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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业障 ...

  •   五更天,打更声贯穿整条长街。

      林敛熙倚在一处院落前的阴影里,漫不经心地嚼着饴糖,半阖着眼往大门左右看。

      此时离落雪不过几日,许是倒春寒结束的日子将近,气温骤然升高很多,变得有了些微夏日将至的暖意。

      “今夜偏知春气暖。”她随口喃喃一句,脸上虽然半分表情都没挂着,但从紧攥着剑柄的手来看,此时的她一点儿也不似面上淡然。

      半柱香后,街头有了个混于夜色不易察的黑影出现,那人大大咧咧走在路中央,像是遇上什么喜事一般,脚步轻快极了。

      林敛熙注视着他走近,二指并起缓缓从腰间抽出枚暗器,等他一手贴在自家大门上时,那枚暗器也恰好射入他的手指缝中,差分毫见血。

      “谁!”

      黑影大喊一声,瞪大眼回头看,随即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林……林姐姐深夜来此,可有要事?”

      “程宽,程公公,”林敛熙从黑暗里走到月光下,捏着嗓子阴阳完这一句,把怀中几个时辰前从他手中取来的档案册子摔回他身上,“演得挺好。”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程宽抱着那卷档案从地上爬起来,将大门往里一推,飞快滚了进去,扶着门边道,“回见。”

      林敛熙听及此,果断从腰间抽出软剑,飞身向前,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带我去见你家公子。”

      程宽叫苦,“我家公子早就歇息了。”

      “那就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林敛熙抬剑拍打着程宽肩侧,“除非他从今日开始不再踏入青招坊,亦不出现在陇川城,否则就按我说的做。”

      “好好好。”程宽叹了声气,“姐姐收剑吧,我带你去就是了。”

      林敛熙将软剑别回腰间,抱臂走在程宽身边,瞥了他一眼道:“你即说陇川城都挑不出几个我的对手,就别耍花样,老实带我去见程三薄,免得今夜动刀动枪,惹得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程宽惊诧道:“我刚就想问,姐姐是怎么认出我的。”

      “你装太监装的挺像,无论是身形还是声音,”林敛熙淡淡道,“但有件事是疏漏。”

      “何事?”程宽追问。

      林敛熙轻笑,没做回答。她能认出那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是程三薄的人,实在没费什么力,仅是稍微推断一下,就能得出结论。

      很简单,世间活人知道她会武的不多,殷寻醉与林敛叶可先排除,接着,凭黑衣人那句,“陇川恶犬伤人,你被咬掉半边脸,你妹妹被咬掉了半边耳朵”,即可断定黑衣人与顾知攘无关。

      剩下的就是蜀王与程三薄。

      林敛熙前脚目送走黑衣人,后脚就回了青招坊,马不停蹄从鸨母房中取了些黑衣人放在那的两个白瓷瓶里的东西。经林敛叶判断,其中一个用于人身,可使人暂时失明,另一个掺在水里,将丝织品浸于其中,可大大降低其韧性。

      这是林缎青当年的死因,因其与碧笙有关,若蜀王得知此事,定会搅出一番风波,不会像林敛熙在黎州见他时那样风平浪静。

      如此,不可能是蜀王,那便只有程三薄了。

      “姐姐你就告诉我吧,”程宽看林敛熙不回答,扯着她的手臂摇晃着说,“我好对公子有个交代啊。”

      “放心,他不会罚你。”林敛熙将他的手拂开,“还有,你都已经二十三四岁,年纪比我大出一只巴掌,不要装嫩叫姐姐。”

      “唉。”程宽垂头,“一会儿把你送到,我就不过去了,省的在你面前挨我家公子的骂。”

      林敛熙点头,跟着他沿湖走了半圈,踩在被梅花围住的石阶上,待程宽拨开挡在眼前的枝丫后,两人一起停住脚步。

      “喏,看见了吧。”程宽朝前一指,湖中央孤零零飘着个悬挂了灯笼的金漆流云画舫,没有丝竹声,只隐约看出其中有人独饮。

      “程宽,谢了。”林敛熙弯弯唇角,从他手中取回档案册子,紧接着并起双指往他身上一点,“一炷香后自动解开,劳你在这儿欣赏片刻月色。”

