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88、同生

　　天蒙蒙亮，山里的雪已经攒下几寸厚，走在上面能留下深深的印记。也是白茫茫一片盖住前路，让人难以分辨皑皑白雪下的究竟是什么，走路一脚深，一脚浅是难免的。

　　林敛熙就在这颠簸中醒来。

　　还活着吗？

　　闻言人被冻死前，会感到温暖，她觉得身上一点也不冷，也不疼，可是想睁开眼，却只能看到混沌万顷。

　　“阿璕，你醒了吗？”

　　林敛熙条件反射‘嗯’了一声，如是梦呓。

　　“别睡，阿璕，求你别再睡过去……”

　　林敛熙尝试用脸轻轻蹭着温暖的来处，却有心无力，“顾知攘……是你吗……”

　　“是我阿璕，是我，你别睡，我带你去找程闻记，撑住，”顾知攘收紧背后反抱着林敛熙的手，定睛注视脚下的路，“阿璕，你跟我说说话，你饿不饿，茶坊新上了点心，我们回陇川好不好，家里落了厚厚一层梧桐叶，我给秋千加固了，我们一起……”

　　“顾知攘，我要死了。”林敛熙恍惚觉得眼前混沌渐入墨色，拉着她往下坠，“驱渤部落背后的人是江霄飞，他要去黎州，杀了他……”

　　“阿璕，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林敛熙径自说道：“红烛镇，远影的儿子，找到他，照顾……”

　　“还有师父，别再惹他生气。叶儿，好好……安顿。”

　　顾知攘怔怔盯着朔风吹到他眼前的雪，刺得他痛出泪来。

　　他除了声嘶力竭大喊程闻记的名字，别无他法。

　　“你知道吗？我跟葛蘩说，我死了，把我埋在初见的地方……”林敛熙喃喃道，“那时玩笑，不是真心。”

　　“顾知攘，你听好，将我爹娘合葬在一起，把我的骨灰撒在他们的墓门外，一半就行，另一半埋在陇川，我们的家，梧桐树下，你不许忘了我。”

　　“别院的日子还没过够，顾知攘我们夫妻一场，你不许忘了我。”

　　顾知攘吞声忍泪，“阿璕，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回陇川，我们成亲，结发为夫妻，八抬大轿，红妆百里，从黎州一直铺到我们的家。”

　　林敛熙荡开笑靥，“顾知攘，我们认识多久了，陇川中元节茶摊边，能再遇你，我很高兴，那时我还不知你是谁，却想再见你一面。”

　　“你的身份是什么，已无关紧要，你可曾真心喜欢过我，也是……”林敛熙喉咙里泛出血腥味儿，猛一咳，大口鲜血照直洒在白雪间。

　　顾知攘泣不成声，“我缠在你身边，不是愧疚，不是补偿，别离开我，阿璕，别丢下我一个人。”

　　要淹没在黑暗里了。

　　“我在你眼里见过万家灯火，灯火里有我，‘共死蛊’种下时，我以为我的命还长，能和你同生共死，现在快不行了，便将你的命还给你，前路漫漫，不必急着来见我。”

　　林敛熙用仅剩的力气说：“蛊母在我右手食指指腹，趁我还有一口气，取出来。”

　　顾知攘颓然不言，他早就打定主意，不管林敛熙说什么。

　　既是共死，便要共死。

　　“快……”

　　鲜血温热，顺着顾知攘的脖颈流下，他的腿霍得一软，眼前天旋地转，可反抱着林敛熙的手未有分毫松动。

　　“阿璕……”

　　顾知攘凭借本能一声声唤着林敛熙，直到不省人事的那一刻。

　　之后鹅毛大雪连下三日，第四日天上出了大太阳，冰消雪融，又过三日，黎州再不见雪迹。

　　城里从下雪的头一日便开始戒严，易出难进，可疑人等直接交由刑部核查身份，再三确认无误才可放行。

　　街上官差尤其多，听闻五城兵马司及城外驻军也是日日操练，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意思。

　　消息捂得紧，话传话说什么的都有，好在官府及时反应，出来平息谣言说没什么大事儿，年关将至，为大家能好好过年而已。

　　从落下悬崖被救回黎州，林敛熙只在雪停的那日醒过一次，动了动眼睫，接着高烧不退，四日后才好转过来。

　　巧合的是，这次她死里逃生，睁开眼看见的头一个人也是殷寻醉。

　　“师父。”林敛熙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又是您啊。”

　　殷寻醉叹了声气，拿温在炉上的药给她喂下，“好点儿了吗。”

　　“没事。”林敛熙嗓子嘶哑，“就是肩膀有点疼。”说完双手拄着床榻，想坐起身。

　　殷寻醉半抱住她，“我来吧。”

　　“师父你怎么不骂我。”林敛熙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对不起……”

　　殷寻醉由她靠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颈，“你能回来就好。”

　　“我没把姑母带回来，对不起师父。”

　　“搜过山了，没有青云的尸身，也许她还活着，”殷寻醉轻声安慰，“别自责了，是师父的错，这件事本不该让你去。”

