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22、上山

　　顾倚虽说是护院，但只练过少少惯常用的拳脚功夫。强身健体，驱赶泼皮无赖尚可，做别的怕是有些费劲。

　　说到底他只是个普通人，顶不住程家用来灭口的剧毒。

　　毒针刺入后，顷刻间，顾倚的身体由古铜色变黑，似是融化一般，深紫色的血浆慢慢浸出他的衣衫，他知道自己身中奇毒命在旦夕，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推开顾知攘，仰躺着向后倒去。

　　临死前，顾倚来不及说什么类似“照顾好自己”的遗言，仅是吐出句“别碰我”，说完便撒手人寰。

　　话音落入顾知攘耳中，人也在他眼前迅速归于天地。

　　顾知攘伸在半空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他想去抓住顾倚，但顾倚却连尸身都没给他留下。

　　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他心中的巍巍高山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推到。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半边身子沾着的顾倚的体温还在。

　　刹那后，他瞳孔中的灰色如同山泉一般涌动，颜色渐渐变浅，像是一团空气包裹着一点黑，镶于他的眼眶之中。

　　顾知攘如同木人般僵硬的歪过头，看着院中打斗的四人，凄怆着大喊：“是谁！”

　　然而，四人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决战之时，有谁能分出心去回应一个小孩儿呢。

　　顾知攘心中怒与恨交织在一起，翻滚着往院内流淌，他眼前逐渐模糊，在彻底看不清事物前，那不慎害了顾倚的程家子弟又对着江霄飞射出一枚银针。

　　银针脱手，但却定格在了半空中，江霄飞力有不逮，本以为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不料老天庇佑，他居然被个还不及他腰长的小孩儿救了。

　　射出银针的程家子弟也是一愣，看向顾知攘，一大一小视线隔空相撞，不觉间他周身的空气开始变得稀薄，众目睽睽之下，鲜血先是从他的七窍流出，尔后逐步变成从皮囊向外喷涌，斯须后，只剩织物兜着的一把骨头，被风一吹，灰飞烟灭。

　　双方本是打个平手，被顾知攘这一下，生生逆转了形势。葛勤趁对方不备，迅疾击溃其余几人，不过片刻，还能喘气儿的，就只剩他与江霄飞、顾知攘了。

　　顾知攘徐徐平息，眼眸恢复成最初的灰色，他浑身僵硬，无法舒展，只看了江霄飞一眼，便如一块铁板般向后仰倒，不省人事。

　　待他转醒，已经是七天后的傍晚了。

　　时值盛夏，但周遭十分凉爽，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桂花的甜香，沁人心脾。

　　顾知攘醒了却没睁开眼，他耳畔是一阵不疾不徐的心跳声，与过往每日醒来时听见的一样。

　　他很清楚此时身旁的不是顾倚，他不愿睁眼只想骗自己。

　　那日从顾家别院回陇初山后，江霄飞身上犹有余毒，他将顾知攘扔给门中弟子，便与重伤后的葛勤闭关疗伤。谁知他伤好出关，捡回来的小孩儿却仍在晕着。

　　江霄飞捏住顾知攘的手腕，见他脉象平稳，性命未被波及，心下了然，多半是他自己不愿醒才醒不了的。故而江霄飞也不着急，他闭关多日，还未曾好好休息过，见顾知攘无事，直接将他往床内一推，睡在了他的身侧。

　　途中顾知攘将他认成了顾倚，翻身靠在他身上酣然入睡，江霄飞被他吵醒，觉得这小崽子越看越有趣，顿生出若是养一个来逗个乐，也未尝不可的想法。

　　不多时，他察觉顾知攘三魂七魄归位，一掌盖住他的头顶摇了几下，“醒了？”

　　顾知攘被他从幻想中一把拉出，颇有些无措，从他身上爬下来，坐在一旁呆呆傻傻的眯着眼问：“你是何人？”

　　江霄飞抱臂于颈后，“你可有家人？”

　　顾知攘摇头，“都死了。”

　　江霄飞一条腿搭着另一条，翘腿看着他，漫不经心却不容置喙道：“那以后我便是你家人。”

　　“我不认识你，你不是。”顾知攘想跨过他，跳下床去，不防被他一把拽了回来，按在身前。

　　他阴晦又和缓地说：“我说是便是。”

　　顾知攘两股战战，向后挪动着紧贴在墙上，再将头埋在臂间，胆怯心虚道：“你……你不怕我吗？”

　　钻进他耳中的先是一声嗤笑，紧接着床边冰鉴无端抬高半尺，迎着顾知攘惊惧的眼眸，冰鉴猛然下落，但未发出一丝声响。

　　顾知攘往前爬了几步，垂下头一看，床边哪儿还有什么冰鉴，只剩一团混杂着殷红色汁水的齑粉。

　　他急速后退，缩在床尾，双肩不断抖动，嘴里呜呜叫了几声，便被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江霄飞仍是那副嚣张又不屑的表情，他盘着腿看向顾知攘不发一言。直到顾知攘张了张唇瓣，问：“为什么？”

