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53、结案·葛勤

　　在邻里街坊眼中，葛勤是个缄默寡言的老实人。

　　他父亲是个泥瓦匠，子承父业，到了做工的年纪，葛勤顺理成章接过家中用以糊口的砌墙搬砖本事，一肩抗起家中重担。

　　立完业，下一步自然是成家，镇上媒婆问葛勤有无偏爱，他愣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后来还是爹娘上前解围，说对未来儿媳妇没什么要求，让媒婆看着办。

　　葛勤沉默，对此并无任何意见。

　　接下来的几天里，媒婆日日登门，日日领来新模样，但无一能让葛勤爹娘看过眼，不挑剔便是最挑剔，媒婆急了，直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给个痛快，别耽误她做旁人生意。

　　葛勤爹娘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将真心话吐露出来：贤良淑德，三从四德，会洗衣做饭，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有福相，好生养，长得白净，心思单纯，家中有没有钱不重要，葛勤爹娘心想，反正葛家穷，怎么都不吃亏。

　　媒婆揶揄几句，翻着白眼离开。

　　几天后，她领来了人，那姑娘符合葛勤爹娘所有期望，唯独一点，此女在城郊广济院长大，自幼便是个孤儿。

　　葛勤爹娘不介意，孤儿更好，省了一笔订亲财礼，还没有母家撑腰，甚是划算。

　　于是，挑了个良辰吉日，葛勤与赵氏孤女成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鞭炮喧天，可到三拜时，他突然没站稳，先一步跪在地上，引得满座哄然。

　　葛勤是个难有喜怒的人，但那一瞬间，他瞬时有种想一把火点燃墙上挂着的红布，使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冲动。

　　他其实不想成亲，但他没有向爹娘做出半点反抗，因为他能猜到，爹娘和颜悦色听完他的话后，会说些什么。

　　“你到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

　　到了读书的年纪就该读书，到了立业的年纪，就该去做泥瓦匠，到了成亲的年纪就该成亲。

　　葛勤爹娘自小就是这样对他说的，他也是自小就这样做的。久而久之，他变得愈发缄默寡言，无论何事就一句：“但凭爹娘做主。”

　　如今他已成完亲，按照爹娘的想法，下一步就是生子。

　　可惜，就在葛赵氏十月怀胎，即将临盆之际，葛勤爹娘外出不慎遇上山贼，一命呜呼。

　　他们没有告诉葛勤，自己死了，他该怎么做，故而葛勤只是草草给他们收尸下葬，连滴眼泪都没有流。

　　同样，葛勤也不知道妻子产女后，自己该干什么，无人管束下，除了逃避，他什么都不想干。

　　这一逃，就被人抓到了陇初山上。

　　此时，陇初山还是一片荒山，江霄飞看中这块地方，要将暗千门安在此处，便派人抓来成百上千工匠修建，限期三年完工，如若做不到，除死无它。

　　众工匠愁容满面，他们知道平地起高楼有多难，可不做或者做的慢就会死，不做也得做。

　　葛勤没想这么多，因为终于有人告诉他，他该干什么了。

　　可是，这期限也只到三年，三年之后又该如何？死不了就回家吗？

　　时日飞快，离期限越近，葛勤越茫然，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自己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旁人恰好与他相反。

　　一日，又是个不眠夜，葛勤口中嚼着从后山拔来的带着微甜的野草，漫无目的在即将落成的暗千门里乱转，最终停在下山长阶前。

　　他脑子里空空荡荡，望着满天星斗愣神，忽然身后有人喊住他，问了他个问题。

　　“有何心愿？”那人问。

　　葛勤回头看了他一样，不认识，面无表情道：“没有，如果你有很多，可以给我一个。”

　　那人哈哈大笑，指向托着月亮的山巅道：“知道从此处到那儿需要多久吗？”

　　葛勤摇头，下一瞬间被那人猛地提起到半空，他张开嘴，风急速灌了进来，让他说不清楚话。

　　也许是夜风甚凉，驱散他满心茫然，双脚落地后，他竟前所未有感到一阵快意。

　　“比弹指慢些。”那人背过手俯瞰山下，周身被近在咫尺的月光薄薄覆盖住，刺入葛勤眼里。

　　葛勤问：“你是谁？”

　　他说：“江霄飞。”

　　葛勤跪在他面前，急切道：“我有心愿了。”

　　“什么？”江霄飞问。

　　“追随你。”

　　江霄飞走近他，“要你何用？”

　　“何用皆可。”

　　江霄飞轻笑道：“给我一样东西，表你心意。”

　　葛勤垂着头，“我家中贫困，除了几件草房什么都没有。”

　　“家？可成家了？”江霄飞捕捉到关键。

　　“来此前一年成的亲。”

　　“既然已经成亲，那便杀妻证道吧。”江霄飞淡淡丢下一句话后，走到悬崖边，“我不要废物。”

