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52、结案·言薇

　　言薇原本是有名有姓有家的。

　　进广济院前，她是陇川远郊镇上一普通人家的独女，父亲姓葛，承祖父母遗志，愿葛家枝繁叶茂，故名为葛蘩。

　　不过，也许是年纪小不记事，也许是天生脑子不灵光，这个名字在她心里没留下多大印记，被她一起遗忘的，还有令镇上居民念叨多年的一起血案。

　　那年她尚不满四岁，只是出门买个糖人儿的工夫，家中就出了骇人闻见的变故——她娘被人残忍杀害，尸首分离，爹莫名失踪，杳无音讯。

　　有人说是凶手是山贼，她爹前去追凶尸骨无存，也有人说凶手是个武艺高强的疯子，她爹被重伤绑走，但无论如何，家是没了。

　　好心四邻见她年幼不忍，帮她料理了母亲后事，但众人无一有余力抚养她，于是便把她送到了广济院中，旁的不求，只愿她能平安活下去。

　　许是傻人有傻福，人前脚刚到广济院，后脚就被途经此处的城中歌舞坊掌柜知晓身世，带回城中抚养。为摒弃旧事，姓名前尘皆留在了镇上，而去路沿途花草繁茂，引她口眼追逐，遂更名言薇。

　　言薇天生不聪明，甚至有些迟钝，到歌舞坊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学舞屡屡仰面栽倒，学琴常常昏昏欲睡，诗词歌赋样样不精通，唯一能多占她几分心力的就是算账，但力有不逮，学半天连算盘都打不利索。

　　尽管如此，坊中也无人嘲笑她，除了掌柜挑人最重人品外，还有个原因。

　　掌柜唯一的徒儿林缎青曾公开放话，不管往后出了何等变故，都会照顾她直到她自愿离开的那日。

　　幼时，言薇没问过林缎青为何会对自己这样好，她只知跟着她什么都不用担心，等长大一点，想问，也不好意思问出口了。

　　少年时光弹指而过，不觉间天地流转至黯然失色。

　　大晋朝突发战乱，老皇帝暴毙，新帝登基，迁都陇川。

　　然而，对于言薇来说，这些事与她没什么关系，在她心里，只要林缎青尚在，天就不会塌，日子照样过。

　　此时林缎青已经接任掌柜，凭借绝技白棣飞霜舞名震陇川城，歌舞坊替换旧名，改做青招坊。

　　做掌柜，做头牌，不比往日只做个小徒弟，林缎青身负重担，无暇顾及言薇，于是二人间开始有了细微的裂痕。

　　在林缎青看来，这裂痕无关痛痒，她说要照顾言薇便会说到做到，但言薇心眼小，自觉断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却因心思短浅，无计可施。

　　直至有一日，她在房门外偷听到林缎青对一个男人说：等他从战场归来，便嫁予他。

　　嫁予。听见这个词，言薇如坠冰窟。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心想若有朝一日，林缎青真的成了亲，那自己该何去何从？那时在林缎青心中，她还能占多少位置？

　　辗转反侧数日，言薇想出了办法。

　　那男人从不看她一眼，想从他身上下手难上加难，但他有个与他一同长大的贴身护卫，似乎是个好的突破口。

　　出乎言薇的意料，还未等她开口，护卫便找上门，支支吾吾问她可愿下嫁。

　　“为什么？”言薇一时迷蒙。

　　护卫是个粗人，但来时做了准备，他背过身看手上的小抄，大声说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儿……”

　　他恼怒的用双手搓了搓脸颊说：“言薇姑娘，我不懂这些酸话，只知道见你第一眼，往后去到哪儿都不会迷路了。”

　　言薇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其中的真挚与坚定，她曾在被自己视为屏障的人眼中见过。

　　是天意吗？

　　她看着脸红成她指尖蔻丹颜色的护卫，右手盖在他的脸上，离他近了一步说：“好啊。”

　　不多时，大军出征，言薇与未婚夫婿依依惜别，分别那刻，她头次体会到酸楚不舍等等往日未有的感受，也有熟悉的，比如莫名的恐惧，害怕他有去无回，害怕失去。

　　她求他别走，谎称自己有了孩子，可家国在前，军令在前，若乱世不能安，家有何圆？

　　要走的人，还是走了。

　　没过多久，言薇发现自己真的有了身孕，她去找林缎青想问她该怎么办？

　　林缎青不知道，因为她和言薇身处同一境地。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林缎青敛去愁容，交代贴身侍女道：“张贴告示，家国动荡，实不宜纵情歌舞，自今日起，青招坊改做酒楼，直至战火熄灭，另捐三万两白银，再从我自己的账上划两万两，共五万两白银，慰劳军士。”

