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烧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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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元成二十一年，大晋国都陇川城。
此时正是三月末，春寒渐退，石板长街上到处是轻衣薄衫的男男女女，卖货郎挑着扁担走街串巷，路边的糖人摊子客来客往。所见之处，人流车马络绎不绝。
顺着长街望去，夹杂在人群中间的几个垂髫小儿举着糖葫芦你追我赶，口中唱着先生教来识字的童谣，行至城内最大的歌舞伎坊青招坊外，兴许是被门口的花红柳绿吸引，几个小儿不约而同扒着雕花木门，好奇地往里面张望。
眼下堂中并无人，桌椅板凳被整整齐齐码在靠墙处，几方日光照在打扫的干干净净的木地板上，轻嗅几下闻不见酒肉臭，但有绕鼻香，引得他们一个个小脑袋瓜不住往里面凑，半个身子都要探了进去。
谁知，忽然间一声穿云裂石的惨叫从楼上传来，小儿们被那突如其来惨叫声吓倒，条件反射般收身向后仰，一屁股坐在地上，跟着也叫出了声。
街市吵闹，仅有挨着门口的几个摊子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众人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然大笑，还以为他们听见了不入耳的动静才被吓成这样。
随后两个大娘调笑着将手巾甩在摊位上，走上前把几个小孩拉起，弯腰教训他们离这儿远点云云。
而就在大娘板着脸训人的时候，楼上的惨叫声又响了起来。
听这响动，音色各不相同，每个叫喊的女子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颤，只喊了一声就没了后文，细细思量，十之七八是晕了过去。
几人不知如何是好，恰逢官差经过，见他们面色煞白，便皱着眉走到跟前问：“为何围在此处？”
垂髫小儿见官差来，一哄而散。剩两个大娘站在那儿，面面相觑，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述说楼上发生了何事。
就在官差显现出不耐烦地当口，木质楼梯咚咚作响，一小厮连滚带爬，像个干瘪的肉球一般，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因着步伐太急，还撞翻了几盆铃兰，致使最后连人带盆一起骨碌到官差脚边。
官差见状，将刀横在小厮面前，面色肃然问他为何如此慌张。
小厮看见官差，慌张不减，抖着胳膊把脸上被吓出来的鼻涕眼泪一抹，再扑通一跪，猛抱住官差的大腿，埋在他腿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官差被触到痒处，嗤笑一声，一脚把他踹开道：“滚蛋，爷不好这口。”
小厮受了疼回过神，赶忙爬起，重新跪在他跟前磕了几个头，结结巴巴的说：“官爷不好了……楼上……楼上有人死了……”
官差收笑，脸色突变，转身站在门口吹了声弯曲刺耳的口哨。不多时，一队与他穿着略有不同的官差闻声聚了过来。
吹口哨的官差姓关名崖，任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那些被叫来的自然是他的手下。
见人齐后，关崖嘱咐手下，将前后门堵住，不可放人进出，随后点了几个人，与他一同上楼。
小厮跪在原地，裤子湿了大半，站都站不起来，关崖一脸嫌弃的提溜起他腰间的布带，直接把他往楼上拎。
黄水沿着小厮的腿落在地板上，滴滴答答。关崖一边拎着人，一边闪躲着问：“楼上死的是何人？可曾见过？”
“是……鸨母……”小厮声音飘忽，忆起惨状，四肢忽的剧烈颤动几下。
关崖不防，手一松差点没提溜住他，更可气的是脚面上沾了两大滴，刚才白躲半天了，大骂一声怒吼道：“老实点！”
那一吼响彻坊中，下人们听在耳里，知道官差来了，遂急忙把晕倒在案发现场门口的姑娘们拖回房间，不敢挡着官爷办案。
等最后一人被拖走，关崖刚好带人到了二楼，他按照小厮指引行至案发的房间外，随即将人往旁边一扔，举起官刀小心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
“唔呼——！”
饶是他见多识广胆子大，也被狠下了一跳，僵立在门前。
入眼处，鸨母面目惊恐，侧躺在房间中央氍毹上，上半身被几根粗细与成年男子手臂差不离的竹管贯穿，手骨腿骨叫人折断，如同木偶戏里的主角一般，四肢被扭成个诡异的弧度。
几个胃浅的官差看清鸨母死状，没忍住，快跑到旁边，吐了一地。
破案要紧，关崖没心情教训手下，只是避开血迹，半蹲在鸨母面前，细细观察。
鸨母脸上身上各有一大块烧情疤，应该是昨晚留下的，还冒着新鲜的血光。竹管尖端向上，内里嵌着被贯穿的皮肉。那皮肉表面细腻光滑，不过边沿处的烧情疤被竹管切了一半下来，破坏了这截皮肉的完整性，看得出，凶手是故意的。
关崖摸着下巴沉思，凶手能用几根竹管干脆利落贯穿鸨母的肩胛骨与肋骨，还能让她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折断手脚，力道一定不小。
坊内姑娘从来娇养，柔柔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先排除，重点排查坊内的恩客、龟公、护院、杂役等，接着是会武的侍女……
