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54、红烛

　　从陇川去往黎州只有一条官道稍微平坦，可容人车马通行，但不止有一条路可走，左右两城间隔的是几座巍巍高山，马走不了，人靠双腿想另辟蹊径，路有的是。

　　话虽如此，因官道修的半个岔路都没有，且每隔几里便有石碑指路，不想折腾的人要走到别处去的可能性很小，除非是带路的人有意而为之。

　　此时是林敛熙与殷寻醉出走陇川城的第三日，离开那夜，两人没买到马，故而打算走到下个驿站再说，谁知这一路没遇上第二个驿站，等林敛熙反应过来，已经偏离官道不知有多远。

　　非但如此，自踏入山中后，半个旁的人影都没出现过，想向人打听打听此处离黎州城还要走多远也不成，再加上没有地图，行路十分艰难。

　　不过林敛熙并不在乎这些，路是殷寻醉带的，他不走官道，自有原因，跟着他走就是了。

　　眼下晌午刚过，两人停步休息，林敛熙背靠缠满枯藤的罗汉松呆坐，而殷寻醉则是架火堆，专心烤刚猎来的野兔。

　　油脂滴入火堆，火堆噼啪乱响，因点火的树枝是松柏，肉香与木香交缠在一起，足可以让刚吃饱的人忍不住流下几滴口水来。

　　等野兔烤透，殷寻醉用匕首割下一大块兔肉，递给林敛熙，喊道：“徒儿，开饭了。”

　　林敛熙心不在焉地接过匕首，轻轻抿了一小点兔肉，没有半点胃口。从陇川城出来时她便是如此，被殷寻醉折腾着走了几日崎岖小路，仍是如此。

　　“师父，我们要去哪儿？”林敛熙望着渺无人烟的竹林，眉宇间有些颓唐。

　　殷寻醉坐到她身边，“哪儿都可以，若你不想去黎州，也不喜欢师父给你安排的路，那就找一处你喜欢的地方安家，反正天大地大。”

　　“师父，这一路我都在想，你为什么放着官道不走，带我翻山越岭。”

　　“嗯，想通了吗？”

　　“应该想通了吧。昨夜宿在悬崖边，清早时我被鸟叫声吵醒，一睁眼便看见翻滚着的茫茫云海，那鸟儿停在我的手心里，好小的一只，真的太小了。”林敛熙将匕首往眼前挪了一点儿，“还没这块兔肉大。”

　　她接着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于天地沧海而言，我和那只鸟儿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不值一提。”

　　殷寻醉静静听她讲：“此去黎州不为其他，师父给我的委任状上写的是刑部黎州清吏司，便是希望我能惩恶扬善、锄强扶弱，与将来所要面对的相比，此刻心伤更是不值一提，没必要困顿其间，徒增烦忧。”

　　“错了。”殷寻醉眼中雾蒙蒙的一片，“没那么复杂，与你相比，什么天地沧海、惩恶扬善才是不值一提。因为只有你此刻心伤，前提是你。”

　　林敛熙红着眼，将头抵在膝上，看向他。

　　他无声笑笑，“陇川外天地辽阔，你还没见过，为师带你走这一程也好，给你委任状也好，都是想让你有的选而已，人这一辈子，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师父……”林敛熙忍不住靠在殷寻醉肩膀上，半是笑半是泪，“好像我爹啊。”

　　殷寻醉愣了一瞬，“嗯，这都是当爹的该做的。”

　　“哦。”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话林敛熙没听进去，她认真想着殷寻醉给她的选择吃完了饭，不过一会儿，精神恢复不少。

　　“师父，我们去黎州吧。”

　　殷寻醉凝神看林敛熙眉睫，少顷点点头。

　　离开缠满枯藤的罗汉松，两人踩着厚实的落叶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时而往上，时而向下，又途经竹林，过浅溪，却还是没走到官道上。

　　“师父，我们是不是离官道越来越远了？”林敛熙犹疑道。

　　“嗯，我要去取一样东西。”殷寻醉指着斜前方的密林，“过了这儿就快到了。”

　　林敛熙往那方望去，“藏在深山中，莫非是什么武林秘籍？”

　　“差不多。”殷寻醉回头看向她，“有一把剑藏于此山中，今日取来给你。”

　　“谁的剑？”林敛熙说，“也没听说这荒山中藏着什么宝贝。”

　　“你爹的。”殷寻醉拔剑砍断拦路杂草，“快跟上。”

　　“啊？！”林敛熙忙不迭跑了几步，紧紧跟随，“师父说的是真的！”

　　“何时骗过你。”

