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90、长明

　　林敛熙挥剑砍断洞口藤蔓，径直跳了下去落入顾知攘怀中，飞禽霎时四散，片刻又将二人合围。

　　她不住抵挡周围袭击，喊道：“趁现在快上去。”然而洞口藤蔓反应更快，一阵疯长，重新堵住了通路。

　　“遭了，阿璕收剑。”顾知攘眉头紧锁，扯开氅衣将林敛熙从头到脚裹住，迅捷抱入怀中，同时埋头贴在臂弯处安慰道，“很快就没事了。”

　　飞禽拍翅，接连猛攻啄咬，倏忽之间血气弥漫，明明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却让林敛熙觉得隔了三秋那么长。

　　从顾知攘这个人出现在她的生命开始，好像就在不遗余力保护她。无助时有他少年热忱，孤寂时是他陪伴走马观花，两次濒死也是他将她从黄泉拉回人世。

　　自始至终，他给她的都是雪中送炭，而她自己，救过很多人，也保护过很多人，还他的却只有锦上添花。

　　真的很想，也真正保护他一回。

　　渐渐万籁俱寂，林敛熙握剑的手加重了力道，“顾知攘，还记得红烛镇中央广场吗。这里是在广场正东南山上，高约二百二十丈，墓室贯通，洞内定有其他路能出去，一会儿我引开飞禽注意，你想办法找机关。”

　　顾知攘忍痛，沉声问：“阿璕，你现在能辨出东西南北各个方位吗？”

　　经他这一说，林敛熙骤然发觉，她非但辨不出方位，更可怕的是，顾知攘明明与她近在咫尺，声音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这就意味着，没有光，两人一旦分开，她的剑很有可能砍在他身上。

　　顾知攘道：“阿璕，我的火折子一类防身用的东西都没了，你那儿有几个？”

　　“一个。”

　　“在哪儿？”

　　林敛熙顿了顿，“……你右手往左两寸。”

　　“……”顾知攘莫名觉得胸口发热，像是绒毛拂过一般。

　　“火折子旁边是匕首，”林敛熙轻咳了声，掩饰二人交错著的心跳与呼吸，“一会儿你两样皆拿在手里，吹开火折子看洞中有什么不同，最好能一次离开这儿。”

　　顾知攘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以防意外，“如是火折子无用，而我们非得分开，阿璕别犹豫，别怕伤到我。”

　　林敛熙紧张道：“说什么傻话，此剑无坚不摧，万一！”

　　“阿璕，这次是我把我的命给你。”顾知攘道，“信我，我躲得开。”

　　说罢右手微动，眨眼间吹开火折子，林敛熙抬头眯起眼适应光亮，嘴唇忽的凉了一瞬，顾知攘得逞地笑了笑。

　　“世间最好的茶，才配得上我家阿璕。”

　　林敛熙攥住他的衣角，背对着他灵巧地转动手腕，不敢放松，也止不住弯起眉眼。

　　有了亮光，两人很快便看清楚了周围。先前攻击他们的飞禽约莫七八十只，长相肖似夜鸮，双翅酷似鹰隼。石洞有六角，每面墙都遍布藤蔓，上方松散长着些白色花苞，地面倒是干干净净，仅有条细长的浅沟连通石洞两个墙角。

　　“花苞有毒。”顾知攘拧眉道，“阿璕小心。”

　　林敛熙没说话，低头看着脚下，愈发觉得石洞构造有些眼熟，忽然她握住顾知攘手腕，带他飞身到右前方石墙前，躲开白色花苞砍断藤蔓，用力往墙上一撞，石墙即刻转动带他们离开了石洞。

　　猜对了。

　　眼前过道四四方方，油灯错落悬于墙上，没有飞禽与藤蔓，看着无比安全。

　　“原来如此。”林敛熙长舒一口气，取出止血药给顾知攘服下，接着绕到他身后扒开他的衣裳看伤势如何。

　　好在只有几处浅伤，后面不生大乱的话，应无事。

　　顾知攘瞠目结舌，凑到她面前，先亲了下她额头，然后似有还无往下，与她视线相对，满眼疑惑。

　　林敛熙嫣然一笑，抬手按住他的脖颈，片刻唇舌轻擦，也学着顾知攘的模样，若有若无贴近，凑到他的耳畔。

　　“想知道为什么吗？”她问。

　　顾知攘右耳瞬间红了，赶忙直起身子，猛地点头遮掩。

　　“刚才的石洞地面近似六方式形，有条浅沟连通两个墙角，类似的图样我在衙门见过，”林敛熙慧黠笑道，“当时你也在。”

　　“黎州城地图！”顾知攘反应过来了。

　　林敛熙点头，握住他的手，“跟紧我，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顾知攘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何是那面墙？”

　　“浅沟是指重黎江，凭借弯曲判断流向，进而确定东西南北，”林敛熙侧着身子，灯影将她的脸映照出分明的两边，“他是从东城门出发的，平宁村，平宁州乱。”

　　起始黎州，出城后沿重黎江往前。

　　林敛熙贴住过道一侧，在听见水流声时，推动石墙，进入另一石室。石室地面由方格组成，每个方格都被沟渠隔开，等门自动关好，水银从石室中央喷涌而出，通过沟渠漫延至整个房间。

