上,那人她在云欢院见过,似是名为‘遥香’,虽则与现在打扮不同,但脸是一模一样的。

      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不重要,云欢院的人都死了,为何他还活着!

      葛蘩满眼阴鸷,从山洞飞身而下,一剑刺向‘遥香’,然而她刚丢了一只眼,难以判断那人具体方位,被他轻而易举躲了过去。

      “葛蘩?”姚襄认了半天才迟疑问出,“是你吗?”

      看他的反应,葛蘩更加愤怒,姚襄武艺本就不及她,就算她挥剑失了方寸,几个回合下来,姚襄也没讨到半分便宜。

      “我……”姚襄差点说漏,赶紧改口,“顾知攘在哪儿!”

      葛蘩气急,怒道:“那个废物,杀了干净。”

      姚襄是循着林敛熙的指示来红烛镇的,眼下听了葛蘩的话,又不见顾林二人,便下意识以为两人都已死在葛蘩手上,一时慌了神,被她刺穿右侧琵琶骨,顿时鲜血如飞珠溅玉泼洒出来。

      他呆看着汩汩冒血的伤处,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入了深不见底的枯井中,一直下落,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你还我哥的命!”姚襄怒目切齿,似是不顾一切,眼里心里只剩报仇一件事。

      他双手握剑,一下下砍向葛蘩,因着视物有碍,葛蘩抵挡不及,接连后退,不多时已是满身箭伤,成了个血人。

      事已至此,到了非破釜沉舟不可的境地。

      每一句话在此关头都是多余,姚襄注视着葛蘩,眼神过分冷静,该当如何他心里已有决断,便摒除身旁所有带血的嘈杂,毅然决然抗下葛蘩迎头劈来的一剑,同时反手握剑,就势斜身,果决干脆割断葛蘩喉咙。

      命大,葛蘩那一箭砍歪了,没伤到要害,然则她已再无还手之力。姚襄不禁狷狂大笑,望着倒在纸钱上的葛蘩,一剑扎穿她的心脏。

      鲜血飞溅,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仰起头,比周身血滴密集百倍的箭朝他飞来,笑声戛然而止。

      万箭穿心。

      姚襄含笑后仰,心中没有半分牵挂,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天边有只断了线的风筝,在急雨里淋湿,而后被狂风撕碎。

      无妨,风筝就该死在天上。

      他闭上眼,意料之中的踉跄倒地未能如约,有人从背后接住了他。

      “姚襄!”

      是濒死时的幻影吗,姚襄望着顾知攘还有拔剑挡在他面前的林敛熙,开口想要说什么,但血花先一步从他喉中喷出,飞溅在顾知攘脸上,他伸手去擦,触碰到一片温热,顿时明白了。

      “哥,你没事……”他笑着喃喃道,“无憾,无憾了……”

      “哥这就带你去找大夫,”顾知攘抓着他的手将他抱起,跌跌撞撞远离身后的尸山血海,“姚襄,你,你坚持住。”

      “江……快走……”姚襄抬起右手,终是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顾知攘心如刀绞失足跪地,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周身似是置于虚空之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往昔一起逃亡,餐风饮露的日子似是历历在目,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他能撑起一把伞,却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夺走他想保护的人。

      如是过去谨小慎微终会白费,那他还能做什么!

      顾知攘望着半蹲在他面前的林敛熙,话都说不完全。

      “阿璕,江霄飞,我要杀了他……”他的嘴唇颤动,哀痛至极,“我要杀了他!”

      他的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林敛熙心疼不已,却见他身后,江霄飞凌空而来,直指他的后心。

      纵使相去悬殊,林敛熙亦毫不犹豫,提剑迎上。生死攸关时,她能做的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而在此时,茶坊掌柜终于突破重围,上气不接下气到了顾知攘面前。

      “主子。”

      顾知攘哽咽难鸣,视线慢慢扫过血雨腥风中厮杀的身影,把姚襄交给他,转身道:“安葬好姚襄,走!”