　　“我爹……”林敛熙张了张口，没继续问。

　　又走了一会儿，二人即将走到密林边缘，不意殷寻醉忽然转变心思，让她在原地等，也没说缘由，撂下一句话，径直离开。

　　一个时辰过去，眼看就要入夜，殷寻醉仍未回来，林敛熙闲的没事儿干，见此处靠近密林边缘，就起身往那方走，活动筋骨。

　　风穿林而过，越往外走越大，她猜测林外应是一片平坦开阔，不由加快脚步。事实与她猜的不错，那密林尽头确有一片湖泊，湖中残剩落日余晖，又有入夜前的丁点月色，二者共存其中，互不打扰，水平如镜一般。

　　然而，湖水是蓝色的，与描绘于青花瓷瓶上的蓝别无二致。

　　林敛熙看的出神，眼睛顾不得阖上，少间悲喜交集，眼泪将落未落。这片湖她只听一个人说过，就是林缎青。

　　这是她心心念念的那片蓝水湖！

　　藏于陇川与黎州之山间的那片美极了的蓝水湖！

　　恍惚间好像被谁牵引着，林敛熙缓步走到湖水边，蹲下身子看自己的倒影，闭起眼掌心贴着水面静止不动。少焉，湖水中的人面霎时变幻成林缎青的模样，与她掌心贴着掌心，似是梦，似重逢。

　　“娘……”她妄图收紧手掌，抓住那个人，水面却起波纹，散去满眼的镜花水月，余下满脸的泪痕交错。

　　风声在此刻忽然停了下来，耳畔短暂的一阵空寂，使她骤然想到极为关键的一点——

　　如此难寻的一个地方，没有正经的路通往这里，师父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心动如擂鼓，不愿再等，她想要一个答案，就现在。

　　顺着殷寻醉离开的痕迹，林敛熙飞身前行，速度极快，半炷香后，痕迹消失，一座看起来颇为繁华的镇子出现在她眼前。

　　太奇怪了，这样遥远偏僻的地方，居然有个五脏俱全的镇子，酒楼茶馆、书院药铺、农田工坊一应俱全，看表象竟如世外桃源一般。

　　更奇怪的是，此时长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路边小摊子上的东西也都大喇喇扔在那儿，地上脚步有些凌乱，像是来不及收拾，走得甚为匆忙。

　　林敛熙不敢掉以轻心，将手搁在腰间兵器上，徐徐前行，忽然间，几声冲天的惨叫响起，回荡于长街之中。

　　“救——命——啊——杀——人——啦——”

　　“有——没——有——好——人——啊——”

　　求救的人不是殷寻醉，但她顾不上别的，干脆提剑，朝声音来处跑过去。

　　镇中央广场上。

　　几百号人聚集在此，无有一个男子，她们中年纪小的沉默不语，年纪稍长的则是满眼仇恨，众人齐齐望向高台，那处立着两个堆满柴火的行刑架，上面各绑着一个男子，好巧，左边的林敛熙认识，右边的林敛熙更认识。

　　他们一个憋着气想把她抓捕归案，另一个，林敛熙才跟他说过“生死自负”。

　　不过，二人皆有骨气的很，火把都举到跟前也没喊一句，求救的是一个跪在一旁，被按着动弹不得的妙龄少女。

　　关崖，顾知攘，还有个漂亮姑娘，真是有趣的很。

　　“今日敲响丧钟，将大家聚集在一起，不用说大家也知道缘由。”

　　说话的是个气力十足，面容刚毅，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她走到关崖面前，用火把照亮他的脸，喊道：“他，一无是处的丧家之犬。”

　　随后走到顾知攘面前，又喊：“他，装柔弱吃软饭的小白脸。”

　　林敛熙：……

　　“废物男人，不配活着。”那妇人将火把举起在空中，又重复了一遍，“废物男人，不配活着。”

　　高台下一众齐齐跟着她喊道：“废物男人，不配活着。”

　　“废物男人，不配活着。”

　　……

　　好家伙，林敛熙目瞪口呆。

　　喊了大概七八遍，举着火把的妇人示意大家停下，然后叫人将那少女拉扯到高台中央。

　　“看，这是一个被男人蒙蔽的好姑娘，被人呼来喝去，榨干钱财却仍对他不离不弃的好姑娘，此时她虽仍执迷不悟，但大家不要嫌弃她，不要看不起她，今夜，她就会变做我们之中的一员，和我们一起在红烛镇生活下去。”

　　“不是，我不是。”少女奋力争辩，“我都是编的，姐姐我那都是演的，演着玩的，不是真的，哎呦你怎么就不信呢。”

　　“别怕，来了红烛镇，再不会有人负你。”妇人轻抚着她的脸，“也再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林敛熙神色怪异，揉揉眼，看向高台，又掐了自己胳膊几下，确认不是在梦中，最后仍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之事，猛掐在自己人中上。

　　离谱，顾知攘百毒不侵，行动灵敏，跑得比兔子还快，而且天生凭直觉就能躲开暗箭，怎么会轻易让人抓住？关崖在大晋国都任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身手亦不应差到哪去，就算那女子再拖后腿，也不应该三人一起被抓住。

