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31、回家

　　小人儿摔倒在林敛熙眼前，于常理讲，对于恶犬来说，此刻正是伤人的好时机，但它们齐齐驻步，和先前那条恶犬一眼，看清林敛熙坐在墙头上后掉头就跑。

　　林敛熙只顾着救人，见恶犬知趣，便不乘胜追击，一手撑着墙头，借力跳下，把小人儿扶起。

　　小人儿身量本就比同龄人小，再加上闹饥荒，整个人只剩一把骨头一层皮，林敛熙不敢用力，怕手劲儿稍稍大一些就会把她捏成粉末，待她能站稳后，干脆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到殷寻醉家的小院中。

　　从靠近她的那一刻起，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就直往林敛熙鼻中钻，她皱皱眉向师父打了个受伤的手势，然后问道：“你可是受伤了？伤在何处？”

　　小人儿平地踩空，气息更为虚弱，喘了几口气后道：“……右耳。”

　　林敛熙拨开她挡着右耳的一层头发，血腥味重了不少，看那伤处，应该是被恶犬撕咬下了一块肉，再加上逃得急没空料理，已经有一缕缕黑发糊在了伤口处。

　　“我来。”殷寻醉端着温水、伤药、麻布和一碗稀粥，让林敛熙站到一旁。

　　见有吃的，小娃儿舔舔嘴唇，看向殷寻醉，等他点头后，捧着碗一口气喝了半碗下去。

　　“另外半碗一会儿再喝，”殷寻醉把她手中的碗拿到案几上，交代两人，“跟她说说话，转移注意，伤药有些疼，忍着。”

　　林敛熙让她握着自己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啊！”

　　药洒在伤处，两滴眼泪滚落在林敛熙手心，她轻轻拍了拍抓着自己的那双小手，安抚道：“叶儿别害怕，我叫林敛熙，双木林，后面两个字一会儿写给你看，这是我师父，……”

　　“嗯。”叶儿忍痛点点头，目光锁在林敛熙脸上的伤疤处，问，“你也被狗咬了吗？”

　　林敛熙垂下眼思量片刻，旧事难言，想着让她觉得二人处于同一境地，也许能安慰到她，便回道：“嗯，我同你一样。”

　　叶儿伸手碰了碰那块伤疤，“不像撕咬伤。”

　　“你还懂医？”林敛熙一时圆不上，揉着眉心，求助一般看向殷寻醉。

　　殷寻醉无奈道，“之前化脓，用刀刮过一次腐肉。”

　　“唔，哦。”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的家人呢。”殷寻醉问。

　　“死了。”叶儿红着眼，凄声说道，“被狗咬死的。”

　　“尸身在哪儿？”殷寻醉解释说，“下葬，入土为安。”

　　“没了。”两行泪从叶儿眼睫坠下，“晚上被狗咬死，天亮前有人来收尸，一把火全烧了。”

　　殷寻醉和林敛熙同时沉默，一个在惊诧天子脚下居然能被一帮纨绔子弟搅和成这样，还无人站出来收拾他们，另一个则是纯粹心疼叶儿当下处境，忧心她未来何去何从。

　　“师父。”林敛熙看着殷寻醉，还没来得及开口乞求他同意叶儿留下，殷寻醉就给了回答说，“随你。”

　　林敛熙投出个感激的目光，转头问：“叶儿可有去处？”

　　叶儿摇头。

　　“那你可愿留下和我一起？”林敛熙握着她的手，让两人的小拇指勾住，“往后我会保护你的。”

　　叶儿毫不犹豫的答应，恰好此时殷寻醉给她处理完了伤口，她便起身向二人施以大礼道谢。

　　林敛熙笑笑，扶她起来，将余下半碗稀粥给她，让她慢慢喝。

　　殷寻醉看着二人，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把林敛熙叫到一旁问：“可想回你娘身边？”

　　林敛熙先是“嗯”了声，然后拉住他的衣袖问道：“那师父呢？”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殷寻醉隔着屋门，指向青招坊，“你在房间里就能看见我。”

　　“那每日读书习武……”

　　“照旧。”

　　林敛熙眸光亮起，猛地点头说：“好！”

　　殷寻醉手掌贴在她的后脑上，“你先带她在这儿玩一会，她穿的这身衣裳不必更换，梳洗也莫急，我去找你娘，等回来再说。”

　　交代完后，他背对着林敛熙开门关门，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但回阿娘身边是林敛熙的心愿，他必须为她完成。

　　林敛熙目送他出门，拉起叶儿的手，原地跳了几下，兴奋道：“叶儿，我要回家了。”

　　叶儿不明白她的意思，可看她高兴，自己也高兴，跟着笑了起来。

　　良晌后，殷寻醉手中拿着个小布包带着林缎青出现在房内，林缎青看着一脸期待的林敛熙和她身边怯生生的小人儿，眉梢带笑，将两人搂住。

　　叶儿怕自己的衣服弄脏林缎青，往后缩了缩，挣脱她的怀抱。林缎青拨开她脸上的碎发，看着她的眼睛笑说：“不碍事的。”

　　“娘，我们何时回家？”林敛熙搂着林缎青腰畔，仰头看着她问。

　　殷寻醉把手里的小布包递给林敛熙，让她回房换上。

　　等她换好和叶儿相似的脏破衣裳后，林缎青从书桌上取出根炭笔，往她脸上早就长出新肉的伤处裹上沾了血色的麻布，再用炭笔泥土在她身上头发上打几层掩护。叶儿无需这样复杂的遮掩，林缎青直往她右耳包扎处抹了点灰尘就完工了。