      随后,她提起脚尖,跃入湖面,踏水而行,眨眼间进入画舫之中。

      帘幔掀开的那刻,程三薄原本懒懒睁着的眼眸瞬间恢复了精神,提着酒壶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是一派彰明较著的惊愕。

      “你怎么来了?”程三薄将酒壶放到桌上,“叶儿有事派你来找我。”

      林敛熙摇头,挑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用二人初见时,程三薄那野兽捕食的目光看向他道:“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程三薄饮下杯中酒。

      林敛熙问:“三年前,你为何忽然出现在叶儿面前?若是好色,你家财万贯,身边应不缺人。”

      “此乃家事,不便相告。”程三薄往脑袋下垫了条手臂,似是不悦。

      “我猜叶儿与程家应是有渊源的。”林敛熙自顾自道,“昨日我去了你家,黎州的那个,过雾障时服了无忧丸,无事发生。”

      “嗯。”程三薄勉强点头,“是有渊源,但我心匪石,与其无关。”

      “下雪那次,和青招坊东家夜谈的人,是你的人。”林敛熙直截了当问,“为何?”

      程三薄觉出四周突如其来的寒意,明白若让林敛熙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让林敛叶重伤,自己好有理由光明正大将她带回黎州,今夜他一定难逃一劫,所以只说了一半原因:“那话是给你听的,我猜叶儿有难,你应该会马不解鞍,赶在事发前将诸事查清了结。”

      画舫内忽的肃然无声,林敛熙入定一般闭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冷声道:“说给我听?为何说给我听!”

      “自是想让你快点儿报了杀母之仇。”程三薄怕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刚才话中的不对,干脆语速飞快,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诉来,“实不相瞒,从来青招坊的那刻,我就知道你娘死因为何,话说,见到碧笙那小孩儿和你在一起时,真把我惊出一层冷汗,还好你娘离世时,叶儿年纪还小,没看出她眼上带毒。”

      林敛熙的喉咙像是被刀背抵住,疼的她不由自主哽咽了一瞬。

      程三薄才不管她的反应,“说回今日,雪夜我掐准时间,让你听见乔装打扮后的程宽与青招坊东家的密谋谈话,本以为你会直接提刀逼你们东家说出真凶,谁知你没这么做。于是我刻意将程家令牌留在貂裘中,赌你会亲自去查询真相。这次,你没叫我失望。”

      “关于此事,程府望楼里没几句记载,还好没有,不然我都愁你不信。尔后,你查到赌坊之事,折回青招坊,待到我发现你潜入鸨母房间后,便派程宽黑衣蒙面,将事先准备好的两个药瓶放在鸨母房中,怕他被你抓住,还准备了恶犬伤人案的档案卷宗,可这不争气的东西,还是被你逮到了。”

      林敛熙忍住心中波涛,默然理好自己的情绪,“你一早便知真凶是鸨母,缘何不一早将此事说出来?”

      “不想节外生枝,你觉得这事儿跟我有关系吗?”程三薄轻笑出声,“还有,历经此事我才发觉,你到此时才来,应该是去大理寺查过案卷了,你这么谨慎的一个人,非自己查出来的结论该是不信。”

      与之前相同的沉默卷土重来,两个心怀鬼胎之人神游天外。

      林敛熙率先打破平静,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和我合作。”

      “什么合作?”程三薄正襟危坐,预备谈判。

      “你想要什么?”林敛熙说,“我娘的事,你到如今才绕这么大个圈子让我知道,不会是心血来潮。”

      “我要叶儿。”程三薄有话直说,“陇川不是梦归处,我要她跟我回黎州。”

      “我会帮你,”林敛熙没把话说死,但后路先堵上了,“叶儿跟你走后,望你好好待她,若是辜负……”

      “我自挂东南枝,以死谢罪。”程三薄打断她的话问,“你想要什么?”