　　侍女应声离开，林缎青拉言薇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好好安胎，莫想其它，等他回来，姐姐送你风风光光出嫁。”

　　“若他……”

　　言薇刚说出两个字就被林缎青厉声打断。

　　“没有其他可能。”

　　战报一封封传来，家书也偶尔随着战报回到城中。她看他的信中写，在战场里看见的一片不染杂色的花瓣，写见识了何种风光，写在边疆和将军一起放了孔明灯，写下次团圆指日可待，还有，和孩子一起，等他回来。

　　好像他不是去打仗，而是仅仅出了一趟远门而已。

　　言薇安下心，前景光明，未来一片坦途。

　　日子如水流，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再方便见人，整日除了给未出生的孩子做衣裳，做小布偶，就是幻想团聚后的生活。

　　到那时不复相思，他们一定会一起抚养孩子长大，家要安在清净些的地方，附近要有书院，要有绸缎庄，要有点心铺子，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离姐姐近一点，往后还能时常见到。

　　言薇没有意识到，她想象的未来中，已经没有最初那样需要林缎青了。

　　很快，两人离临盆不远，同时城中传开，边疆战火平息，军士凯旋而归。然而她们朝思暮想的人，却未能活着回来。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收到消息的那夜，陇川城里多了两个孩子，一个叫林敛熙，一个名鹭羽，虽然一生下来就无法见到父亲，但她们的母亲以性命起誓，会将其守护终身。

　　五年过去。

　　言薇性格越来越尖锐，她恼林缎青不再如过往一般包容，林缎青烦她总无事生非，暗箭伤人。

　　然则这一次，言薇不再如当年一般，害怕两人之间的裂缝，此时她有鹭羽，她只在乎鹭羽如何。

　　可老天似乎总嫌造化不够伤人，竟在一个清晨让林敛熙与鹭羽同时消失。

　　言薇无计可施，她似乎总是无计可施，仅能求林缎青一定要将鹭羽找回来，哀求，恳求，眼泪洇湿不知多少条帕子，说自己再也活不下去了。

　　林缎青的女儿丢了，她自是全力以赴，时间一长，找来找去不见踪影，她渐渐不再提及找人之事。

　　最后变成只字不提。

　　言薇不知道鹭羽死了，尸骨无存，林敛熙已经被回来了，就藏在青招坊对面的巷子里。

　　她只有恨，恨自己无能，恨夫君早死，恨林缎青居然轻易就放弃了女儿性命，恨老天不公，恨世上有家的人那么多，偏偏没有她一个。

　　这恨意一直维持到了林敛熙回青招坊那日。

　　看见她的瞬间，言薇心中忽然有了光亮，林敛熙还活着，鹭羽一定也还活着，没准她此刻就被困在某个地方等自己去找她。

　　言薇下定决心，不管鹭羽现在是何模样，哪怕比林敛熙的模样还要吓人，哪怕缺了胳膊少了腿，哪怕认不出自己，她都要将她带回来。

　　于是，前半生几乎没怎么用过脑子的言薇开始留心身边，青招坊里人来人往，总会有几个江湖人士，能帮上忙。

　　物色一段时间后，她锁定了人选，那人看着正派，行为举止一板一眼，极具所谓名门之风，而且据此人所言，他曾游遍大江南北，结识不少天赋异禀之人，走到哪儿最不缺的就是朋友。

　　他敢吹，言薇被他糊弄住，信了。

　　于是，言薇含泪诉出自己的遭遇，这人一听，毫不犹豫说要帮她找女儿。言薇以为遇上好人，连连道谢。

　　见如此顺利，骗子便说不能白找，要钱也要人。

　　只要能找到，要什么都行，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了。

　　这一给，就给了将将不到六年。

　　期间，言薇不曾怀疑，只因这骗子多次对她说有人看见了鹭羽，并且说的有鼻子有眼，直接将她蒙了过去。其实，他说的那些话，只要稍微向她身边人套几句话就能问出来，一点儿不费事。

　　若不是言薇的家底被掏空，恐怕骗子还能再骗个四五年，或是到他厌了的那一天。

　　不过此时他即没有厌，便想其他办法撺掇言薇，干点儿来钱快的活儿，反正没钱，鹭羽是绝不会找到的。

　　“什么来钱快？”言薇问。

　　骗子道：“青楼。”

　　“不行，”言薇还没完全糊涂，“姐姐绝不会答应！”

　　骗子抓着她的死穴又说：“你要姐姐，还是要女儿？”

　　“什么意思？”