　　给两人乔装打扮好，林缎青先是交代叶儿说：“若有人问起你们过去遭遇，不要答话，有我在无人敢为难你。”

　　“嗯！”叶儿点头。

　　随后，她看向林敛熙，“熙儿，回去言薇势必要找你麻烦，无论她问什么，只需说你是独自被拐跑的，从未见过鹭羽，这一年多一直和叶儿在一起，赶上今年流年不利，闹饥荒，随流民一起逃难到陇川，进城后遇上恶犬伤人，别人都已去了，你二人躲过一劫，却受了重伤，幸好遇上好心游医替你们包扎了伤口，明白吗。”

　　“娘，我知道了。”林敛熙一手拉着林缎青，一手拉着叶儿，朝殷寻醉告别，“师父，我走啦，明日来看你！”

　　“诶……”林缎青屈起手敲了敲眉心，“你看我都忘了，……”

　　“你先回青招坊。”殷寻醉抬手打算她的话，“我来跟她解释。”

　　他一手搭在林敛熙肩上，一边膝盖点地，酝酿了一会儿后，和她视线齐平，“为师武艺高超，怕被旁人偷学，往后你来时不能被人发现，亦不能向人透露我在此。”

　　“哦……”林敛熙懵懵懂懂的答应，情绪低落了不少。

　　“师父一直在这儿，你推开窗户就能看见。”

　　“好。”

　　殷寻醉站起来拍了下林敛熙后脑，难得多唠叨几句：“好好读书，有不懂的记下来，入夜后躲开旁人来问，嗯，对了，追踪术第一式可以开始练了。”

　　“第一式是什么？”林敛熙问。

　　殷寻醉看了眼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对二人谈话完全不感兴趣的叶儿说：“跑。”

　　林敛熙不解：“啊？”

　　殷寻醉指着门处，“用最快的速度，出最大的力，从这儿跑到青招坊正门，倒在门口，等见着你娘再醒过来。”

　　“现在？”林敛熙拉住叶儿的一只手问。

　　殷寻醉吹灭案几上的蜡烛说道：“现在。”

　　两人一溜烟跑出房门，殷寻醉看着林敛熙背影，鼻头一酸，揉了揉胸口，喃喃道：“唉，怎么还怪心疼的，跑那么快干什么。”

　　小巷里。

　　朗朗月光当头，风迎面将林敛熙与叶儿头发吹起，纷纷扬扬荡在空中。

　　叶儿握着林敛熙的手力道加大，在心中默默祈祷一会儿千万别碰上恶犬。

　　林敛熙接连遇上两次恶犬见她掉头跑之事，胆子比初次交锋时大了许多，感受到叶儿的畏惧，她回过头看向她喊道：“兵来将挡，叶儿我在你身前，遇上恶犬打跑，遇上恶人当头给一闷棍，谁都别想欺负你。”

　　风把林敛熙的话灌进叶儿手眼鼻口中，从此，她变成她不算漫长的一生中绝无仅有的英雄。

　　如殷寻醉交代的那样，林敛熙拉着叶儿的手跑到青招坊门口，叶儿已无余力，听见林敛熙说躺倒后就失去意识，一头栽在了大门前。

　　两人横七竖八躺在一起，正好倒在站在门前专职驱赶恶犬的护院脚边。护院大惊，提起木棍就想把两人赶走，恰巧此时言薇经过门口，拦住了他们。

　　自鹭羽失踪后，她在路上碰到每个年纪相仿的小孩都要停下来看一眼，期盼是鹭羽回来了。但眼前躺在地上的一个身量太瘦小，一个毁了半张脸，哪个都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女儿，言薇叹了口气，摆摆手让护院把两个小孩扶起来，给点儿吃的当行善积德。

　　站在暗处的林缎青见时机成熟，向她走过来，边走边问门口发生何事，在这儿停留这么久。

　　言薇摇头称两个要饭的孩子饿晕了而已，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

　　林缎青点点头，面色如水一般毫无波澜的看了门外一眼，随即波涛翻涌，惊叫一声推开提溜着林敛熙后颈的护院。

　　“怎么了？”言薇跟在她身后，心提到了嗓子眼。

　　“熙儿……是熙儿！熙儿回来了！”林缎青嘴唇颤抖眼眶通红，连揉几下眼睛确认，然后抱起林敛熙，快步往楼上走，还不忘交代身边侍女，“喊大夫来，叫厨房做吃的，快！”

　　“熙儿？！”言薇愣愣的盯着林缎青的背影，然后转头捏起叶儿下巴，仔仔细细瞧着这张脸，可怎么看都不是鹭羽，她不信邪一般用手中巾帕一遍又一遍擦着叶儿的脸，到认命时，胸前已经被泪水沾湿一大块儿。

　　“掌柜吩咐，把和小姐一起回来的小孩带上去。”林缎青的侍女吩咐完厨房和跑腿叫大夫的小厮后，从护院手中抱下叶儿，安慰哭成泪人的言薇，“言姐姐先莫哭，待会儿小姐醒了，没准就有鹭羽的下落呢。”

　　言薇醍醐灌顶，提起裙摆大步跨上三层台阶，不顾往日柔弱模样。

　　这一刻，她什么都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