　　“小崽子，”江霄飞视线瞥向一旁，“你可知人活这一遭，缘何拼命往上游？”

　　顾知攘缩起下巴，小声回答：“哥哥说活着最重要的是高兴，若是每日开开心心的，便不用再争什么求什么了。”

　　江霄飞：“你名为顾知攘，可知有句话叫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知道。”顾知攘点头。

　　“人只要活着，便逃不开’利’这个字，握着的’利’越多，能做的事越多，你问我为何要当你爹，其实这答案很简单。”江霄飞对着顾知攘张开一只手，再徐徐攥紧，“盖因我手中的’利’足以让我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做什么。而你，没得选。”

　　顾知攘颇有些费解，他挠挠头问：“你想当我爹，做我家人，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江霄飞放声大笑，揶揄道：“若你救我我就要报恩，那我杀人是不是还得偿命？”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顾知攘抬声说道，“哥哥说过，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所以，他死了。”江霄飞眉梢闪过一丝暴戾，他少见如此耐心的时候，尤其还是对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听及此，顾知攘生出阵阵难受，自出生起就从未哭过，甚至顾倚于他眼前消失时，他都掉不出一滴眼泪。

　　且是此刻他喉头酸痛，哽咽到说不出话来，眼里却只是染了些红，并未聚起水珠。

　　“哥哥……”顾知攘大喊道，“我要回家！”

　　江霄飞面无表情看顾知攘发了一顿疯，待他消停后，寒声问：“你可还记得你杀过人？”

　　顾知攘斜着眼看向他点点头。

　　“你不怕回去后被人寻仇，和你那苦命的哥哥重逢于九泉之下？”江霄飞说，“就算你不怕，他死的比你早，就算你下去了找到他，没准儿他都把你忘了，你岂不是白死一场。”

　　“我……”顾知攘颇为硬气的还口，“上次我能杀人……往后……往后定然也能……”

　　“哦？”江霄飞问，“那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杀的？”

　　顾知攘被他问住，不由自主回想起当日来。那日他看着顾倚死于他面前，恨与怒杂糅在一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叫那无端害死顾倚的人偿命，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无庸赘述，顾知攘绝非是那心想事成之人。比如他此刻一心只想回家，却连卧房都出不去，也因此可得当时只是误打误撞，不知触到了哪根弦儿才会得偿所愿。

　　“我不知道……”顾知攘指着那碎成粉末的冰鉴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江霄飞伸出一手指，扬起道指尖火，“自是苦学多年得来的了。”

　　顾知攘又问，“那我是如何做到的？”

　　“你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归根结底不过’公平’二字，”江霄飞弹指，指尖火熄灭，“可你看，你天生就会的东西，我却要苦学才能做到，这其中又有什么公平可言。”

　　“我天生就会……你苦学……”顾知攘喃喃，心中一动，眼里漏出一句话：莫非我比你还厉害？

　　江霄飞被顾知攘这眼神逗笑，畅快道：“小崽子，莫要好高骛远。”

　　见顾知攘默然，他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我……”顾知攘将江霄飞的手推了回去，摇头道，“我不能害你。”

　　“哦？”江霄飞由怒转笑，“可是因你命格？”

　　顾知攘以鼻音发出个“嗯”声，悲哀道：“我娘和婆婆死的时候，他们说我命硬，专方人，哥哥让我不要信，可他现在也死了……”

　　江霄飞肆意大笑，拽起顾知攘手腕将他抱于臂上，几步跃出门外。

　　此时陇川城内应是万家灯火，但陇初山上却是鬼火狐鸣，顾知攘被江霄飞带着，只觉路边景色如同虚影，还未看得真切，就已走远。

　　他没问要去何处，就像江霄飞说的那样，他没得选。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顾知攘觉得风忽然大了起来，那风迎面吹过，将他并未束起的头发吹成了飞扬着的一面旌旗。

　　同时，眼前的景色变得开阔，不觉间，江霄飞将他带到了陇初山的最高处，从山上往下看，陇川城被群山环抱着，城内点点烛火向中央处的皇宫汇聚，绚烂夺目。

　　“你可知那是哪里？”江霄飞指着皇宫问。

　　顾知攘：“知道。”

　　“安坐于龙椅上的那人，他的命我都能改，更何况是你。”江霄飞张开右手抓住顾知攘的五指，对准城中央握紧，“他有的东西，我儿也能有，如此，可愿？”

　　顾知攘不解，他初见江霄飞时，明明看见的是他被人撵着跑，差点死在小院里，缘何此时他会有如此大的自信？

　　江霄飞以为顾知攘的沉默是因为犹豫，他消耗耐心继续说道：“你所珍视的人会死，只因你力所不及，保护不了他们，从前有一个顾倚，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皎皎孤月挂在空中，顾知攘觉得好像有一束暗光从他的指尖划过，他不知道江霄飞所言是否可信，但他知道，自己无路可去。

　　他稍稍挣动，从江霄飞手臂上跳下来，立在他面前仰着小脸指着陇川城庄重严肃道：“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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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我抽风了。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出自文天祥《正气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