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6、反击

　　入夜，梆子响了四声后，再放眼望向陇川城。

　　令人无比安心的宁和平静下，骤然出现两个黑衣绕身之人穿梭其间。

　　前面那个只顾闷着头跑，一路上既不停留，也不说话，偶有其他动作，也是将腰间一袋袋碎银往两侧院子里扔。后面那个只是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如影随形，并不发问。

　　一直到他扔了约莫十来袋，两手空空，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翻进青招坊后厨，提上两坛桑落酒，借力飞身落在屋顶，那阵山鸣谷应的沉默仍在继续。

　　顾知攘来去无踪，若他不想被人知道，林敛熙今夜便发现不了他要出门，也就不会随他一同前来。他有话对她说，她便能给他时间等他开口。

　　月光皎皎，远方是依稀可见的群山。星河缭绕，身旁是徐徐飘来的花香。

　　“他们是……我以前的故人。”喝了半壶酒，顾知攘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才自嘲般笑着说，“自相识起，师姐便知道我体虚多病，每日能像常人一样活泛的时间也只有几个时辰，其中缘由……皆是因我少时做了错事，这是天赐的报应。”

　　林敛熙没问顾知攘口中的错事是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暗中接济他们？”

　　“嗯，可钱财不能赎罪，我只求他们活着的时候能好过一点。”顾知攘斜躺在屋檐上，枕着手臂看着满天星斗，少顷侧过脸看林敛熙，鼓足勇气道，“师姐，我……金玉其外罢了。”

　　“莫要抬高败絮，”林敛熙话说的不带情绪，“勿要妄自菲薄。”

　　顾知攘摇头，酒壶随着视线一齐晃动，尔后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酒渍，换成坐姿，“其实师姐和我一起时，不用戴着面纱，如若师姐不介意。”

　　林敛熙轻笑出声，“自是不介意，恶心别人，我自己又看不见。”

　　“非也，”顾知攘话里话外听不出半分嘲弄，“那疤之于师姐，如同刺之于花儿，利爪之于猫儿，太完美反而不真实，这样就很好。”

　　很好？林敛熙似笑非笑，心想若你见过我原本的模样，还会觉得此般‘很好’吗？

　　左右同一屋檐下，早晚都会看见，衡量片刻，她也坐起身，指尖绕着蒙面的黑布，扭转下巴，将那半面伤疤尽数对着顾知攘，眼波流转处，她轻抚了几下侧脸上的凹凸不平，指尖捏起伤疤的边缘，向下一扯。

　　凉意袭来，她弯起唇角，视线擦过愣怔看她的顾知攘，“很好，是吗？”

　　除了叶儿和师父，活人里，再无人识得她真容。她不知道顾知攘乍一看见会是什么心情，惊讶、欣喜、还是会因为两人熟识多年都对他隐瞒而生出恼怒。

　　但总归，没人会不喜欢这张脸，她有这个自信。

　　“很好，很好……”

　　面前的顾知攘确实惊讶，也确实欣喜，他此刻心潮涌动，可以称得上是狂喜了，但这种喜悦与林敛熙真实的样貌有多美，其实并无关联。

　　“叶儿帮我治好的，”林敛熙与他视线相对，拿着那团假皮抛上抛下问，“如何？”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顾知攘用竹扇挡住整张脸，平复了一阵心绪，“师姐签下卖身契是为了守在林敛叶身边报恩吗？”

　　“那倒不是，”林敛熙说，“我和叶儿本就是一体。报恩，谈不上。”

　　那你为何不与她同去黎州？顾知攘差点脱口而出这句，但他心知即便真的问了，林敛熙也定然不会说实话，多半又会搪塞给他一句“为了师父”。

　　为什么呢？

　　总不会是惦记着割伤她半边脸的薄情人吧。

　　这天之后，两人风平浪静过了半个月。

　　林敛熙除了练武就是看顾知攘躺着，顾知攘除了躺着就是躺着，一直到了二管事又派来小厮送药，这平静才到了被打破的一天。

　　林敛熙接过药包，放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差不离，味道不细闻也与上次送来的无甚差别，十分微妙的掩饰住“掺了东西”一事。

　　同样的手段，还想用第二次。她颇为头痛的把药包交还给顾知攘问：“今夜是二管事前来，还是狗腿子顶上？”

　　顾知攘隔着窗将药包扔在东厨案几上问：“烦了？”

　　林敛熙抱臂倚在梁柱上，点点头，“烦了，如何？”

　　“上次二管事前来，我见他脚步虚浮，眼布血丝，元气不足。”顾知攘眉眼飞扬，“不知这送来的药，他克扣了几成。”

　　林敛熙和顾知攘在同一屋檐下待了一段时日，与他心意相通了更多，“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两人一拍即合。

　　城南顾府，曲折游廊。

　　二管事背着手，挺着肚子穿过拱门，遥遥望见顾家大管事的身影，脸上立刻带上了笑，朝他奔过去，小跑着喊：“大哥慢行，等等我，等等我……”