      “主子,留得青山在……”茶坊掌柜焦急说道。

      顾知攘往前慢行几步,握住姚襄的剑,“江霄飞的目标是我,记住,若我死了,拿着我留在地牢的剑与书信,去蜀王府找殷寻醉,听他调遣。”

      听及此,茶坊掌柜立刻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试图阻止,却见顾知攘从怀中掏出个竹哨,义无反顾吹响。随即山谷中响彻空灵的哨音,片刻后小半人无影无踪,茶坊掌柜咬牙,尽管万般无奈,也唯有听命撤退。

      不远处,默默旁观的江霄飞收回视线,以食中二指夹住林敛熙的剑,迫使她暂且停下,“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用你的命?”林敛熙问。

      江霄飞哑笑,“你比他们都聪明,来为我办事,荣华富贵权倾天下随你心愿,”他瞥了顾知攘一眼,“你看得上他,我便送予你任意玩弄,留条命便是。”

      “滚!”

      江霄飞神色变幻,笑意褪去,逼视她道:“这把剑的两任主人皆死于我手,如此,你也不会例外。”

      他松开手,并起双指刺穿林敛熙肩伤,林敛熙吃痛,长剑旋即脱手,被江霄飞握住,反刺向她的胸膛。

      不料事态急转直下,这一剑悬在半空,竟如何也刺不下去,江霄飞瞠目与她对视,更令他错愕的是,四周空气变得稀薄,五脏六腑似是被重物挤压般痛苦。

      见此情形林敛熙心下茫然,但也知机会难得,便迅速夺回自己的剑,原模原样还给他,谁料却落入与他相同的境地。

      僵局。

      两人难解难分,具是动弹不得,暗千门的人妄图上前营救江霄飞,却被顾知攘先一步挑开林敛熙的剑,强行将其分开。

      而就在脱身刹那,五脏俱裂般的痛席卷而来,两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林敛熙几乎人事不省,倒在顾知攘怀中。

      江霄飞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已经很久没受过如此重的伤,一时竟无力再度出招,然则不是全无收获,他似笑非笑盯着顾知攘,那双眼终于变回灰瞳。

      “哈哈哈……”江霄飞扬声朗笑,“等到了……等到了!”说着屏气凝神五指收劲,飞扑向顾知攘,可惜计划再度落空,不知何处冒出个黑衣蒙面人拦住了他。

      “师父!”顾知攘大喜过望,殷寻醉来了。

      “带她走,这里交给我。”

      顾知攘环顾四周徘徊不定,暗千门的人已将他们层层包围,因着人数太多,辩不清何处才是出路。

      “愣什么愣,留在这儿是要害死你师父吗!”殷寻醉大喝一声,“往山上跑。”

      顾知攘听命,抱紧林敛熙躲开暗箭与围捕,麻利上山,不意刚到半山腰,回身居然在瓷湖边沿看见了程闻记。

      “程家……”林敛熙奄奄一息,“来了……”

      “阿璕,我这就带你过去。”

      “不,”林敛熙攥住他的手,“别去。”说罢闭上双眼,意识全无。

      暗千门的人愈发近,情急之下顾知攘别无他法,抱起她便往山上跑,少顷眼前蓦然一黑,直感天旋地转。

      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何事,阵阵马蹄声倏然传来,四角系着占风铎的马车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们面前。

      “上来。”

      驾车的女子一把从他怀中抢过林敛熙,先将人送入车内,继而扭头拽住顾知攘的衣襟,将半死不活的他塞了进去。

      做完这两件事,马车已被前来追捕他们的人合围,女子十分不耐烦的对着车前扬鞭,鞭声破空,令挡路的接连退出几步远。

      “谁敢阻挡!”她从腰间扯下块凤纹明黄缨络令牌,声色俱厉道,“活腻味了吧。”

      说罢又一挥鞭,斥散拦路喽啰。

      马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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