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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花 ...

  •   青招坊命案发生两个月后,东家实在支撑不住,与北城兵马司一番扯皮后,重新开张。不过凶手没查出来,即便开了门也没人敢去。

      又撑了月余,没办法,大晋国都陇川城最大的歌舞伎坊——青招坊,倒闭了!

      东家贴出告示,楼内但凡签了卖身契的姑娘,价高者得。一来二去,不出两天,坊内姑娘纷纷远走,只剩林敛熙与林敛叶。

      殊途同归,两人分别占据两个极端。

      林敛叶价高,几波人僵持不下。林敛熙虽貌丑,但身段极佳,东家斟酌半天,不想把她卖的太便宜,可贵了又没人要,只好定了个普通人买不起,富庶人家一顿饭的价钱。

      可谁知几日过去,非但无人来买,连问的人都没有。

      她走不了,林敛叶也不松口,再加上青招坊关张,无钱入账,东家着急上火,连饭都少吃了半碗,整日唉声叹气的。

      所幸此番情形没持续多久,很快,黎州医药世家程家的少主程三薄,就派八人抬来了两箱金子,求娶林敛叶,随他回黎州。

      得知这个消息,林敛熙松了一口气,这去处没得挑,程家医毒举世无双,妹妹于此极有天分,程三薄又是她的心上人,跟他走总好过陪自己在陇川虚度。

      况且,青招坊命案官府迟迟未破,牵扯出来十几年的旧案也没下文,加之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腌臜事,愈发让她觉得陇川城犹如乱葬岗,尽管有国都头衔,软香红土,八街九陌,但内里的污泥浊水,却照样肆意横流,恣睢无忌。

      走得越远越好,她安心落意地弯了弯唇,将妹妹最后一样行李放进木箱中,阖上箱盖,起身交代道:“遂心度日,受了气莫要手软,打不过给我写信,想我给我写信,定下成亲日子更要给我写信。”

      每说一句,林敛叶的眼眶就跟着红一分,看着令人心疼不已,但林敛熙生怕自己表现出一分不舍,妹妹就不走了,故而只得装作轻松的将人揽在怀里哄,“别哭别哭,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林敛叶含着泪,声音沙沙地问:“多久办完事?”

      林敛熙给了她一个期限,也给了自己一个期限,“最晚三年。”三年不成,就彻底死心。

      “好。”林敛叶不情愿的点点头,蹙眉抬眼专注看她,祈求道,“姐姐不跟我走,不让我留,至少让我为姐姐赎了身,天地自由。”

      早知她会如此,林敛熙十分欣慰的笑了笑,“浪费这钱做甚,叶儿心意我知道。”

      林敛叶争持道:“可我……”

      “好叶儿,将钱浪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不如带在身边以做傍身。”林敛熙抚了抚她的脸颊说,“放心去黎州。以前没人能伤的了我,以后也不会,再者说,最不济我还有师父保护,嗯,好不好?”

      话音落下,窗外阵阵清脆的风铃声,伴着车夫唤马儿停下的口技声传入房内,两人皆知程三薄来了,最后的离别时也来了。

      “好,我都听姐姐的。”林敛叶潸然泪下,紧抱着林敛熙,埋在她身前,“姐姐让我往东,我便往东,就算姐姐不来找我,斩山过海,我们总会再见。”

      望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林敛熙心手指穿过她的长发,到底没忍住心酸,哽咽着说:“等我。”

      尔后一路将人送出城,依依惜别,又站在城门望车马,穿林入山,直至无影踪。

      离愁别绪盘旋不去,送走妹妹后,林敛熙不愿独自待在青招坊,慢条斯理在坊中转了一圈,也没找见用来打发时间的零星人影,旋即作罢,单手搭在栏杆上,立在四楼漫无目的往周遭看。

      她神色晦暗,视线扫过发生过命案的房间,双脚不自觉往那个方向走了半步,可转念一想,过去许久,官府都不再踏足的地方还能有什么线索,于是干脆从四楼飞身跃下,到楼底东厨门口,进去拿了两坛桑落酒,从后门离开。

