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32、怜悯

　　林敛熙是装的，晕倒就当平时到点儿睡觉，任凭青招坊的侍女给她梳洗，城中大夫假模假式看病开药，不做声就是了。

　　安安稳稳睡了一夜，林敛熙从林缎青身边睡醒，似是还在做梦，抱着林缎青说了好久的话，才总算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家了。

　　她将脸埋在林缎青怀中蹭了蹭，半边脸上的伤疤老早就愈合不痛，或许是年纪小，不记事，想起那个在陇初山上相识的少年，她记忆中只剩下一双灰色、珍贵的瞳孔，还有那句“相思相见知何日”。

　　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殷寻醉和林缎青怕勾起她苦痛的回忆亦没有问过，三人保持相同的默契，默认陇初山上的一切事都被压在什么镇妖锁魂的宝塔中，触碰不得。

　　“娘。”林敛熙胸口发闷。

　　“在呢。”林缎青拍了拍她的后心。

　　“我去看看叶儿醒了没有。”林敛熙掀开锦被，行云流水一般单手拄着床沿跳下床，自己穿好衣裳，擦脸漱口，熟稔极了。

　　林缎青靠坐在床头看着她想，不过是一年没有朝夕相伴，但这一年也是想见就能见，缘何此时才切切实实感觉到她长大了。

　　林敛熙察觉到林缎青的目光，一边擦脸，一边回头朝她笑，“娘，为何一直看着我？”

　　林缎青莞尔，朝她摆摆手，“娘去给你做早饭。”

　　“嗯！”林敛熙指指屏风后的小书房，“我先去看叶儿了。”

　　“去吧。”林缎青看着她离开自己视线，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梳洗更衣，用桌上脂粉为自己描出个憔悴不堪的脸色。

　　自昨夜安顿好两个小孩后，她就放话任何人不准前来打扰，此事本不干坊内旁人的事，他们自会遵从，但言薇不会。

　　果然，一开门就看见与昨晚装束相同，倚着门昏昏欲睡的言薇，还有守在一旁强睁眼的侍女。

　　“言薇？不是叫你先回房吗。”林缎青没想到她会在这儿等一夜，蹲下把她身上滑落的披风往上系紧了些，“熙儿刚醒，她千里迢迢逃回来，一路不知经历了什么，战战兢兢开不了口，在这儿等也问不出什么，你先回房休息吧。”

　　“姐姐……”言薇哭了一宿，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我，你让我进去见见熙儿吧，万一她能想起什么……”

　　“听我的，先回去。”林缎青朝言薇的侍女招招手，示意她把人拖走。

　　言薇本就在崩溃的边缘，听及此，紧紧攥住了林缎青的手臂，面目狰狞哑着嗓子喊道：“你女儿回来了，她虽被狗啃了半边脸，但能跑能动能喘气儿，可鹭羽生死未知，是被人藏在什么山高水长处，还是早就被野狗果腹，谁能告诉我！你能吗？……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和我隔着一道门，你却不让我去问她，你安的什么心？莫不是她害死了我女儿，心中害怕不敢面对我？！让你用这掌柜的身份来压我？”

　　林缎青愕然，她不知道鹭羽之死的前因后果，但她是林敛熙的亲生母亲，相信自己一手教养出来孩子品性如何，原本对言薇还有些怜悯心，但她居然敢红口白牙张嘴就咬，便是忍无可忍。

　　“松开。”林缎青猛甩了下被言薇抓住的那只手，厉声道，“你再敢多说一句。”

　　“好啊，恼羞成怒了是不是。”言薇冷笑，“若你还有你那好女儿心胸坦荡，就把她叫出来跟我当面对质。”

　　“我说了她在休息。”林缎青气急一把掐住言薇脖颈，也不管躲在自己房中贴着门缝看热闹的人，喊道，“滚。”

　　“娘——”

　　林敛熙见叶儿还睡着，怕林缎青做饭时无聊，便想去找她陪她说说话，谁料一从小书房出来，就听见言薇大喊大叫。

　　听了几句话，她大概明白言薇在吵什么，娘的心意她明白，但拖着不是办法，师父总说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林敛熙觉得此时应当如是。

　　言薇这厢还跟林缎青拉扯着，林敛熙喊完，快速跑到二人身旁，做出副蛮不讲理的模样，乱拳挥向言薇，但别的都是迷魂阵，只有打在她抓着林缎青的那条手臂的麻筋儿处是真的。

　　“松开我娘。”林敛熙打完言薇麻筋，使力把她推倒在身后侍女怀中。

　　“你……”言薇气的说不出话，但林敛熙是她唯一的救星，纵使满腔怒火也得佯装柔肠，“熙儿，我不闹了，你告诉我鹭羽在哪儿好不好？”

　　“鹭羽？”林敛熙眉头紧锁，“鹭羽怎么了？”

　　言薇不做声，瞪着眼看她。

　　林敛熙回头看向林缎青，“娘，鹭羽也被人拐跑了吗？”