　　骗子并起双手在脖颈一横，无声说道：“杀。”

　　言薇落荒而逃。

　　杀人，她不敢，杀林缎青，她更不敢。但她为了鹭羽，去找林缎青，求她将青招坊变为青楼，敢。

　　毫无悬念，林缎青不仅不答应，还将她彻彻底底骂了一通，骂完没完，林缎青敏锐的察觉到了中间的异常之处。

　　“为什么？”林缎青问。

　　言薇答：“赚钱多。”

　　“你缺钱？”林缎青以为她缺的是小钱，二话不说从橱中拿出一千两银票给她。

　　一千两杯水车薪，言薇欲言又止，拿上钱正要离开，忽然听得林缎青叫住了她。

　　“明日我要带熙儿叶儿出游一趟，青招坊你替我守段时日，最多一个月。”

　　言薇忙不迭点头答应，心里一阵狂喜，林缎青不在，她有的是机会从青招坊捞钱，不用太多，够解燃眉之急即可。

　　次日，林缎青一走，言薇便没了管束，她急用钱，遂立马取来账本，仔细翻看。

　　一页页翻下来，言薇脑子里就俩字，震惊。她竟不知道青招坊居然能赚来这么多的银两，利益驱动下，骗子的话浮现在脑海中。

　　“你要姐姐，还是要女儿？”

　　不管如何，眼下青招坊的银子是不好多取的，故而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去赌坊捞一把。赚得到钱是好事，赚不到就慢慢从青招坊的账上挪一点下来，怎么算都不亏。

　　一去赌坊不要紧，偏赶上那骗子也在，言薇不解他为何在此，找旁人打听才知，此人嗜赌如命，往这儿砸了不知多少银子，从未见心疼过。

　　言薇傻了，纵使她再笨，此时也反应过来此人的真面目是什么。

　　尚不等她冲过去与之撕打，忽然间，身边凑过来个满身药味的男人问：“姑娘和他有仇？”

　　“你是何人，关你屁事。”言薇眼里尽是怒火。

　　“别管我是谁，五百两取他狗命，先杀后付。”

　　“好。”言薇同意，立在一旁冷眼看着。

　　一炷香后，骗子径直倒地，满是药味的男人走到言薇身边，接过五百两白银，道完谢重新走向赌桌。

　　“等等，”言薇叫住了他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赌一把，我告诉你。”

　　言薇输了。

　　“再赌一把？”他问。

　　这一把，言薇赢了。

　　他避开旁人说：“下毒。”

　　“什么毒？”

　　“不能说。”他从怀中拿出个小药瓶，“我看你仿佛还有旁人要解决，此物名为翳雾，虽不致命，却能轻而易举害人失明，且难被人察觉，好用的很，仅需四百五十两。”

　　“先用后付。”言薇接过，在赌坊与他定下契约，约定一月后来此，付钱或者还物。

　　一个月期限到，林缎青横死，言薇来赌坊付钱，却并未看到卖药给她的人，她忙着夺下青招坊，没空再去赌坊，等有了时间，听到的就是卖药人已死的消息。

　　死就死了，言薇不在意，她顺手将钱打赏给赌坊老板，灵光一现，与此人攀上了关系。

　　毕竟骗子死了，她需要再找一个人帮她找女儿，之前在青招坊里吃过亏，心有余悸断不会再走此路。

　　赌坊老板也爱钱，也爱人，但爱的不是她。

　　言薇投其所好，偶尔送人给他。她没有顾及，以为老天欠她一条命一个人，她的女儿受苦，别人的也别想安生。

　　又三年，人没找到，赌坊先出了变故，突发血案不说，几天后还被蜀王踏平。

　　她的榻上被人留下鹭羽二字，元气大伤，大病一场。

　　可鹭羽一天没找到，就要去找。她犹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病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每次都好得很快，长此以往，身体没受多大伤，精神却一天天萎靡下去。

　　她心里莫名开始有个很强的念头，感觉自己死期将至。

　　就这样耗了三年，有一日东家忽然找到她，说有人要林敛叶的命，因为当年她杀林缎青，做的很干净，所以要她来动手。

　　言薇糊涂了一辈子，到了也没能聪明一回。

　　她钻入程三薄下的套，落入林敛熙手中。

　　那一刻她才发现，青招坊里有秘密，有执着，有隐忍的疯子不止她一人。

　　“鹭羽死于元成八年。”林敛熙总算告诉了她苦求半生的答案。

　　“她就是我杀的。”言薇反手一把利刃，送还给林敛熙。

　　死前那瞬，她无端想起少时听林缎青读过的一句话。

　　“长恨人心不如水。”

　　这一生，还真是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