就在他拧眉琢磨时，一个手下疾步行至他面前道：“内间还有四个……死了……”
手下说到这儿，便没了后文。
关崖见他神色惊惶，皱起眉拍了他侧脑一巴掌，“早上没吃饭吗？头晕眼花连话都说不清楚！”骂完后，一把推开他往内间走去。
看了才知道，手下这反映实在情有可原。
原以为鸨母死状已经到顶不堪，然而内间景象比外面骇人的多，他没进门，盖因入门处倒吊着个不成人样的男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以刀拨动男人的腰把人移开，视线清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房内地板上杂乱无章的血脚印，顺着脚印看过去，里面还有三人，床上躺着一个，桌下卧着一个，还有一个一头扎在浴桶里。
每个人的死相都差不多，面目损毁，开膛破肚，内脏横流，浑身没一块好的皮肉，从伤口、血迹与地板上的脚印看，应该是被几只烈犬撕咬过。
脚印只在内间有，外间并无。
他环视房内，高高低低看了一遍，然后贴着墙绕开血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细心检视窗框与外墙，可惜没发现任何印记。而窗外是青招坊的后巷，夜间出现在那儿的多是醉鬼，找目击者也不容易。
他的脸色愈发凝重，站在原地闭眼屏息斟酌片刻后，大步踏出内间，招来手下。先布置他们小心搜索内间，找找有没有直通坊外的暗道，再叫人把尸体抬到官府，安排验尸、审讯等事宜。
等一切都交代完，关崖走出房门，往四周望去，走廊上依旧没人，姑娘们都老老实实待在屋内。
单看是看不出什么，他收回视线，面色冷峻交代手下守好青招坊，扬声放话在案情有眉目前，不准放出一人，尔后赶着去衙门禀报，匆匆离开。
不过纵使有官差镇守，突然之间鸨母与四客离奇死亡，坊里难免气氛紧张，风声鹤唳，可以说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
但，也有例外。
此时，青招坊四楼，白棣描金雕花门内。
熏香摆在靠窗小几中央，袅袅腾空，圆桌上，新鲜瓜果与精致茶点并排陈列，书页翻折与茶盖碰水的声音不断交替，且因读书饮茶的人动作轻柔，更衬得四周宁静，仿佛无事发生过。
这是坊中头牌舞姬林敛叶的房间，此刻她正倚在窗边榻上看《医方四续》，眉头微蹙，给那张清扬婉兮的脸平添了几分烟云，加之常年习舞带来的卓然气质，甚为令人赏心悦目，要不是右耳残缺一块，当真是称得上是完美。
在林敛叶触手可及处，另有一青衫女子，从容不迫端坐在桌前，一脸云淡风轻的小口饮啜着顾渚紫笋茶，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她脸上挂着与衣衫颜色相同的面纱，面纱之上，眉眼盈盈，却不显柔媚，反而能看出一丝未被藏起的锋芒。面纱之下，是一块手掌大小的疤，似是被人以刀作笔一点点削下层肉皮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此人名叫林敛熙，在众人眼中只有一个身份，便是林敛叶的侍女。
许是觉得房内沉闷，饮完最后一杯茶，林敛熙百无聊赖的站起身，将窗户开了个小缝，透过这个缝隙，能看见五具尸体被盖着白布依次抬出门外，其中一具高低不平，像是被什么东西支撑着。
活不好活，死不好死。她轻蔑地弯起唇，脸上没有半分恐惧，眼神和看后厨潲水桶里的污物没什么两样，一路目送官差把人抬远，随后推开窗子，手掌撑在上面极目远眺。
林敛叶见状也站起身，彳亍着走到窗前，靠在她的肩膀上与她一起往外看，神色温柔道：“姐姐，今日天气甚好。”
林敛熙面对隔了一条街的小院把面纱摘下，笑道：“连落了几日雪，阴沉沉的，难得今日晴空万里，只可惜……”
林敛叶垂下眼睫，“可惜什么。”
林敛熙抬手轻拍在窗框上，收紧了一瞬，“可惜那惩恶扬善的侠士未留名姓，这人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也没法好生谢谢他。”
林敛叶将右手抵在唇下笑了笑，“做的太干净，昨夜竟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是啊，他的实力不容小觑，而且这一闹，坊中不知要空闲多久。”嘴上这么说，林敛熙心里却觉得，青招坊应是要毁在这桩命案上了。
案子一查就是半个月，切入点有很多，比如鸨母身上的竹管有何深意，她脸上的烧情疤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她死在外间，而四个男人死在内间，他们有什么关系，身份是什么，烈犬是怎么进到房间，又怎么被人运出去等等等等……
北城兵马指挥司协同刑部彻查，关崖带人熬了几个通宵，先查出了四个男人的身份。
几人背景相似，都是父辈早年在朝中做官，后家道中落。风光的时候几个人常聚在一起纸醉金迷、横行无忌，没落了便没了来往。
关于烈犬，关崖也查到了些往事。
早些年，这几个官家子嚣张跋扈，最爱玩的就是趁乱往街上放狗捕猎，追赶涌至陇川的流民。
烈犬见人就咬，百姓告官，四个人象征性的赔点钱，便再无其他表示，依旧我行我素，故而他们的仇家不少。
线索挺多，但大部分时隔久远。
这案子归根结底就俩字：难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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