      拐大弯抄小路,目的地是仅与青招坊一街之隔的小院。

      院里住着的是她师父殷寻醉,此人生年不详,来历不明,本事大到出将入相不在话下,却师承何处无人知,且为人谨慎,行踪隐蔽,别的不说,他在青招坊旁边待了十来年,坊里一众都愣是没发现院里居然是住了人的。

      但这也不能怪旁人,那小院从大门到屋门拢共不到十步路,院中央又长着一颗遮天蔽日的老槐树,几乎将整个院落收拢于身下,挡的严严实实,且经年累月的落叶铺了满地,层层堆叠,荒芜一片。里面有人住,十个有九个都以为这是句玩笑话。

      说起这段师徒缘分,还要追溯到元成八年林敛熙五岁的时候。那年她和坊内惨死鸨母的女儿一起被人拐到陇初山上,鸨母女儿没能回来,而她死里逃生不慎坠崖,正好落在前来寻她的殷寻醉怀里。

      事后林敛熙问殷寻醉为什么会来找她,得到的回应是:“你娘让的。”

      救回林敛熙后,殷寻醉主动收她为徒,倾囊相授,毫不保留。她小时候没多想,等长大后再问他为何要这么做,得到的答案又是:“你娘让的。”

      因此林敛熙一直心存疑虑,觉得师父要么欠了她娘的债,要么就是她爹,真相迟迟未浮出水面,欠缺的只是个时机而已。

      此时晌午,日头高照,街市上没什么人,横穿过街后,她绕到院侧暗巷,屏息翻身越过围墙,如飞羽般不声不响落入院中,悬于满院枯叶之上,一个晃神,已至屋门前。

      为平她心性,亦为掩人耳目,来去无踪,这是师父给她定下的规矩,但推门进到屋中后,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师父——”

      关好门,林敛熙先脆生生叫完人,随后双眼阖起,低着头凭直觉快步走到某个位置,将酒坛子举到身前,松开手。

      桑落酒稳稳落到面前人的掌中,林敛熙顺势拉住那伸直了的一条手臂,身子一转,靠坐在他身边,拉了个长音,叹了声气。

      坛盖掀起,阵阵酒香蔓延开,惯例是殷寻醉先饮下半坛才搭理她,“案子还没破?”

      “查案的脑子不够使,破案就遥遥无期了呗。”林敛熙来此,为的不是这事儿,故而简短概括完,三言两句意欲翻篇儿,“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查不出来,顶天儿也就是降职罚俸。”

      殷寻醉好似没听见,悠悠喝完一坛子酒后问:“命案到底怎么回事。”

      “听说是被不知道哪儿来的狗咬死的。”林敛熙懒得提,不以为意地说,“作恶多端,活该。”

      “城中禁犬十几年,也就衙门里剩了几只用以办案。狗咬死的……”殷寻醉喉咙里滚出个嘲讽的气音,“呵。”

      没糊弄过去,林敛熙坐直身子正色道:“衙门这么说的,破案是衙门的事。”

      不料听完这话,殷寻醉却目光森严许多,盯着她问:“那夜你一点异常都没发现?”

      撑住,尽管心如擂鼓七上八下,但她表面上不敢有半分退避,迎着师父的眼神辩解:“没……我睡得早。”

      “你师父我还没老,你就开始蒙我。”殷寻醉将桑落酒壶扔在案几上,欲言又止,“……跟凶手挺熟。”

      在亲近的人面前,扯谎难如登天,林敛熙这下算是有所领教,没吭声。

      殷寻醉也明白了,似有所指,“山雨欲来风满楼,告诉他夹紧尾巴,陇川城要不太平一段时日。”

      “那什么……”林敛熙起身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试图找补些许,“师父,这事儿做的挺干净,而且死的那几个也是罪有应得,于情于理,人做的都没错。”

      “你都说破案是衙门的事,滥用私刑与作恶之人有什么两样,”殷寻醉被气的又灌了口酒才冷静下来,“总之,这段时日消停点。”

      幸好他没再追根究底,林敛熙悻悻答话,“知道了。”随即连忙说回来意,指了指自己,“师父,该捞人了。”

      殷寻醉向后一仰,陷进椅中,想也不想道:“捞不起。”

      “不贵……眼下坊里就剩我一人,您要不再等几天,压压价,我们东家没准就同意了。”

      殷寻醉皱了皱眉,伸手提起她的后领,“瞧见什么值钱的,干脆拿去当了,能凑多少凑多少。”

      “这才值几个钱啊,都不够一把铜板。”林敛熙视线环顾这将能蔽风雨,无一是多余的陋屋,低声说,“多大了个人,您就没点儿私房钱吗?”