　　第一个石洞划定方位，后面的基于它来判断便可。林敛熙不慌不忙拉着顾知攘，走水银喷发处左侧，用剑鞘敲了几下墙，尔后用力一推，便离开了这里。

　　了解其间关窍，又有再三验证，后面的路更好走了，很快两人便跨过重重关卡，到了最后一间石室外。

　　与前面重重危机大相径庭，这间石室仅有些许人生活过的痕迹，再无其他。

　　桌上摆放的瓷器花纹是十几年前的手艺，且磨损程度相当厉害，看得出来，那个人在这里待了很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顾知攘念完石墙上刻着的字，不解道，“只有一半。”

　　林敛熙注视着石墙长久不说话，“刻下这句时，他已经不关心后面战事如何了。”

　　“谁？”顾知攘糊里糊涂的。

　　“程闻记，他曾是军医，这是他的字迹。”林敛熙看着顾知攘问，“抓你时，他说过什么没有？”

　　“他告诉我说，你没事了，不日便会醒过来。”顾知攘抱臂靠着石墙，“大概是想让我死得瞑目。”

　　“他发现你的身份了。”

　　“嗯，江霄飞给我的玉玦，应是被他捡走了。”

　　林敛熙与他并排站在一起，“人与人，看似偶然邂逅，却不知很久前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比如我和你。”她拉住顾知攘的手取暖，偏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皇帝庇佑暗千门，因为江霄飞保他登上皇位，夺权头一件事便是扫清障碍，所以师父被陷害玩弄巫蛊，秽乱宫闱，囚于东宫，战事暂且平息后才得以脱身。”

　　顾知攘了然，“我早知师父来头不小，难怪他会守在你身边。”

　　“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林敛熙问。

　　“头次见蜀王时，我便有了怀疑，一来他的态度让我觉得你很重要，二来那日你说你父名‘寻’。但真正确定的时间应该和你差不多，长停巷肃亲王旧居。”

　　“长停巷本不叫长停巷，因为我爹长停于此，才改了这个名字。”林敛熙苦笑，“还是翻了黎州地方志才知道。”

　　她接着说：“我爹故去是中毒所致，那毒虽源自宫中，却是江霄飞的手笔，所以程闻记会把你抓到这儿。”

　　“还记得鹭羽吗？江霄飞杀害她后，鸨母，也就是鹭羽的娘一直在寻她。为此鸨母花光积蓄，打上青招坊的主意，才有了后来我娘枉死之事。”

　　顾知攘思潮起伏，心乱如麻，反扣林敛熙的手紧握住。若他不是他，而是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大概也会想杀了他吧。

　　林敛熙又道：“头次来红烛镇时，你穿的里衣是从何而来的？”

　　顾知攘把自己知道的一一道来，“我是晕着被抬回家的，应该是我那便宜爹让人换的，据说是江南地区的稀罕物件，比送进宫的贡品还贵重，只紧着自家人用。”

　　“那就没猜错。”林敛熙抿唇，“驱渤部落背后的人是江霄飞不假，而暗地里支持他的还有一人，是顾老爷。”

　　“那个钱串子？！他那般胆小怕事也会与暗千门勾结。”顾知攘目瞪口呆，倏然站直了身子。

　　林敛熙道：“我坠崖时穿的里衣是驱渤部落的东西，和你那件是同一种料子。”

　　“……”顾知攘哑口无言，甚至想骂一句泼皮无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话。

　　林敛熙换了个姿势，正对着他道：“顾老爷和江霄飞，一个是你亲父一个是你养父，如是你有所介怀，便离开黎州，去哪儿都行。”

　　“阿璕，我们刚才一路过来，墓室生门是当年肃亲王的行军路线，程闻记想让我死在开头，黎州。”顾知攘目光愈发深邃，“生时无从选，自然无从说起，年少不由人，那时惶惶不可终日至今历历在目。如是我真的和江霄飞一派，便也算死得其所，然而事实截然相反，若真死了岂不是白死一场，为铲除他所做的谋划又当如何。”

　　“我明白了。”林敛熙端方严肃道，“为父为母，江霄飞必须死，为国为家，他的党羽亦不能留。”

　　顾知攘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无比认真道：“自当如此。”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林敛熙的猜疑，顾知攘的遮掩尽数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牢不可破的约誓。

　　也许结局已经有了预兆，但从大雪纷飞那日开始，两人便已心照不宣，生死相随。

　　该走了。

　　林敛熙握紧顾知攘，与他一同推开石室的门。

　　眼前万盏长明灯闪烁着灼灼星火，分列两侧，尽头肃亲王钟离寻的画像高挂，右侧石碑刻有“海晏河清”四字，回过头，石壁上《千里江山图》将墓室环绕住，墓主人心愿昭章。

　　林敛熙走到画像前仰头，画像上的人好像也在看她。

　　父亲，我会完成您的心愿，但愿您在天之灵，能护佑我与身旁的这个人平安。

　　她将长剑放在空荡的剑台上，跪下磕了三个头，顾知攘亦是如此。

　　还有，愿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