      “借程宽帮我报仇,事发后替我善后。”林敛熙站起身,双手拄着案几,与他四目相对,“你不亏。”

      “成交。”程三薄笑着作揖,“多谢姐姐了。”

      “叫程宽等我消息,期间莫要踏入青招坊,更不能向旁人透露今夜分毫。”林敛熙翻了个白眼,走到画舫帘幔前,“不要叫我姐姐,恶心死了。”

      她掀开帘幔,东方既白,一道金光洒在湖面上,眨眼间,便看不见她的身影。

      平安无事过了十日,程三薄如约没在青招坊出现,林敛叶闲的没事儿,一心捣鼓林敛熙给她带回的那半斤象谷,几番折腾下来,倒是调配出了新东西,只不过没有试药的,光配出来,也不知道药效如何。

      要是搁在过去,不用说,林敛熙早就抓来一窝野兔田鼠之类的拿给她随便用,但她这几日都借口找师父学武,无暇顾及此,试药之事便搁置了下来。

      又过了几天,整日闷在家中的程三薄,离单相思林敛叶成疾仅在一念,终于,多日未曾出现的林敛熙,带着一连憔悴满身疲惫出现在他眼前。

      之所以让他等了这么久,是因为林敛熙一直在盯着鸨母,找不容翻盘的证据,确定她就是杀害林缎青的凶手。

      如她所愿,苦心潜伏下,鸨母总算安耐不住,与心中忐忑的东家见面,偷偷摸摸商量何时对林敛叶动手,说好了的银子又几时能够到账。

      有了她的话做证,这下林敛熙想不信凶手是她都难。先前的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在正想浮出水面时,皆以化作云雾消散,留下的,是一个被怨恨支撑起的躯壳,和一心报仇的魂灵。

      即已查出真凶,便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之时。

      “我已向旧时恶犬伤人案的四个始作俑者送了信,以叶儿的名义,约他们今夜戌时三刻相会,”林敛熙饮着清茶交代程宽,“立刻放出消息,说你家公子不日将返黎州,归期不定。”

      程三薄朝程宽点点头,示意他照办,接着问:“然后呢?”

      “叶儿新调配的毒粉,名为杜白,可能致幻同时致死,你看看。”林敛熙从袖中掏出个瓷瓶递给他。

      程三薄接过,倒出些许在桌上观察了一会儿,因未曾见过,不便妄下断言,故吩咐下人取来两只小鼠试药。

      一盏茶后,他有了结论,不过是先夸了林敛叶半柱香的工夫,才细细向林敛熙说道:“此物确如叶儿所言,可致幻同时致死,除此之外,最妙的是将其加入茶水之中,很快便会从水中消散出去,极难被人发现端倪。”

      林敛熙了然,收起瓷瓶后说:“亥时准时来青招坊,替我拖住叶儿,别的无需做。”

      “今夜了结之后,何时我能带叶儿走。”

      林敛熙思量片刻道:“青招坊关张,叶儿自然留不下。”

      “……”程三薄勉强答应,尔后问,“如何善后?”

      “总之,鸨母惨死,与我无关。”林敛熙面无表情,“皆随你。”

      程三薄将存了杜白的茶水往外一泼,似笑非笑地撑着下巴道:“静候佳音。”

      箭在弦上,白日好似弹指一挥间的事,眨眼便是月明星稀。

      待到青招坊开门迎客,门口两列灯笼高高挂起,喧嚣欢腾浸染风月场之时,林敛熙从后门处悄声引恶犬伤人案主谋进坊中,依次带几人进入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里,并且从其手中收走作为凭据的信笺,呈上下了毒的茶水。

      随后,她将门一锁,任凭四人在里面发疯,自己安坐于外间,不慌不忙用匕首削起竹管。

      一盏茶过去,程三薄带着程宽从正门大摇大摆进青招坊,去往林敛叶房中。中途程宽躲开众人,走外墙找到林敛熙,听她吩咐,将鸨母诓到这雅间里来。

      眼瞅着鸨母两条腿都迈进去,程宽与林敛熙对视一眼,回身将门关死,从她手中接过条帕子,跳窗而出,疾走如飞去了衙门,独留二人在内。

      鸨母尚未意识到危险,开口便想如往日般挤兑林敛熙,但不凑巧,内间有人惨叫一声将她的视线吸引了过去,血影隔着门扇出现在她眼中,她下意识想要大叫,不过还没发出声,就被林敛熙打断。

      “别叫。”林敛熙声音淡淡,负手起身,眨眼间站在鸨母面前点住了她的哑穴与定身穴,扯了下嘴角道,“是不是想问我要干什么?”

