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87、独行

　　乌天黑地里，林敛熙看不清楚远影脸上更深的神情，不过听她叙述的语气，便可轻而易举知道里面藏着多深的哀伤。

　　所以林敛熙不能打断她的话，不能强硬地让她说出下山的路，然后带她走。

　　她做不到。

　　远影目光对着虚空，嗓子低哑，“村子里唯有一处地窖可藏身，夫君把我安置在那里后，便冲出去救人，我等啊等，直到地窖门关死都没能盼他回来，这时候我才发现，藏于地窖里的只有我一人是女子，其他的都是村里的男人。”

　　“地窖有村子里所有男人，唯我夫君不在。”远影小声啜泣，泪洒在她与林敛熙握在一起的手上，“留我独活，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远影良晌不言，平复情绪，接着说：“夫君离世，我将他埋在远山处，住在他坟边的山洞里，过了许久，我无意间发现这儿还住着一户人家，祖孙三代，四人隐居。”

　　“我与阿婆交好，时常去探望，不久后她重病离世，死之前给了我三样东西，蛊虫、草药田，毒粉。”

　　刹那间，林敛熙如被寒风吹透，脱口而出，“是留蛊和烬麻草？！阿婆可是姓程？”

　　“你知道了。”

　　林敛熙明明想通了，此刻却更茫然，"留蛊的蛊母，是你。"

　　“是我。”事已至此，远影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没人比我更合适。”

　　林敛熙心头一酸，难过道：“可为何非要……”

　　远影知道她想说什么，“程阿婆死后，我偶然回村，发现那些在驱渤人手中捡回一条命的女子，非但没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反而被抛弃，被赶出家门，还有的日日遭受他们的丈夫、至亲的打骂羞辱。更可恨的是，有人发现了驱渤人的踪迹，他们商议出来的对策居然是留下这些女子，自顾自逃跑。”

　　“那些人，是畜生。”

　　“我和村里的女子做了笔交易，她们助我复仇，我将阿婆给我防身的毒粉给了她们一半，”远影冷笑道，“一半毒粉杀一半人，够了。”

　　“此事了结，没多久我设计被驱渤人抓住，本想用另一半毒粉干脆下手，却发觉有人在暗中庇护他们，故此改变计划，借逃跑的机会告诉来接应我的人，让她们找到烬麻草田，制成香烛，想办法卖给驱渤人。”

　　“燃烬麻草，常闻其香欲罢不能，且表面上看于身心无碍，驱渤人不自觉便燃至今日，”远影笑里透着戏谑，“这般蠢钝，也能害我半世，也能……”

　　终究痛不可忍，远影泪如雨落，口中含混不清喃喃咒骂，整个人都到了天塌地陷的边缘。

　　这一刻，林敛熙到底达地知根，无比感同身受，远影为何选择孤身一人来复仇，为何隐忍多年，为何不向家族，向朝廷求助。

　　离开家族，夫君被害，可信之人囚于深宫，战死沙场，唯一的盟友历经磨难九死一生，而她的敌人却可能在庙堂上身居高位，在江湖间呼风唤雨。

　　孤帆远影碧空尽。

　　只得踽踽独行。

　　林敛熙抽手将她环抱住，急言说道：“姑母，有我，往后你有我，今日我们从这里出去，让我照顾你保护你，噩梦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

　　远影摸索着拂去林敛熙脸上的泪珠，“熙儿，好孩子，你听外面的声音小了。”

　　不似刚躲进帐篷时嘈杂，现在外面寂然下来，是那种深山该有的冷清感。

　　“杜白！”林敛熙反应过来，远影听懂她的暗示，用了她藏在衣裳中，为绝境准备的剧毒。她瞬时起身掀开帐篷的一个缝隙，浓重的血气氤氲飘散，钻入口鼻中。

　　自相残杀，比青招坊里那场惨烈百倍。

　　“所以我说这里很安全，没人会来打扰，熙儿你过来，坐到我身边。”远影粲然笑道，“没有那些毒，他们也会死于今夜，只是不如此般令我畅快，”她泪中带笑，“如此，如此我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姑母，……”林敛熙感觉一阵恍惚，手脚不听使唤，倒在远影怀中。

　　“别怕，睡一觉就好了。”远影单手托着林敛熙的脸，“你问我被驱渤人抓来的女子是否还活着，她们都在红烛镇里。等你睡醒后，走到这个帐篷边的悬崖，顺着窗跳下去，可见一条天然的藤蔓，抓住它往下爬，到藤蔓尽头时，松手落入水中，顺水漂流，下游会有人带你去。”