　　或许，此处有世外高人在，林敛熙无奈叹了声气，悄无声息将剑拔了出来，同时左手伸进怀中，取出几枚飞镖。

　　“行刑——”

　　妇人拿起鼓槌敲响高台边锣鼓，隔空将手中火把掷向关崖，林敛熙见势不妙，捏起四枚飞镖射向高台。

　　火把落下，点燃火堆，同一瞬间，绑着顾知攘与关崖的麻绳被飞镖斩断，妙龄少女趁身旁之人愣怔，赶忙挣脱她们，疾步跑到顾知攘身边帮他解开绳索。

　　“来了。”少女双眸放光，长舒一口气，“嫂嫂终于来救我们了。”

　　“嘘。”顾知攘瞥了眼关崖，从柴火堆上跳下来，把他从火堆中救出。

　　关崖拍打身上的火星子，说话酸溜溜的，“火烧我腿上了，先救的却是你，啧，顾兄风流啊。”

　　“哎呀，”少女眯起眼笑着一推关崖胸口，“关大人健硕嘛。”

　　高台下方乌央乌央的一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大喊，“别让他们跑了。”几个离高台近的迅速冲上台去，试图再次抓住他们。

　　林敛熙跳上房檐，掏出个竹管，点燃引线，往空中一扔，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她穿过硝烟，到顾知攘身旁，和他四目相对。

　　顾知攘张开双臂，想要拥住她，却不成想林敛熙对他视而不见，转身一把揽住了他身边那少女的腰侧，头也不回向镇外跑去。

　　“顾兄，愣着干嘛跑啊。”关崖匆忙从柴火堆中捡起自己的官刀，望着被烧成灰烬的委任状哀叹一声，然后撞了下顾知攘肩膀，追去林敛熙的方向，喊道，“再不跑媳妇儿没了！”

　　顾知攘耷拉着脸，几步追上林敛熙，怒瞪她揽着的人喊道：“姚襄，下来！”

　　“诶……”姚襄抿起唇，动作麻利从林敛熙手中脱出，看前方马厩里拴着几匹马，提醒二人道，“前面有马。”

　　“借两匹来。”林敛熙再次抓住姚襄，将之扔到一匹马上，自己坐在他身后，扬鞭策马，冲进镇外茫茫夜色中。

　　“老关！”顾知攘上马，朝关崖伸出只手，“跑快点儿！”

　　关崖上气不接下气，被顾知攘提溜到身前，“顾兄真是深藏不露，不露……”他回头望向身后，红烛镇的人没有追过来，松了一口气问：“前面那兄弟，你认识吗？”

　　“熟到睡一张床。”

　　顾知攘面色不虞，紧跟着前面那匹马。

　　关崖啧了一声，“这么熟，还抢你媳妇儿，真不讲究。”

　　“没事儿，打一顿就好了。”顾知攘捏紧缰绳，将速度加快了些，想要追上他们，但那匹马上的两人明显重量更轻，一路到四人两马进入山谷中，他才将赶上。

　　突然间，一飞箭从路两侧射向林敛熙，顾知攘暗骂一句，把缰绳扔给关崖，大喊了声“姚襄”。

　　姚襄会意，动作敏捷从林敛熙身前绕到身后，拔出她腰间软剑，替她挡下了那一箭。

　　“换马。”顾知攘轻踏马背，跃向半空中，姚襄亦是如此，且在二人擦肩时，将林敛熙的剑，扔到顾知攘手中。

　　“关崖，好生驾马，借你的官刀一用。”姚襄按着关崖肩膀，拔刀砍断接二连三飞来的箭矢，动如行云流水，直让关崖汗颜，连互换的话都不好意思说。

　　那头，顾知攘落于林敛熙身后，在把剑交回她手中的瞬间和她调换了位置，且不忘唠叨，“娘子，小心。”

　　林敛熙懒得理他，只不住斩断层层箭雨，保护一人一马的安全，然而越往前走，箭来的数量与速度越多，渐渐已有应接不暇的趋势。

　　顾知攘察觉此，刻意放慢速度，和关崖并行，如此虽会聚集火力，但林敛熙与姚襄各只顾一侧，行动起来方便许多。

　　“顾兄，你媳妇儿是真的行。”关崖侧头看顾知攘，“这万箭齐发，愣是一箭都没射到身上。”

　　林敛熙闻声一怒，“闭嘴，谁是他媳妇儿。”

　　“啊，小兄弟你不知道吗？”关崖说道，“顾兄跟我说你们好到睡一张床。”

　　这会儿不是生气的时候，林敛熙这样安慰自己，但不影响她在心中记下这一笔。

　　等马跑出半里路，箭雨小了许多，她故意挥剑往关崖身侧一划，让断成两半的箭从他胸前滑落，惹得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姚襄回头看热闹，却同时也疏忽了防备，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到最后，谁都没有想到，四人之中，还是有人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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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姚襄在前文出现过，指路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