      鸨母这才有了反应,茫然地看向她。

      “言薇,呵,言姨,有几件事你该在死前知道,”她瞥了眼鸨母惊惧的神色,淡笑着说,“三年前,你卖给聚财庄一个眼盲的小女孩儿,用一两银换了五十两,这笔买卖在你看来很划算,不过,那孩子可不是普通人,她是蜀王独女。”

      鸨母面如土色,逗笑了林敛熙,“幸好我偷听了你们交易的过程,救下小郡主,顺便将此事盖了过去,不然你早已被王爷挫骨扬灰了。”

      她踱步到鸨母身边,稍稍垂下头,贴着她耳畔低声道:“亏我当时还想保你一命。”

      “那夜聚财庄的血案是我做的,自然放在你榻上的东西,和‘鹭羽’二字也是我写的,”林敛熙背过手走到桌前,“看见字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鸨母打了个冷颤,林敛熙侧头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将桌上留下的碎竹屑捻入手心里,再一齐灌入竹管中,“好好琢磨,一会儿下到地府,自然有人会问你。”

      “说到鹭羽,她死于元成八年,那时她和我一起被绑到了陇初山上,我侥幸捡回一条命,而她就死在我眼前。”林敛熙俯身将尖端朝上的竹管摆在氍毹上,声音比平时更为清晰,“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想让你有一线希望,好好活着,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林敛熙解开鸨母哑穴,捏着她的下巴咬牙问:“你都做了什么!”

      “啊——啊——!”鸨母声嘶力竭地大喊,鲜血顺着她的唇角往外溢,与滴滴泪水一同落在林敛熙的手上,再划向衣襟,她无力的闭着眼,已是万念俱成灰的模样,脸上却没有丝毫悔意,冷笑一字一顿道,“她就是我杀的。”

      层峦叠嶂,忽起山洪。

      林敛熙积聚在心中六年的沉疴,在此刻忽然发作,撕扯着她能感受到的一切。

      这六年里,她不敢想自己被林缎青一人带大的那十多年,不敢想相同的日子若林缎青在她身边该如何过,不敢看林缎青画像,甚至连碰一下她的遗物都不敢。

      午夜梦回,她想见林缎青而不敢见,不是怕她会问自己何时替她报仇,而是怕她会问自己过得好不好。

      不好。

      身前三千功名,身后八百里路,踽踽独行,如何能好?

      “你为什么这样做,我娘,我娘有哪一点对不起你!”林敛熙拽着鸨母的衣襟,一把将她摔在地上,“你说啊!”

      “呵。”鸨母看着虚空,双眼失神,“她没有对不起我,可我就是想杀她,一个万人倾慕有着绝代风华的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摔成那么个丑陋的样子,黑白无常来勾魂,恐怕她都只能爬过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极了。”

      她越说神色越是癫狂,面目扭曲扯着嗓子大笑,“可惜,你没能欣赏她从高台落下时的惊怖,可惜,可惜……”

      林敛熙一言不发,双眼通红拔剑挥向她,剑尖擦着她的衣带与喉咙而过,最终停在桌案红烛之上。

      “你要干什么?”鸨母身前一凉,全然变了脸色,“你害死鹭羽,我们两清了!”

      “两清,”林敛熙惨笑着吐出几个字,“你配吗?”

      她的视线转到烛台上,手腕缓缓转动,剑尖红透,鸨母仿佛看见林敛熙身上也覆了层鲜红。

      “你……”

      余下的话尽数留在喉咙里。

      红烛燃下半支后,鸨母气息全无。

      又过了半柱香,程宽带着狗儿归来,但没踏入房中半步,只捂着耳朵在房檐上等,尔后将狗清洗干净,原路送回衙门。

      到此,旧债终于算完了。

      次日,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关崖带人封了青招坊。

      月余,青招坊关张,林敛叶跟程三薄回了黎州,林敛熙被顾知攘二娘赎走,入顾家别院。

      再往后,顾家突发连环命案,顾知攘与林敛熙的旧事揭开。

      林敛熙夜半出走,改名换姓更换身份,往黎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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