　　听见他拖沓的步伐，大管事捏着唇上的八字胡停步，回过身等他到跟前后问：“今夜可有要事？”

　　“唉，”二管事沮丧的叹了声气，“替夫人跑趟腿。”

　　大管事旋即惋惜道：“那今夜我可就独自去云欢院了。”

　　“大哥尽兴，小弟此番前来，正是想劳烦大哥替我给遥香姑娘送些胭脂水粉。”二管事从袖中抽出张银票，“剩下的就当做给嫂夫人的心意，辛苦大哥了。”说完，他对着大管事作了个揖。

　　大管事收起银票，笑道：“不妨事，顺手而已。”

　　两人同样一拍即合，这下时间飞快，转眼便到了夜深。

　　小院卧房，林敛熙和顾知攘一同换好夜行衣，坐在床沿上，熄灭烛火，等窗外偷听之人准时来临后，再度齐摇床框。

　　“你轻点，我用力。”林敛熙面无表情，示意他别忘了自己尚是病重。

　　顾知攘上半身躺着，脚踩在踏床上，笑着回应：“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娘子，不妨事。”

　　林敛熙便叹了声气，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少爷，会摇散吗？”

　　“不会，”顾知攘半是哄，半是鼓励道，“还可用力些。”

　　她直觉一阵心尖儿麻，抱臂收身，敲了下他的额间，“可颠簸的我头晕。”

　　“那娘子躺下，我来。”

　　“……”

　　二管事窃笑着捂嘴，背靠在窗下，将里面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此番他给顾知攘下的药量比他怀里放着的多三倍不止，照理不照理，只要有动静，他就绝逃不过这一劫。

　　心里的石头落地，他便踮起脚，在蹲坐于院墙上猫儿的注视下，将院门推开个小缝挤了出去，大摇大摆离开。根本没发现不远不近处，有二人随他一同沿石板路，去往云欢院的方向。

　　“顾知攘，”林敛熙猫着腰用手肘戳了戳，低声问，“他若去的是云欢院，我们也乔装同去？也不知道里面长什么样。”

　　顾知攘顺口一秃噜，“师姐放心，不比青招坊雅致，云欢院都是些俗物堆起来的富丽堂皇……”

　　说到这儿，他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猝然冒出阵冷汗，五官皱成个痛苦的形状，“师姐，你听我解释，我就只是去看了看，真的，师姐你知道我爱凑热闹！”

　　“嘁，”林敛熙翻了个白眼望向别处，“对，你惯常爱去秦楼楚馆凑热闹，不然我们也相识不了，是不是？”

　　“不是，真不是。”

　　顾知攘挺直后腰摆摆手，试图继续解释，但猝然被林敛熙一掌按住后背，重新弯下了身子。

　　“嘘，他拐进巷中了，不是去云欢院。”林敛熙屈起手指，弹在他额头上，“你看，是条后巷。”

　　顾知攘定神朝她指尖的方向看，恰瞧见二管事往口中扔了个药丸，闪身进入巷内，数着步子走了十二步停下，手往右侧一晃，摸到的不是石墙，而是一户人家的后门。

　　然后，二管事揉揉腮帮子，撅起嘴模仿柳莺叫了几声，不多时，门向内开。开门的人对着他伸出一只手，让他扶着自己进门，且娇声叮嘱他小心门槛。

　　也许是吃下的药有了反应，他单手将门关好，迫不及待地揽着人进了屋，消失于巷中。

　　林敛熙看向顾知攘，朝他一点下巴，两人便并行悄声上了屋顶。

　　她掀开一片瓦，房内虽只在墙角处燃了盏灯，光线昏暗，但能大致看清楚大戏已经开演了。

　　屋内女子半推半就的问：“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

　　二管事的脸在灯下泛出一层厚油光，哪儿哪儿都没闲着，“我把他支开了。”

　　“支去何处了？”女子娇笑问道。

　　二管事停下动作，腆着大脸嘿嘿一笑，“半里之外，云欢院。”

　　顾知攘合上瓦片，将落于胸前的发尾甩到身后，剑眉上挑，一个吊诡的笑浮现出来，接着他从怀中摸出张纸条，写下“夫人有难”四个大字，叠成四方，攥进手心道：“师姐在此等候片刻。”

　　林敛熙不解，低声问：“认识？”

　　顾知攘没出声，用唇语说：“顾府大管事。”

　　“……”林敛熙惊愕至无奈 ，“他们不怕……”

　　顾知攘耸肩，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颗饴糖喂给她，再将瓦片盖回原位道：“怕不怕，一会儿就知道了，师姐等我。”尔后飞身走远。

　　云欢院的红灯笼就在肉眼可见之处。

　　月明星稀，顾知攘心想，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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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出自王昌龄《西宫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