      她侧过头看向殷寻醉,想从他脸上找出“被你猜中了”的痕迹,哪儿料视线与他甫一对上,掌风迎面袭来,凉意转瞬铺满了下半张脸。

      面纱与假疤,一齐离开原位。

      “正好撕了这玩意儿,借此换个身份。”殷寻醉不咸不淡地注视她,“如此招眼,想必也无人能猜出是你。”

      “别,”林敛熙赶忙抢过他手里那道假疤贴了回去,“我想过几年平淡安稳日子,可不能当黑户。”

      殷寻醉又灌了几口桑落酒,“再不成,今夜你悄悄潜入你们东家府上,拿着刀逼他把卖身契给你,再将你的奴籍一消不就行了。”

      “不行……”林敛熙心虚,“坊里出的命案还没破呢,这会儿我要这么干,暴露了我会武,他一报官,我一入狱,您去劫囚?”

      “呵,不去。”殷寻醉说,“不就是换个东家吗,怕什么呢?一般人伤不了你,伤的了你的人,伤不了你师父。”

      事已至此,林敛熙原就没想着勉强,这会儿更是想开了,若师父无计,那不论是在陇川何处,于她都没什么区别,故而点了点头,“是。”

      怎料殷寻醉却在此刻,突然说起了另一人,“顾知攘近日忙着作甚,为何不叫他帮忙。”

      “前后差不多俩月没见着人了,”提起这所谓师弟,林敛熙直想冷笑,“他要想赎我,两年前就赎了,会等到现在?”

      殷寻醉纳闷问:“是他不愿意赎你,不是你不愿意走吗?”

      “我走了叶儿怎么办,”林敛熙借坡下驴,“叶儿可不会舞刀弄剑。”

      “她啊,”殷寻醉哼笑道,“她狠着呢,虽然不通武艺,但下毒可没失过手。”

      “不是,也失过手。”

      “输给谁了?”殷寻醉从来没听她提过。

      “程三薄。”林敛熙摆出副聊闲篇的模样,“您听说过吗?”

      “姓程,”殷寻醉沉思片刻道,“黎州程家?”

      “对。”

      “程门之毒,天下无右,输给他不亏,赢的了他才稀奇。”殷寻醉问,“她被程家要走了?”

      林敛熙点头嗯了声。

      殷寻醉又问:“你怎么没跟她走?”

      林敛熙带着些探究的目光,“您跟我一起去?”

      殷寻醉果断道:“不去。”

      “那不就得了,我得留您身边给您养老啊。”

      殷寻醉被她气的翻了个白眼:“你师父我刚过而立之年。”

      “现在刚过而立,过两年就是不惑……”

      殷寻醉上手就想打她,被她灵巧一躲,抽了个空。

      “师父,我长大了,改天再来看您。”

      林敛熙心中舒服不少,说完就跑。乱麻解开,她一身轻松原路返回,只等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走,想着去哪儿也比青招坊安稳清净,也就不纠结于此了。

      但着实没想到变化来的如许之快,前脚刚回房,后脚东家就派小厮来喊人。

      简单整理完衣表,她低眉顺眼的跟着小厮走到厅堂内,屈身行礼,然后面色不改站到一旁,以余光打量眼前人。

      面前的中年男子溜圆肥满,趾高气扬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过于肿胀的上下眼皮将他的眼睛挤成一条缝,看不出是张是阖,但能感受出其中的不耐烦,外袍上金线惹眼,俗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富贵。