　　说完，他背身往后一仰，落下山去，留葛勤一人在山巅上。

　　山是荒山，没有下山的路，再加上山体近乎直上直下，下山变得异常艰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江霄飞口中的废物，葛勤捡藤蔓编成一股股的绳索，缠在自己腰上，怕体力耗尽，他又赤手空拳猎来几条蛇，取蛇胆随身带着，以补充体力。

　　下山用了三天，走回家用了七日。

　　葛赵氏苦守多年，见葛勤平安回家，泪眼潸然，抱住他哭了好一会儿，问他去了哪里，为何许久不见消息。

　　葛勤随口敷衍几句，便问女儿去了哪里？

　　“蘩儿出门买糖人了，我去叫她回来。”葛赵氏忙不迭往外走，却被葛勤一把抓住头发，眨眼间身首分离。

　　他快速用布包好，走后门离开。

　　八日后，葛勤回到陇初山，此时暗千门已建成，工匠皆已不见，他提着布包找到江霄飞，五体投地。

　　江霄飞扔给他一把镶着棋子的剑，教他习武，从此他变成暗千门里没有身份，却地位尊崇的一位。

　　多年后，江霄飞刺杀程氏家主程山海，不慎身中毒针，岌岌可危，葛勤拼尽全力将他带回陇川，二人被顾知攘所救，将他一并带回陇初山上。

　　顾知攘天生灰瞳，命格有缺，恰与江霄飞互补，经翻阅古籍，江霄飞得知补全其命格，于自己有大用。

　　故此，江霄飞决心要给顾知攘洗髓，使其脱胎换骨。他派葛勤去山下抓药引，抓回来的正是林敛熙与鹭羽。

　　因果纠缠，最无辜的鹭羽枉死。祭坛被点燃，葛勤到死都不知道，那是他的血脉。

　　他无动于衷，除了顾知攘整座陇初山的人都无动于衷。所以，任顾知攘怎么闹都是枉然。

　　因祭坛点燃，只需定期往里丢入药引炼药即可，是以顾知攘许久都不知道他定期服下的药汤中掺了什么。

　　时日照常运转，两年某一日，顾知攘一觉醒来，瞳孔无端变为黑色，江霄飞失望至极，好一段时日不想见他，如此给了顾知攘机会，让他从陇初山逃回城中。

　　葛勤问江霄飞，是否要将顾知攘抓回来，或者干脆杀了，江霄飞细思几日，只说任由他去。

　　任由他去。

　　往常江霄飞的命令，葛勤从不有疑，而这次不同。顾知攘知道不少秘闻，且以少主身份行走暗千门中，放他离开无异于养虎为患。

　　江霄飞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那他为何还要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顾知攘喊了他两年爹，他就心软了？

　　葛勤想了许久，忽然想见一个人。

　　葛蘩。

　　他忽然很想知道，葛蘩是否还活着。

　　葛勤找到当年住过的镇子，多番打听，得知葛赵氏下葬后，葛蘩被送到广济院，可因为她没在那儿停留多久，葛勤去广济院找人时，并没打听到她的下落。

　　他颇为失望地离开，却在刚要踏出院门时，被个只长过他半条腿的小女儿死死抱住了一条腿。

　　追她出来的人向二人跑来，那小女儿哭求葛勤，让他救自己离开。

　　搁平时葛勤必然不会管，可这一次，他鬼使神差提起小女儿后颈，像是捉兔子一样，带她逃离了广济院。

　　他问小女儿家在何处，想着将她扔回家了事。可她无父无母无家，天大地大哪儿都能去，也哪儿都去不了。

　　“可有姓名？”命运驱使葛勤这样问。

　　小女儿答：“没有，广济院里人都叫我‘草籽’。”

　　“草籽？”葛勤问，“什么意思。”

　　小女儿随手抓了一把枯草揉碎，尔后朝半空一抛，便被风刮散。

　　葛勤久久看向天地，抱着剑的手被小女儿拉下来，紧紧抓住，她乞求道：“别扔了我。”

　　“你以后就叫葛蘩吧。”命运驱使葛勤这样说。

　　“好，好，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葛蘩欢呼雀跃，“你叫什么？”

　　“葛勤。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爹。”

　　葛勤不能带葛蘩回暗千门，江霄飞会对顾知攘手软，对别人难说。因此，葛勤在陇川城中买下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将葛蘩安置在此，并且每隔一段时日来看她一次，给她送银，送粮，送书，教她习武。

　　好好过了十几年，葛蘩长到十五岁。中元节，葛勤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他去陇川城中看葛蘩，却不料遇上蒙着面的林敛熙。二人将将打个平手，见难分高下，他迅速脱身，尔后担心波及到葛蘩，便指使欲进暗千门而不得的几个人伏击林敛熙。

　　一切都很顺利，那几个人当了炮灰，省的后面处理，林敛熙濒死，只剩下了一口气。可就当葛勤想给她致命一击时，顾知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反手将剑刺进他的胸口中。

　　“葛叔，奈河桥上走慢点，等等我义父。”

　　顾知攘嚣张的模样倒映在葛勤眼中。

　　葛勤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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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完结。
欢迎来卷三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