　　红烛镇，竟真是红烛镇！林敛熙说不出话，任由远影扶她坐回原位，全无睡意，但也动弹不得。

　　远影拿起火折子点燃桌上白烛，刹那间，强光刺痛林敛熙的眼，泪水顺着眼尾倾泻。

　　“别为我难过，我的命数本来就到今日，这是注定无法更改的，能在死前见到你，和你说这些话，我很开心，”远影依旧用最温柔的语气，笑着说，“我死后帮我办几件事，铲除驱渤背后之人，勿要大晋再遭战火。告诉红烛镇的人，远影幸不辱命。找到我儿子，跟他说我很好，不必挂念。”

　　“还有，我对不起表哥，但愿来世……”

　　后面的话，林敛熙来不及听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帐篷外火光四起，亮如白昼，热气蒸腾，如是四季颠倒。

　　“姑母……”

　　林敛熙慌乱极了，猛然站起，感觉脑子里有条绷紧的弦使劲跳了一下，她拄着桌案站稳，心里闪过个念头。

　　顾知攘寻来了。

　　然而她顾不得细究，踉跄着掀开帐篷，冲进火海里。

　　“远影——”

　　“姑母，你在哪儿——”

　　林敛熙抬起手臂捂住鼻口，躲闪着火苗，四处张望，大喊远影的名字，仿佛她听到的真的就会出来见自己一样。

　　无能为力。

　　林敛熙此生最恨无能为力。

　　她跪在地上，已经陷入崩溃之中，来之前的筹谋计算，在此刻全然变成笑话，什么守株待兔，什么惩奸除恶，什么告慰冤魂……

　　连自己姑母，连一个弱女子都救不了，这算什么。

　　废物！

　　红烛镇，岑娘，喜轿，刘氏女，香烛店……

　　过往一幕幕盘旋在她眼前，接着化为利刃一刀又一刀捅穿她整个人，她双手贴在地上，细碎的石子刺进手掌，血珠慢慢冒了出来。

　　不——

　　即便救不了远影，也不能留她独自在这里。

　　林敛熙脚步蹒跚，跌跌撞撞穿梭在火海里，临到中央木屋，陡然看见一抹水蓝的影子，立在吊桥边。

　　那影子转过身，是远影！

　　她还活着！

　　林敛熙快步朝她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如何也不肯松开。

　　“你看你，怎么灰头土脸的。”远影抬袖淡笑着擦去林敛熙脸上的余泪。

　　林敛熙神情却凝在脸上，不敢置信的使力眨了眨眼，远影的枯槁的白发在慢慢恢复生机，皱纹抹平，眼里浑浊散去，微躬着的脊背缓缓直了起来，她在一点一点变得年轻。

　　“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会平安顺遂，”她说话的声音如珠玉拍水，又清澈又柔和，“这里火势太大，雪落不下来，快往远处看。”

　　林敛熙直直盯着她问：“你是远影吗？”

　　“是。”远影的眉眼弯成一线，“我想起我是谁，所以变回了原本模样。你也快想起自己是谁吧，只有这样，你想保护的人才会真正平安。”

　　“远影，我不懂……”

　　林敛熙正要追问，视线余光倏然见利箭破空，直指远影，便想也不想，推开她挡住那来势汹汹的一箭。

　　长箭穿透她的左肩，带着她后退几步，远影连忙伸手去拉她，手却在触碰到她的那刻消散，眼看着她坠入了悬崖间。

　　“我想与你告个别才让肉身停在死前一瞬，已是将死，你替我挡什么，”远影望着对面山上朝林敛熙飞身一跃的人，欣慰道，“他来救你了，好好活着，别让我太早见到你们。”

　　放下心，远影仰头似笑非笑看向山顶的驱渤首领，留蛊蛊母身死，中毒之人痛苦百倍，一炷香内便会受尽折磨而亡。

　　驱渤部落即早不存于世，便没有再见天日的须要。

　　远影转过身背对火海，转眴不见。

　　雪愈下愈大了。

　　吊桥另一边，程闻记俯眺顾知攘救下林敛熙，汲汲忙忙收回悬在空中的半边身子，预备下山与他们会和。

　　低头看地上落下个锦囊，他捡起来凑到眼前，看出是姚襄给顾知攘的，因为束口松开，里面的赤色玉玦也掉了出来。

　　思及来时顾知攘特意问姚襄要这东西，程闻记没忍住多看了眼那玉玦上的纹饰。

　　应是见过，他觉得眼熟，但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思，便想将玉玦收入锦囊中放好，回去再说，而就在玉玦脱手之时，脑中冷不防闪过家中望楼密室的画面。

　　蓦然一瞬，他想起来了。

　　赤色玉玦的纹饰与杀父寇仇铁扇上的一模一样！

　　“暗千门少主，体弱避世，藏匿陇川，门中人亦不知其踪迹，唯据其画像辨其容。”

　　程闻记握紧玉玦，沉凝的脸上浮现出森冷。

　　渐渐，他与不见边际的夜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