      从他模样打扮推断,应该是谁家的管事。

      行了,买主来了,林敛熙沉静如水,听候发落。

      管事踱步到她眼前,摸了摸下巴,捻起面纱一角,向下一扯,似是遇上晴天霹雳,管事竟然在瞧见她相貌的那刻,双膝不受控制一软,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你……赶紧遮回去,”他抖抖袖子,弹着指尖,有些嫌恶地说,“就她了,一盏茶收拾东西,现在就走。”

      恶心还要买,林敛熙又一行礼,上楼回房,忍不住皱皱眉腹诽,往后日日在你眼前晃,膈应死你。

      她没什么东西要带走,故而收拾的很快,没叫管事等多久,便背着个小包袱下了楼。

      青招坊门口停着辆普通装饰的马车,管事四平八稳坐于其中,占据了大半位置。

      掂量着他不喜这张脸,林敛熙便抱着行囊坐在了车夫旁边,可身子还没坐正,就差点被一藤条抽在了后背上。

      还好躲得快,装作没坐稳跳下了车,她低着头眯了眯眼,脸上一闪而过丝狠意,但仰起脸时瞬间变为瑟缩畏惧的模样,眼中还凝起一汪盈盈泪来。

      可惜,管事不为所动,仅是厌烦地看了她一眼,尔后藤条从里探出,在车帘与侧壁夹角划出一小个圆圈,“别在外头丢人现眼,坐这儿。”

      “是。”林敛熙咬唇应承,战战兢兢钻了进去,别过头时神色一换,慢慢放下车帘。

      车夫扬鞭,驶向城南方向。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车速放缓,停在一高门大户的后门外,待马车停稳,她撩开车帘一看,正前方不远处停着两顶软轿,便快步下车,候在一旁等管事下来。

      管事脸色极差,像是蒙了层污泥般,脚一落地就抬手打在车夫后脑勺上,压着嗓子骂:“怎么驾的车,爷的隔夜饭都差点儿吐出来,一会儿要是惹了夫人不悦,你就给我滚蛋,懂吗?”

      车夫飞来横祸,不知所措,林敛熙及时跳出来打圆场,问管事可是到府了,将他的注意扭转到当下,解了车夫的围。

      “跟上。”管事撒完气,走在前面猛一甩袖,双手交叠到身前,弯腰迈着小碎步,带她到了近处的一顶轿边。

      轿内有人,但隔着层纱幔,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仅能依稀判断,里面坐着的就是管事口中的“夫人”。

      管事谄媚的将耳朵贴在纱幔上,听着里面的吩咐点了点头后退半步,抬手一扯,林敛熙脸上的面纱再次落地。

      一日之内,连续被外人扯了两次,不说搓火也是烦,她刻意仰起脸,将那道骇人的疤露给轿中人看,果不其然,轿子轻微晃动一下,里面的人惊叫出声,甚至还被吓的胡言乱语,连续说了好几个“很好”。

      接着管事俯身问:“那夫人,就是她了?”

      夫人:“嗯。”

      寥寥几语,林敛熙听着有些不对劲儿,以眼角余光瞄向一旁雕梁画栋深宅大院,想不通这家人买她来作甚。

      通房,不可能,太丑。

      下人,不可能,太丑。

      总归不会是做善事,二人对话,摆明是个陷阱。

      然则她倒也不慌,阴沟如青招坊,她都没翻过船,不过是个富户,能折腾到哪儿去,便听从管事吩咐,上了另一顶软轿。

      此时天擦黑,软轿徐徐前行,走出一段路后,她将侧帘掀开,想知道自己在哪要去哪。然而手刚放在帘上,就被人当即打了回去。

      “老实点。”管事站在侧帘外,语气不善。

      马车上的教训不够,这一会儿叫他恢复过来,林敛熙揉揉剧痛的指尖,心间火再次被点燃,直接从腰间取出粒褐色泥丸,对准侧帘缝隙轻轻一弹后迅速收手。

      “三,二,一。”

      默念完毕,管事扶墙作呕的声音,与不知谁家院子里的桃花瓣,一齐钻进软轿之中。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人,有时候还不如花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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