　　留有一线希望吧，林敛熙也盼着远影还活着，她阖上酸痛的眼，“姑母在红烛镇生活多年，让我跟师父说……”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殷寻醉打断她的话，仰起头，默不作声，又拍了拍她。

　　林敛熙双手攥着身下的绒毯，背靠床头，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换了副神色道：“师父，我在山上看见了江霄飞，驱渤人对他很敬重，我猜这些驱渤人是当年押送回京的俘虏，在路上被他偷梁换柱，藏在深山中。但他没让驱渤人为他办事，只养着他们，加上前些时日有北境的人来找过江霄飞，大概这两件事互相脱不了干系。”

　　殷寻醉想了想，“驱渤被俘后，曾出卖十八部落。”

　　“北境十八部落连年征战，练兵秣马是笔不小的数目，他们没这么多钱。”林敛熙沉吟半晌还是说了，“江霄飞虽与北境勾结，却也禁不住此般钱如流水，这里面还有其他人。”

　　殷寻醉呼吸一滞，“发现什么了。”

　　“陇川顾氏。”林敛熙知道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师父，我从驱渤人那儿带回来的衣裳，布料和顾知攘穿过的一模一样。”

　　“在红烛镇顾知攘曾为我挡过一箭，我替他包扎伤口，觉出他身上衣裳比往日华贵很多，便印象颇深，而当时他是从顾府跑出来寻我，衣裳必是顾府的东西。”

　　“我问过……姑母，她说‘这种奢靡没用的东西，不是驱渤人的。’，那就只会是别人送的。”

　　“如此陇川顾氏嫌疑最大。”林敛熙胸口闷痛，咳嗽几下，“江霄飞答应驱渤人，不日送他们回北境，我担心边疆会生变故。”

　　殷寻醉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林敛熙抿唇问：“顾知攘在哪里？我想见他。”

　　殷寻醉一笑，“他受了内伤，还没醒，程闻记在照料他，放心。”

　　尽管他的神态动作很自然，林敛熙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蛊虫与人非同类，只论生死，她还活着，共死蛊怎会发作的如此严重。况且此刻她半分感受不到顾知攘存在，人去哪儿了？

　　林敛熙试探道：“师父，我想见见他。”

　　殷寻醉一把捏住她的脸，“病成这样，不好好休息，脑子里在想什么？”

　　“诶——”林敛熙吃痛，五官揉搓在一起，“单单想知道他怎么样了，仅此而已。”

　　“他没死，你养好伤再说，”殷寻醉松手，无奈道，“饿不饿？”

　　“嗯。”林敛熙揉着痛处，少顷殷寻醉端来一碗阳春面给她，她边吃边问，“叶儿呢，平日里叶儿最关心我，居然也不在。”

　　“程府择了良辰吉日，婚期定在正月初七。”

　　“缘何如此突然？”林敛熙不解。

　　殷寻醉抱臂走到桌案边，倒了杯茶，“她有孕在身不宜颠簸，现在程府安心养胎，你能跑了自己去看她。”

　　“真的！”林敛熙激动不已，霎时感觉伤处也没那么疼了，放下碗立刻就要下床。

　　殷寻醉端着茶杯，迈一步到她面前，“躺回去。”

　　“师父，我没事了，程闻记医术卓绝药到病除，我现在活蹦乱跳，一口气能抓十个贼。”

　　“活蹦乱跳，你怎么不说你能隔山打牛。”殷寻醉把茶杯撂在她唇边，“安神茶，喝完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我去办。”

　　林敛熙自然拗不过他，接过茶杯喝了半碗，片刻睡意上涌，酣然入梦。

　　然而到了后半夜，她冷不防被人叫醒，凝神一看，黑衣人扯下蒙面，竟是姚襄。

　　“嫂嫂，救命。”姚襄压着声音，满是不知所措。

　　林敛熙瞬间清醒，“顾知攘出事了？”

　　“对，四日前听说嫂嫂醒了，他便从茶坊匆匆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我派人将黎州城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

　　林敛熙屏气凝神，“谁告诉他我醒了的？”

　　“程闻记派人来说的。”姚襄愤恨道，“早知他不安好心，我就该和哥一起来。”

　　“确定是他吗？”

　　姚襄有些犹豫，“来人是这么说的。”

　　“江霄飞和葛蘩说要来黎州，有没有他们的消息。”林敛熙扯下挂在床头的衣裳，胡乱穿好。

　　姚襄回道：“六日前他们露过面，但没进城，想来是城中戒严，觉得麻烦。难道……”

　　“知道我醒了的人虽少，保不齐就有江霄飞，但多日过去，难说他还在黎州附近。现在辰时将近，城门快开，你安排一路人去打探他与葛蘩的行踪。我去程家找顾知攘，程府前密林你进不去，在入口等我。”

　　林敛熙提剑，“别慌，顾知攘现在还没事。”

　　“好，”姚襄不住点头，“嫂嫂，你受了重伤身子可还撑得住，我派人与你一起吧。”

　　“我没事，放心，就算顾知攘在江霄飞手上，我也有办法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