　　“嗯，跟你是在同一天。”林缎青抚着胸口顺气。

　　“不可能！”言薇膝行到林敛熙面前，“怎么会有两拨拐子，在同时同地拐走两个孩子！”

　　“言姨，我真的不知道鹭羽去了哪里。”林缎青从言薇怀中抽出巾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好声好气安慰，“去年我被拐走后，就跟叶儿在一起，要不是今年闹饥荒，我也不能回来，鹭羽吉人自有天相，你莫要难过，身体垮了，鹭羽该心疼了。”

　　许是言薇精力耗尽，亦或是被林敛熙堵死希望无计可施，她坐在地上呆呆傻傻愣怔了会儿，再也提不起劲儿纠缠，魂魄离体一般被侍女搀扶回了自己房中。

　　“娘，我……”林敛熙拉着林缎青的手，关好门回到房内，显然她被言薇这一闹触动了心神，搂住林缎青的脖颈沉默了一会儿，哽咽着说，“鹭羽死时，我……我不喜欢她，可当时我隐约看见她被扔进药鼎里，我……”

　　这是林敛熙从陇初山上下来后，第二次流泪。

　　“我也不想她死的……”林敛熙哭的声音很大，说话的声音很小，“我，我真的不想……”

　　“娘知道，都知道，那些都过去了，别再想了。”林缎青的心随着林敛熙的哭声，愈发像被寒冰穿透，“有娘在，再不会让你以后遭难，娘会保护好你，为你改名换姓，不被任何人发现……”

　　“娘，你别担心。”林敛熙将自己的悲伤从喉咙里咽下，平息了一会儿说，“我跟别人说我叫段璕，没人知道我是谁，陇川闹过恶犬伤人，就算我脸上有疤也不会被人怀疑，你别担心，别担心……”

　　“好，好。”

　　林缎青心疼的手足无措，不久前她刚意识到林敛熙长大，而现在终于看清，并非长大而已，她已经被天地间名为命运的手推着赶着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了。

　　“娘，我饿了。”林敛熙不愿让林缎青担心，破涕为笑，朝她撒娇，“娘多给我做几样，娘做的我都喜欢。”

　　“那乖乖在房间等娘。”林缎青摸着她的头，也朝她笑了笑。

　　林敛熙在她手心里点点头，看她出去后，不知道该干什么，索性又回到叶儿身边。

　　叶儿还在睡着，她流浪许久，几乎要被累倦压垮，躺下就难醒来。故而林敛熙坐在床边，只看着她熟睡的模样，不叫醒她。

　　等心里渐渐没那么烦躁，林敛熙一条腿耷拉在床边荡来荡去，手臂交叠搭在另一条曲起的膝盖上，想林缎青昨夜交代给她，不要跟言薇提起鹭羽已死的事。

　　她心知言薇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落空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没有林缎青交代，她也不可能告诉她鹭羽的真正死因，她说不出口。

　　此时是元成九年，林敛熙六岁，还是做事几乎要靠直觉的年纪，她想过自己为何不将鹭羽死因诉与言薇，但想来想去没有答案，一直到林缎青离世，她才明白，那叫怜悯之心。

　　林缎青死于六年后，元成十五年。

　　这年林敛熙十二岁，武艺突飞猛进，收拾一般人不在话下，杂文诗赋与策论也大有精进，胜过许多十年寒窗埋头苦学之人。

　　叶儿十一岁，因她有名无姓，故而更名为林敛叶，师从林缎青，传承她自创的白棣飞霜舞。林敛叶有一些天赋在，再加上下功夫苦学，故而年纪轻轻就小有所成，引得林缎青不住感叹，总算后继有人。

　　但她真正的天赋还不在此。

　　初遇林敛熙那年，她逃得匆匆，身上一没盘缠，二没干粮，只有一本父母临死前交给她的医书，几年来她认真研习，从中竟悟出了治愈林敛熙脸上伤疤的方法。几番试验后，林敛叶十拿九稳，悄悄找到林缎青，将心中所想诉与她。

　　意料之中，林缎青只听完她说的第一步，就断然拒绝。林敛叶早有准备，起身关好窗子，当着林缎青的面解下衣裳露出左手后臂上的麻布。

　　林缎青心中百感，指尖颤动着把那团麻布取下，被伤药覆盖的地方除了一道极浅的刀痕外什么都没有。

　　“你……你！”林缎青握着林敛叶手臂的那只手加紧力道，不知该骂他小小年纪便可对自己下如此狠手，还是该感激她的所作所为。

　　“师父，答应我吧。”林敛叶把麻布团成一团收在手里，“我单手上药不灵便，这些时日怕被人发现，无意间扯开过几次伤口，才留下这浅浅的刀痕的……”

　　“我不是担忧这个。”

　　“那是什么。”林敛叶懵懂发问。

　　“你不必牺牲至此，熙儿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想她痊愈，亦不想你受伤。”

　　林敛叶戆直笑了笑，看着林缎青的眼眸倔强坚定，“师父，为了姐姐，我愿舍弃一切，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